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二十五:接風
作為京畿游奕使,李蟬上任已近一月。他不再是一介布衣,生活卻也跟布衣之身沒多少差別。本該得的月祿,因為立秋後的一次朝議,改成了每季發放,到現在也沒見着影兒。二十多天過去,在修葺廢園之外,便只偶爾去過兩回合璧巷裏的隱秘司所,跟司中官員認了個臉熟,但跟司中留京的兩位重要人物,至今也沒見過面。
眼下受神咤司接風宴的邀請,又聽到有了墨仙人的消息,李蟬回屋披上一件羊皮裘,牽上黑驢。正要離開,塗山兕拿來個空葫蘆,家中酒已喝光。他把葫蘆掛到黑驢鞍韉邊上,出門。
正是天寒地凍時候,地勢低下的街巷裏積雪深可盈尺,上飛樓高處,朔風如刀,便連偶爾斂翅棲到檐頭的寒鴉都踮起了腳。不過,穿行廊間,偶爾也能見到幾處樓閣,窗前貼了防風的符咒,大咧咧地開着,裏頭歌妓羅衫輕薄,哪有半分過冬的模樣。
二人離開光宅坊,一路南行,過西市時,有行販挑擔賣酒。李蟬一問,稍烈些的梨花白,已漲到一貫錢半斤,思忖了一會兒,最終只沽了半葫蘆酒。
仰頭一口酒下肚,仿佛喝進一團火,熱力散開,裹着霜刀的冬風也不過等閒。他喝罷,把葫蘆扔給陳皓初,騎着毛驢慢悠悠往前。陳皓初對着葫蘆嘴兒一嗅,是真貨。這四處鬧災的歲況里,能買到不摻水的酒,還真難得。他極為珍惜地喝了半口,雙腿一夾馬肚,趕上李蟬,把葫蘆還回去。
他嘆道:「這梨花白平年裏一斤也就百餘錢,如今卻叫人喝不起了。不過玉京好歹還買得到酒,別處恐怕米都難買到了。」
李蟬身體隨驢背起伏,打量街邊。立冬前,橋頭巷裏還常能看到耍木人、唱散花樂的乞兒,現在的天氣,乞兒也絕了蹤影。這玉京城裏的乞丐,有些背地裏幹着拐賣人口的勾當,開着青樓,活得十分富足,眼下大概正躺在暖閣里,不受風寒。而那些真困頓的,有的靠着官府和兩教寺觀的布施,尚可存活,有的便死了,每日清晨,收夜香的都要在避風處發現幾具凍屍。
「似乎玉京的倉中存糧並不少?」
「的確不少。聖人西行前,玉京的含嘉倉里存糧有三萬萬斤,夠百萬軍隊一年的口糧。但誰知災情又幾時能平息?
「我聽說如今陛下已過龍武關,不需兩月便能回京。」
二人騎馬騎驢,走過西市的攤販。
「的確如此,但聖人返京以後,災情也不見得立刻就能止住。往年有旱澇之災,辦一場祭祀,請神明施法,行雲布雨也好,令雨散雲開也好,難得有什麼大災。今歲,卻是天災人禍並行。據說聖人去國西行前,並未請示天意,兩教於此都頗有微辭。聖人驅妖平叛,在馬上得的江山,文治武功,威服海內,平定人禍自然不難。但這天災……」
「哦,這回是天上的神仙不滿了?」李蟬抬眼,迎雪望天。
「話可不能這麼說……」
兩道身影交談着步入雪中。
……
兩人騎着一驢一馬,橫穿朱雀大街向西去,穿巷過街,上樓下橋,不多時,便到了織染局南邊的合璧巷裏。卻沒進巷東那隱藏在不起眼的門面後方的司所,去了對街的合璧樓。
話說這合璧巷,原本叫做打銅巷,但坊間傳言,當年有一對青梅竹馬,幼時曾得仙人贈送一塊玉璧,各持一半。那青梅竹馬二人,歷經坎坷,曾分隔萬里,最終在這巷中相會。那玉璧相合,圓潤無暇,化作一口井,被喚作「合璧井」,那青梅竹馬,也結為夫婦,在這兒開了間酒樓,就是「合璧樓」了。
這傳說有真有假,那青梅竹馬確有其人,那合璧成井的故事則純屬杜撰。經營這合璧樓的夫婦二人,是神咤司右禁中人,這酒樓里還設有地道,通向對街的隱秘司所。於是這合璧樓,也是神咤司右禁自家地盤。
店夥計把黑驢、棕馬牽進馬棚,李蟬便與陳皓初上了樓。
二樓處,竹屏風隔開的一處酒桌里,神咤司枷鬼將軍陳仲弓與長史陸青霞已入座等待。
陳仲弓行伍出身,已年過知命,是陳皓初的叔父,日前出玉京,過延州,追殺人稱「草衣翁」的江湖高手兩千里,斬得人頭而歸。剛回玉京,便聽說了京畿游奕使的消息,又得知李蟬曾救了侄兒一命,半刻都不曾休息,便在合璧樓中與李蟬相見。
那位陸長史,則是神咤司右禁中為數不多具有文名的人,曾隨當朝大儒楊元章遊學,三十中進士,當了三縣縣令,每治一地,都政績卓著。卻因為人耿直,指責西台右相排斥異己,吞沒軍餉,遭了貶謫。退隱故里三年,又被袁殺君親自提拔,入了向來被士人鄙夷的神咤司右禁,任長史之職。
在座除李蟬之外的三人,都知曉李蟬的真實身份。這位新任京畿游奕使在玄都殺希夷山人,借青雀宮之勢逃出生天,手段非凡。他入京途中,似乎又與青靈縣的鬼主之事脫不了干係。
單憑這些事跡,只能瞧出這位京畿游奕使是個能人,卻不知他是否易於相處。而他入京後,雖得了聖人親封的使職,手中權力不小,卻並不干涉神咤司中事務,這無疑讓陸青霞鬆了口氣。
就着醬肉、槽羊蹄、醋芹等菜,二人對飲數杯,陳仲弓又邀李蟬擇日去陳家吃頓家宴,待李蟬答應了才罷休。緊接着,李蟬便在長史陸青霞口中聽到了墨仙人的消息。
「潘谷秋末從壺梁山采了雲液回來,又得壺梁公贈了一段紫松。那壺梁公,便是壺梁山上一株萬年紫松成精,潘谷若用這段紫松製成松煙墨,一定不是凡品。他入京後,隱居在大相國寺,極少走動,不過,他應了唐駙馬的邀請,後天要赴辛園雅集。李郎尋他,是要求墨?」
「不錯。」李蟬點頭,啜一口酒。
「你也去參加辛園雅集,便能見到他了。這次唐先在辛園雅集中邀請的,不是成名已久的名士,大都是近來在玉京里聲名初顯的後輩。不過,李郎近來似乎不曾出去走動?」
「這卻不巧了。」李蟬端着酒杯,微微皺眉。
「李郎畫藝出神入化,那洗墨居主人的名聲,甚至連玉京都有所耳聞。若報上洗墨居主人的名號,唐先必定會邀請你,可惜,李郎與希夷山結下了梁子,這名號卻不能暴露人前。」陸青霞略一沉吟,「唐先曾數度約我赴宴,不過我覺得此人驕奢淫逸,故與他沒什麼交集。但他既然有意與我結交,我若向他舉薦後輩,他大概也不會推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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