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學宮雖在鬧市中,卻向來被奇門陣法遮掩了蹤跡,玉京百姓就算與它比鄰而居,也難以一見其真容,只能從坊間口耳相傳的異聞里窺得它的只鱗片羽。難得碰上乾元學宮收徒,百姓自然不會放過看熱鬧的機會,畢竟,乾元學宮招人,可不像進士明經這些科考常舉那樣頻繁。常舉年年都有,乾元學宮收徒卻不定期,短則兩三年,最長間隔了近二十年。
學宮的考試共分四場,只有前三場在貢院裏舉辦,今日,貢院邊上,里三層外三層圍滿了人。除去男女老少,隨處也都能見到各色座駕和步輦。青華蓋、金帳帷、五彩的孔雀扇在晨光下相映成輝。朱紫袍的王公貴族在榜下等着捉佳婿,青閨里待嫁的少女們則明眸顧盼尋覓良人。
這些熱鬧被貢院的一道白牆隔開,黑瓦上的青陽旗隨風輕晃,近四百考生齊聚一院之中,周遭卻異常安靜。各人被陸續點名,沒一會兒,便響起了「黎州清陵李澹」的喊聲。李蟬上前一步,便被官差帶到了西邊的鑒照樓中。
鑒照樓內有一方古鏡高懸在樑上,這樓的名字由此而來。這鏡子來歷不凡,上古時人祖麾下有一靈族,能夠辨認人心,得人祖賜名「屈軼氏」。這古鏡就以「屈軼」為名,據說是屈軼氏鑄造磨冶出來的神異寶物,有辨別奸佞的法力。李蟬從鏡下過去,抬眼一看,那鏡面雖照出了他的模樣,倒影的雙眸也還是黑如點漆,他暗暗鬆了口氣,便被禮部考功司的官員帶到一旁搜身。
大庸國的風氣尊重人才,於是考前的搜身也不算嚴厲,官差只檢查了李蟬攜帶的物件,又搜了懷中、腋下幾處,便放他出了鑒照樓。
樓外的空地和廊廡下邊,已擺上數百張桌子。李蟬目光一掃而過,在考生中看到了幾張有些熟悉的臉,緊接着又在官差接引下,坐到了西北邊廊廡下的一張長桌後。
正是春寒料峭的天氣,四周並無遮風之物,早入場的人已坐了好一會兒。有人往手爐里添炭,有人提起白瓷君遲往硯里加水磨墨,有人在冷風裏搓手,有人攏着袖子閉目養神。
李蟬則把隨身帶來的漆盒放到桌上,擺好筆墨紙硯,解下腰間的水囊掛到桌邊,緊接着將手爐放在腳下,又從漆盒裏取出一塊肉餅,在爐上烘熱了。等他吃下肉餅,拍去指間沾了少許油漬的面屑,乾元學宮的考生便已盡數入場。
這一次考試的主持者頗為複雜,崇玄、宣禪二署請來了兩教高功坐鎮,禮部又負責考試的事務,乾元學宮倒只來了一位主持考試的學士,名叫陳玉齋。這時已接近辰正,陳玉齋出場,舌綻雷音,說了些「卿等學富詞窮,跋涉山水」之類的話,把諸生大力讚美了一通,接着又信誓旦旦地保證「有司至公,必無遺逸」,考功司的官員便逐次發下了考卷,至此,乾元學宮的春試就算是正式開始了。…
乾元學宮前三場考試與進士科形式相似,內容則也與青雀宮這等道門聖地的考校相似。青雀宮第一科考的是道經,乾元學宮第一科考的則是帖經。至於帖經的內容,則是從三禮、春秋三傳、詩、書、易九部大經,裏邊選二十段經文。兼從道門的《道德經》五千言與佛門《無量壽經》這兩部在大庸國流傳最廣的兩教經典裏邊,也選出十段經文。吧這些經文用紙貼去部分,讓考生填補空缺。
單從這帖經一科,便可看出乾元學宮春試的難度。按常例科舉帖經只貼去三字,乾元學宮考的帖經貼去的字數卻不定。更不用說,考題還多出了兩倍。這三十段經文,十通其七,才算過關。但就算過了這一關,也只是登了乙科,還得順利過了後續三關,才有了在學宮裏邊擔任知書、拓書等職務的機會。至於要想競逐那僅僅十二個的直學士之位,非得三十帖全通,無一錯漏,登上甲科才行。
俗話說三教不分家,李蟬早年雖顛沛流離,在青雀宮上學道的那兩年,便着實積攢了一些學問。再加上種道以後,神思愈發敏捷,幾乎已能過目不忘。按他的料想,乾元學宮考帖經,考得內容雖多,卻並不生僻,終究不會脫出這十一本經書的範疇,應該也難不到哪兒去。
但開卷之後,他發現自己還是低估了考官的本事,卷上的三十道帖經,除去開頭幾道,其他選的不是孤經絕句,就是聱牙之詞,有的考題甚至只露出末尾兩字,說是刻意刁難都不為過。
李蟬填了幾道帖經,好奇地向旁邊張望。這考場中的一張張書桌只間隔一尺,中間並沒有東西遮擋視線,且不說修行者,只需要把武功練到了先天圓滿,練出了暗室能察秋毫的目力,便能輕易看清其他人的考卷。
但李蟬目光所及,旁人考卷上卻像是攪渾了的一潭水,只隱約看得到一些字跡。訝異之下,青眼眨了眨,總算窺見了一些異樣的氣機。這些氣機環繞在整個貢院內,在一張張書桌間週遊流轉,這些看似隨意擺放的書桌,竟儼然被擺成了一方陣法。
李蟬有些好奇,而他身邊作答的人,也跟他有過一面之緣,是李蟬初到玉京時,在辛園雅集裏第一個落銅賦詩的孫衡年。此時孫衡年亦察覺到了李蟬的目光,先是一怔,隨後一皺眉,把身子微微一側,恰好擋住了考卷。
李蟬眉毛一挑,沉默了一會兒,搖頭無聲地笑了笑,便不再嘗試窺探陣法,低頭專心作答。
三十道帖經,要填的不過數百字,卻很耗心力,諸生恨不得搜腸刮肚,將十一部經書一字不漏地回想起來,無奈帖經一科限一個時辰內完成。貢院裏,衣物與桌面地摩擦聲,呼吸與輕嘆此起彼伏,鳴鶴樓下那座蓮花漏轉動的聲音微弱得幾乎難以察覺,卻最刺耳。…
直到蓮花漏轉到巳正時分,坐鎮考場的那位道門高功拿起手中不起眼的銅鈴輕輕一晃。當!那拳頭大小的銅鈴卻發出黃鐘大呂般的鳴聲。場間考生有人胸有成竹地擱下筆,有人神色焦急,有人悵然輕嘆。李蟬寫完三十道帖經,對其中兩道考題仍有些不確定,猶在斟酌,考卷卻突然被無名風掀起了一角。
嘩啦啦,隨着一片片紙頁翻動聲,三百九十二張考卷長了翅膀似的離桌飛起,雪片般的落到了鶴鳴樓上的陳玉齋身邊,整整齊齊堆成了三摞。還沒等考卷落穩了,陳玉齋便拿起一張試卷,一眼掃過,隨手一拋,動作隨意,那考卷卻穩穩噹噹飄到了考功員外郎的身前。
「豫州張留,不過!」
陳玉齋判完一卷,手中動作不停,又拿起另一卷。這一回,說的則是「景州源壽闐,乙科!」
紙頁翻卷,譁然作響,陳玉齋每一句話落下,考場裏就會有一名考生面色發生變化。雖然只是帖經一科,就有約莫三成人不過,其餘大都是乙科,只偶爾會響起「某某甲科「的聲音,引來一片羨慕的眼光。待陳玉齋報到第三百人時,已出現了三十九名在帖經中得甲者。
待陳玉齋報過三百一十四人的名字,說了一聲不過,便拋開考卷,緊接着,又喊道:「吳州孫衡年,乙科!」
孫衡年聽到這結果,總算放下了心,嘴角露出一絲微笑,繼而心中又生出三分不甘。這回有兩道帖經實在過於刁鑽,本來都已有了些頭緒,只要再有一時半刻的時間斟酌,便連甲科都能博一搏。他搖頭暗嘆一聲可惜,扭頭打量身邊的李澹,心道,此人已許久沒露面,竟然也能在玉京城裏搏出了幾分名聲。但行卷固然重要,帖經考的卻是真才實學。此人考試時東張西望,似乎沒什麼把握,若連這第一關都過不去,可就貽笑大方了。
「黎州李澹,甲科!」
陳玉齋的喊聲打斷了孫衡年的思緒。孫衡年面色一怔,卻見李蟬也望了過來,對他微微一笑。他嘴唇動了動,卻一時語塞,乾咳一聲,才緩了過來,回應李蟬的目光,拱了拱手,心裏百般滋味,只從喉嚨里擠出來兩聲:「恭喜,恭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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