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妖師 四十六:變舌

    乾陀羅色的縵衣被黑暗混為同色,少女的臉卻映着瑩白的月光,溫和的聲音有種讓人安定的氣息。

    薛青螺驚訝地看了蓮衣一會,試探道:「姑娘竟然要去找它,姑娘是……」

    「你不必擔心。」

    黑暗裏,蓮衣的眼睛染上一層泥金色,如佛塑鎏金,眼瞳與挺翹的睫毛纖毫畢現。

    佛門神通力變化隨心,蓮衣此舉只是為昭示身份,金光只是一閃而逝,薛青螺面色震驚,喃喃道:「修行者……」

    她一下回過神來,哀求道:「請法師救我母女二人!」

    蓮衣看着薛青螺。

    「那山神既然把你煉成了鬼物,你又是怎麼逃出來的?」

    薛青螺跪起連忙說道:「法師不要誤會,它將我母女二人煉成鬼物,又挾持我母親,以此來要挾我,要我為它勾引生人過去,供它食用,但我怎會做這樣的事,在山上遇見了生人,都是做怪嚇走他們。只是,半月前遇到趙郎……」

    說到這裏她咬緊下唇。

    「趙郎的死,卻是個意外,我薛家世代精習樂藝,那天我在靜桑門看見趙郎在吟詩唱詞,忍不住和了幾句,跟他搭上了話,一開始,我還記着人鬼殊途,但我在這烏山上孤單了許久,一來二去,卻動了情念……也沒料到他……竟然會到先父墳前去找我,中了山神的妖術。」

    說着薛青螺泫然欲泣。

    蓮衣轉頭看向李蟬,她首度離開大菩提寺行走天下,這也是第一次降妖伏魔,本來,與這位熟知妖魔的左道之士上山,是想靠他的本領找到害死那書生的元兇,但現在,薛青螺找上門來,李蟬也就不必涉險了。

    「我與薛姑娘去降妖,檀主不必犯險,不如在此等待?」

    李蟬看了薛青螺一眼說:「我同去吧。」

    蓮衣沉吟了一下,她雖是修行者,但也只是初入集境,現在還不知道那山神道行深淺,到時候動起手來,就難以護李蟬周全了。

    但轉念一想,這位左道之士既然能讓身懷龍氣的大庸皇子吃虧,雖然不是修行者,也總該有幾分本事。

    蓮衣點頭說了一句也好,便要薛青螺帶路,薛青螺低下頭,喃喃道:「我還想看看趙郎。」

    說着走進瓦房,在燃着蠟燭的書桌邊看着麻紙上的詩詞和名字。

    「你去了,今後便不會再有聽我唱曲的人了吧。」

    女鬼潸然淚下,哀怨的歌聲在仲春夜晚的風聲蟲鳴里斷斷續續。

    「折柳別君……烏山雨……」

    「日夜消磨……斷腸句……」

    ……

    夜色里,畫師、尼姑與女鬼穿過靜桑門,承受多年行輦和踩踏的石板路久未修繕,已有多處破碎,走到路面最坎坷的地方,腳步一淺一深,燈籠便鬼火似的上下浮動。

    李蟬一路上沉默寡言,只在薛青螺問起他是否也是修行者時否認了一句。

    花香刺鼻,蟲鳴擾耳,蓮衣素手在袖子裏撥動念珠,說道:「剛才聽薛姑娘唱曲,真是十分好聽,不過薛姑娘唱的曲調,似乎與大庸國里其他樂師的風格迥異。」

    一身孝服的薛青螺在前面引路,說道:「我薛家祖先曾與西方龜淄國樂師交流,通曉西方樂藝,而後創出五旦七調成為薛家家傳,所以我家唱曲的風格與大庸國中樂師有些不同,也算是另闢了蹊徑,以往薛家先祖常在教坊司當宮廷樂師,不過到了先父那一代就衰落了下來。」

    蓮衣問道:「怎麼衰落的?」

    「因緣際遇。」

    薛青螺頓了頓。


    「家祖在世時名動玄都,可惜英年早逝,先父承了家祖的稟賦,想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花了幾年的功夫譜出一篇曲子,這曲譜卻太難唱,找遍教坊司都無人能夠勝任。」

    蓮衣奇道:「曲子再難,也不至於唱不出來吧。」

    薛青螺道:「五旦七調共三十五調,是我家不外傳的樂藝,與大庸流行的二十八調本就不同,再加上先父譜出的調子裏,有些宮調轉折過於奇崛,有的就太過悠長了,實在不是常人力所能及的,除非是吐納功夫練得極其精深,又同時精通樂理的人才唱得出來,但伶人是賤業,哪裏找得到這樣的人來唱曲呢?」

    蓮衣瞭然地點點頭。

    薛青螺又說:「先父譜這曲子本來就殫精竭慮,在那以後又心憂成疾,也英年早逝了。」

    交談間前方出現了一道山坳,薛青螺停下腳步。

    「快到了,那山神便盤踞在先父的墓邊,挾持我母女二人。」

    蓮衣看了薛青螺的身體一眼,「就算誅殺了那妖怪,我也只能將你二人超度。」

    「法師大恩,我只有來世再報了。」薛青螺看着蓮衣,懇求道:「稍後法師跟我過去,山神若發現端倪,知道我違逆了它的意思,恐怕會害了我母親……到時候,我會拼死拖住它,只求法師能將我母親揪出來,好歹也讓她不至於被那妖魔再三凌辱,到頭來魂魄還要被那妖魔吃了。」

    蓮衣望着薛青螺,點頭道:「定不會辜負薛姑娘一片孝心。」

    薛青螺再次道謝,三人便轉過山坳,山腰的一片平地上有一座墳,封土外有石砌的護欄,再往東邊十丈外有一間泥牆草蓋的屋子,屋門口懸着一個黃皮燈籠,燈籠下坐着一個與薛青螺一樣穿着折衰喪服的婦人。

    正是戌時將過,她就像是等待女兒歸來的一個尋常婦人。

    「阿娘!」

    薛青螺遠遠喚了一聲,領着蓮衣與李蟬走過去,那婦人在門口站起來,也不離開門口一步,招手道:「青螺,青螺?你帶什麼人過來了?」

    說話間兩方人就接近到十餘步距離,婦人身後的房子裏突然傳出一聲怪笑:「好,好,竟然帶人來對付我了!」

    一道蛇般的長影出現在婦人背後,婦人驚呼一聲,逃出兩步,已到了薛青螺面前,只差咫尺之距就要被薛青螺拉住手,卻被蛇影在腰間卷了一圈,猛地往房中拉得倒飛回去,薛青螺大叫一聲阿娘,一下撲上前。

    蓮衣見狀一步跨出去,玲瓏身軀上的縵衣霍然鼓漲,右手一探,抓住婦人的肩膀,手臂上纏繞的念珠灌注神通里發出燦然金光,金光照耀之下,婦人腰間卷着的那一條東西表面光滑黏膩,涎水滴淌,妖異可怖。

    「抓住我!」

    蓮衣清叱一聲,將婦人身體拉過來幾寸,婦人抓住救命稻草似的的,四肢並用地抱過來。

    蓮衣不疑有他,卻有一道妖異的暗青色劍光從身後射來,咻一下,毫無徵兆地洞穿了婦人的眉心!

    「你!」

    蓮衣正要扭頭怒視李蟬,卻見婦人眉心被洞穿,表情卻沒有絲毫變化,渾身連着腰間纏繞的舌頭,都吃痛地齊齊一顫,婦人的身軀滑出喪服,與那長舌頭一同回縮,絲毫沒有骨頭似的,皮膚黏膩光滑,雖長着頭顱四肢,卻像是一截舌尖!

    一瞬間,舌頭便縮進了屋子,那薛青螺也趁着剛才那一撲進去了,不見蹤影。

    吐出一道劍氣的李蟬,前胸那道青金色的素靈生神紋黯淡下來,他提劍上前,目光鋒銳地盯着漆黑的門洞。

    「此乃變舌,擅以舌尖變化成受難之人引人上鈎。」

    迅速說完這句話,李蟬飛身追入漆黑門洞之中。

    蓮衣回過神來,曼妙的眉目間驚愕猶存,背後寒意也未褪去。

    她沒完全信薛青螺的話,但剛才形勢危急間,卻沒想過那婦人竟然是妖魔的一截舌尖變化的,她是修行者,但只是初入集境,大菩提寺的法門也不修即身成佛,若被那長舌一卷,落入妖魔口中,便後事難料。

    但他又是怎麼知道的……

    蓮衣腦海里浮現起剛才那一道妖異的青色劍光。

    漆黑的門洞裏,那位左道之士的背影已消失無蹤。

    左道之士,他真只是一個左道之士?大菩提寺的年少比丘尼心中喃喃,妖魔在前,他卻如此義無反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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