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壁車一路西行,街邊燈火漸深,馬車窗里少女的臉頰也暗了下來。婢女點亮了一盞掌燈,李蟬和姜濡隔着一道車簾,談論丹青技法,探討剛才貢院裏的三場試。
油壁車駛過金母橋南邊的飛橋,李蟬視線越過車轅向北望,夜色里,油燈與若靄的檀煙混雜成團團光霧,在大佛像畔繚繞沉浮。
這場景令李蟬感到似曾相識,沒費多大功夫,便想起幾月前自己去大相國寺尋墨仙人時,就曾見過這油壁車穿過飛橋。
車裏邊,姜濡順着李蟬的目光,扭頭看了眼另一邊未掀開的車簾,又扭回頭來,「大相國寺外的《鬼母圖》,便是徐公畫的,用的是群青調入松脂和酥油,每待入夜後映照燈火,便仿佛活了過來。」
「群青價比黃金,紙上作畫我都不捨得,這麼一幅壁畫,不知要用掉多少。」李蟬感慨,搖搖頭,收回遠眺的目光,「這用法倒有些意思,我去大相國寺時曾見過那幅圖,顏色要深些,大概還炙燒過了。」
「改日我遣人送些過來吧。」姜濡微微一笑,也不待李蟬接受或拒絕,「李郎果然有眼力,我前些天在家中看到日落重樓之間,於是想畫下來,可惜怎麼也畫不成那一片薄暮之色,李郎可有見教?」
李蟬問道:「用什麼畫的?」
姜濡道:「硃砂。」
李蟬想了想,「添些珊瑚,或許能好些。」
「家中正好有瀛洲送來的珊瑚,哪日得空,我便研碎了試試。」姜濡笑了笑,話鋒一轉:「我聽說,墨仙人送了李郎一塊寶墨,號稱世間至紅之色。」
李蟬一怔,苦笑道:「原來在這等着我。」
姜濡笑道:「李郎放心,我只是從墨仙人身邊的童子口中打聽到了這個消息,不必擔心有其他人知道。說來,李郎用過那塊寶墨了麼?」
李蟬不動聲色向雲橋下方瞥去,光宅坊里自家院落隱有燈火,「用過了。」
姜濡問道:「就是碧水軒中那一幅畫?」
「不是。」李蟬搖頭,「我用它畫了個人。」
姜濡好奇道:「那畫像還在麼?」
「還在。」李蟬笑了笑,「你卻看不到了。」
姜濡遲疑了一下,「寶物自當不可輕易示人。」
李蟬搖頭,「倒不是因為這個。」等黑驢走下雲橋,他故弄玄虛地笑了笑,「只是此人畫成後,便離畫而去嘍。」
車廂里地婢女瓶兒沒忍住先一步噗嗤笑出聲來,姜濡則正色道:「徐公曾說畫道至極地境界是掛壁自飛,能畫死為活,原來李郎已功參造化,到這一步了。」說到這裏,她也忍俊不禁,移開話題,「李郎不肯給我看畫,我卻有一幅畫要送給你。」
李蟬眉梢動了動,「什麼畫?」
姜濡笑道:「屆時你自然知曉。」
說話間,油壁車已過了金母橋,到了埂巷巷口,油壁車拐向東邊去往奉辰大將軍府,李蟬則與姜濡告別。
過了巷子,抬眼就瞧見了門頭上趴着的白貓。紅藥提着燈籠,老遠就迎了過來,望向將軍府的方向,雖掛心李蟬的春試結果,卻先探問道:「阿郎怎麼跟那位小娘子走在一塊兒了?」
「正好順道,就同行說了些話。」李蟬拋下韁繩。徐達一躍銜起韁繩,牽着黑驢進院。
紅藥疑心地「哦「了一聲,眾妖怪團團圍聚過來,你一言我一語,問起李蟬春試的情況。徐達咬着韁繩,嗚嗚叫道:「憑阿郎的本領,區區春試,自然手到擒來!」
於是不待李蟬回應,眾妖怪的探問就變成了不絕於耳的歡呼聲,其間夾雜了幾聲嘹亮的雞鳴,直讓鄰里眉頭緊鎖。雄雞夜啼,這異象,可是戰亂之兆啊。
……
天色已完全黑了下來,庖屋裏炊煙不絕,飯菜已回鍋熱過數次。妖怪們擺上酒食,慶祝一番,席間,老書蟲問起了春試的考題,聽聞李蟬面策被問及師承時說得是佩阿與芝田山人,登時老臉通紅,直說自己怎敢與筆君相提並論,卻高興得連寫三個酒字,痛飲了一番,借着微醺的醉意,用手指蘸酒把李蟬最後那道面策題寫在桌上,拉着青赤夜叉,硬是把這一句經文的爭議之處細細解釋了一番。二夜叉頭昏腦脹,但誰又肯承認聽不懂?梗着脖子僵持不下。
李蟬看得好笑,放下快子,忽想起黃昏時與姜濡討論的丹青技法,扭頭正要說話,卻不見筆君的蹤影,便轉向左側問道:「晴娘,筆君呢?」
掃晴娘朝着棋亭的方向看了一眼,輕聲道:「那邊呢。」
李蟬順着掃晴娘目光一看,恰好見到筆君也遠遠地望了過來,點了點頭。李蟬心中一動,推開碗快。
離開桌席,嘈雜聲逐漸遠去,李蟬來到棋亭邊,只見筆君就站在發了新葉的紫藤下邊抬頭望天。他也隨着筆君抬頭仰望,真是個月疏星朗的好天氣。二人就這麼看了一會,筆君忽然問:「依你所見,這諸天星辰是何物?」
李蟬冷不丁被問得有些摸不着頭腦,隨口道:「大庸國人都說,天上的星宿便是神仙。」
「神仙。」筆君點點頭,又搖頭,「也不算說錯了。」他看向李蟬,「不說他人以為,你以為呢?」
李蟬眉頭微皺,抬頭看了一會兒,思索半晌,搖了搖頭。
筆君也沒再追問,又仰頭望天,悠悠道:「昔年人祖絕地天通,隔絕了人間界與諸天神佛,這諸天星辰,本該是三千世界。」
「三千世界……」李蟬喃喃重複了一遍,注意到筆君話里的「本該」二字。還沒來得及問,筆君長袖一拂,棋桌上已多出了筆墨宣紙。
「不妨畫下來試試。」筆君微笑道。
李蟬不知筆君的用意,遲疑了一下,便拿起筆。他雖沒有深研術數,但也讀過些書,知道三垣四象二十八宿,便以此為據,逐一把星辰畫到紙上。這天上星辰,統共有一千四百六十五顆,有些肉眼難見,卻抵不過李蟬眼有神通。
這千餘星辰時刻運轉,畫好了前一顆,下一顆的位置便已變化了少許,要畫好並不容易。李蟬對星象只稍有涉獵,花了大半個時辰,總算把這一千四百六十五顆星點在紙上。他仰觀天象,雖看不透徹,卻能察覺出來這些星辰運轉自有規律,雖散落各處,卻渾然一體。
畫完這一千四百六十五顆星,他的目光便落到了天幕西方,看向那顆晦暗的妖星。
說來奇怪,這漫天星辰本來自成一體,仿佛一座大殿中斗拱般嚴密嵌合,但添上這顆妖星,仿佛本已定好數目的木材多出了一塊,只多了這一塊,再拼湊起來,那斗拱卻已搖搖欲墜了。
「這妖星……」李蟬喃喃道,「怎麼會在這兒?」他只覺得十分詭異,有莫名有些熟悉,這妖星的位置,「就好像……」
「好像這盤棋。」筆君指向亭中棋桌,那棋盤被白子鋪滿,黑棋無氣,卻偏偏死死釘在了天元處。
「這……」李蟬張了張嘴,卻覺得有些混亂,這妖星從何而來,又意味着什麼,他一概不知。忽然,他又想起筆君剛才的話,問道:「你說這諸天星辰,本該是三千世界,難道現在不是了?」
筆君搖頭,「人間雖與諸天隔絕,卻仍可借星象推演天機,而如今天機已被蒙蔽……」他頓了頓,「能推演天機者,而今只寥寥數人而已。袁朔,便是其一。」
「天機被蒙蔽?」李蟬疑惑,看向西邊,「因為這顆……妖星?」話說到一半,不由遲疑,只見筆君定定望過來,眼中似乎有悲哀之色一掠而過,輕嘆一聲。
「乾元學宮春試未定,不可過於勞神。」筆君背起雙手,轉過身去,「今夜就到這吧,明日過後……我來執筆。」他望着西方,「讓你看一看這星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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