李蟬沿街道穿過延壽、宣陽兩坊,到達宣陽坊西的京河邊。看到河面時,他卻停下腳步。京河寬約四十丈,乃玄都漕運要道,隔在宣陽坊與鎮江坊之間。平日裏,常有各路商船匯集到此,在兩坊間連船為橋,行人過橋時,常與船上商販交易。又因船隻行動靈便,並沒有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的顧慮,這船橋就成了玄都的一處黑市。
但今日河面上十分空蕩,沒有一艘船隻。河邊,官差往復巡邏。顯然是因為龍舟將至,玄都各處加強治安,船橋已被驅散。李蟬只好向西去,費了兩刻鐘功夫,又繞過兩坊,自虹橋跨過京河。
虹橋之後,再過十一道橋,就能到玄都西北方的留朱坊,這便是大魚龍會舉辦的地點。
每逢大魚龍會,留朱坊附近熱鬧非常,今歲的氣氛卻不太一樣。
玄都各坊間,每三百步便設有一座望火樓,望火樓下有官屋數間,屯駐兵官,負責巡夜、緝盜、救火等事務。自從帝王遷都後,瞭望之職交由城樓負責,望火樓已廢置大半,但似乎只在一夜之間,官屋的水桶便裝滿了水,樓板上的卻火雀畫像毛羽又再度生光。樓間皂衣兵官手提「鐵貓兒」,眉間繪有「小神目符」硃砂咒文,俯瞰四周。
聶空空認得卻火雀,這黑羽雀兒據說是百餘年前拘弭國朝貢的奇鳥,有雄雌一對,遇火則熄,被關在帝宮寢殿的水精籠內,如今還活蹦亂跳。那官兵提着的鐵貓兒,卻是個稀罕物件,她悄聲問:「阿叔,那是什麼?」
「防『火童子』的。」李蟬看向鐵貓兒,目光一觸即收,「這妖怪模樣和小兒無二,一個穿紅,一個穿白。那紅衣童子與白衣童子在街巷間嬉笑玩樂,紅衣童子從別人門前跑過去,往地上丟紅球,白衣童子便在後邊撿。若撿完了則無恙,但凡漏下一顆,那戶人家旦夕便將被燒成灰燼。這火童子手段詭異,心性毒辣,卻有個弱點,怕貓。」
聶空空明白,妖怪自然不會怕尋常的貓。她又看向坊口的望火樓,皂衣兵官眼神掃過來,目光如電。她不再去看,轉身跟李蟬拐過投西大街。
拐過街口,視野陡然變化,正北方是的街道頗為陡峭,店鋪沿街向上,旗招如林,街道盡頭便是騎雲橋。
騎雲橋在玄都地勢高處,低處的人仰觀橋上行人往來,如行雲端,這橋便有了「騎雲」的名字。
她走上橋,向西俯瞰,城門腳下數坊盡收眼底。往東,又窺見了大內的曲尺朵樓。前面,留朱坊里,一座戲樓高逾百尺,雀替大斗,雕甍畫楝,遠遠的,能看清闌額間漆金的「望雀台」三字。
望雀台便是大魚龍會的戲台,一年只開三度。一次是桃止節,一次是五月祭神官日,一次是九月祭祀社稷。每次開台至少持續一月。
聶空空與李蟬進入留朱坊,到望雀台對街的會仙酒樓里尋了個位置。樓堂里,說書人語氣正鏗鏘:「說起那李潛溪,堂堂大庸道子,在青雀宮清修十二年,已是神通大成!唉!卻堪不破那玄關的最後一層!那一夜,他對月獨坐,忽覺寂寞蕭索,竟就此辭別師門,下山歷練紅塵去也!這一去,三年不歸。歸來時,卻驚掉了青雀宮裏諸位仙師的下巴!」
說書人講到這裏,便不再說。眾人會意,紛紛解囊,他這才一笑,繼續講道:「嘿嘿,這李潛溪真不愧是帝皇之後,雖沒有後宮佳麗三千,卻帶回來一個嬌滴滴的娘子,只說是他的結髮之妻。更離奇的,卻還在後頭。列位須知,那青雀宮裏,雖然個個不食人間煙火,卻沒佛門那般的戒律,是不禁男歡女愛的。可這李潛溪竟就此放棄了長生大道,回到市井裏,與那女子共渡紅塵。那仙長嘆息,帝王震怒,自不必提。李潛溪只與那女子琴瑟和鳴,填詞作曲。又募得白銀五萬兩,建了這望雀台。這望雀之名,耐人尋味。列位知道,在這戲台之上,能眺見浮玉山上青雀宮。又據說,李潛溪心中於青雀宮有愧,故有此名……不過山河萬載,人生須臾。此台落成後,又三十三年,那女子已是朱顏變作白髮,李潛溪卻青絲依舊。」
說書人講到這裏,重重嘆息。
旁側有人問:「他後來如何了?」
說書人一笑,「那女子去後,李潛溪登上望雀台,為她哀悼一曲,忽然百鳥翔集,白鶴自雲端飛下。李潛溪踏鶴而去,羽化登仙矣!」
眾人紛紛叫好,又是一輪打賞,李蟬也給出三枚銅子。
說書人講完望雀台,又講起大魚龍會,又說到大魚龍會以來,列位名人。
聶空空看向窗外,戲台上空空蕩蕩,鬼門道里了無人影。彩瓷寶頂下邊,走馬板被繪成一幅幅彩畫,畫盡能人異士。曹會首耍神仙竿的情景,亦在其中。若無變故,她淪落到那煙花柳巷裏浮沉的阿娘,後天本該踏上那紅氍毹,抱起那柄來歷不凡的玄象琵琶,曲驚四座。
李蟬道:「要看好,記清。只剩下兩日準備,到時不能有半步差池。」
聶空空掃視圍台的雅座,低聲道:「他的確會來?」
李蟬看向窗外,望雀台被魚龍會的人把守着,台下的西邊,是三十六鴛鴦館,魚龍會大小事務,大都在此處理。那館門口也有兩個應門的黑衣漢子。他搖頭:「得去看了再說。」
正這時,一名青衣男子從三十六鴛鴦館門口出來,李蟬見過此人,便是曹素蘭手下,綽號渾身眼的彩戲師。他看着渾身眼離開望雀台,消失在騎雲橋的人群里。他起身道:「在這等我。」
走出會仙酒樓門,李蟬被靛色酒旗掩映面容,一轉眼,五官變成渾身眼的模樣。他走向鴛鴦館,守門人見到來者,忍不住擦了擦眼睛,這位爺走時似乎穿的不是這身衣服。卻沒多問,只換上笑臉,恭敬招呼一聲「九爺」。
李蟬並不看他一眼,只微不可查地點下頭,負手徑直走入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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