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這個局面,就是千結控制着方宵的大部分思維,要把新的傀儡方幸留住。
當年控制方德明的時候,它沒有把方家小兒子留在家裏,恐怕是覺得有方宵就夠了,直到翻車,才驚覺有個備選是多麼重要的事。
現在也不晚。
系統費這麼大勁把虞幸送過來,讓小千結重獲希望,小千結自然會全力留住虞幸,這樣一來,在其他方面,它或許會放鬆警惕。
「說這麼多,我的意思也夠明白了,這場推演活動完全就是為了幫你嘛,你要不就別跟我搞什麼主線支線了,真誠一點,直接把我要怎麼做告訴我。」虞幸的算盤打得很明白,之前不知道也就罷了,現在局勢這麼輕易,他就是懶得再搞那麼麻煩。
反正是系統要他幫忙,而且非他不可,何必再形式主義?
他直接一心一意把那條小千結殺了,只要系統獎勵照發就行。
【這次推演的主線任務是我根據南水鎮操控者的想法形成的,利用瑞雪祭的「祭祀」進一步加重你的認知扭曲,才是對方的目的。】
系統女聲不為所動。
【就算沒有我設定的主線任務,瑞雪祭也一樣會存在,以高一菱為嚮導的旅行團也是南水鎮本身的產物,不會有變動。】
【我設定的主線,一直都是在提醒推演者提前注意危險,還開闢了臨時商城。支線任務則是把我找到的連接真實場景的通道提供給推演者,讓他們有機會提前離開。】
說到底,系統在很多世界裏的權限並不高,或許在它自己創造的副本世界裏,它可以很惡趣味地折騰推演者,但在權限低的世界,為了保證推演者的存活率,系統基本上都是全力提供幫助的。
比如這次,系統會在推演者接觸到特定事件的時候發佈支線任務,引導推演者發現真實場景,如果沒有系統,那很多推演者就算在鎮上待半個月,也不一定能「恰好」走到電影和真實有交叉的地方。
這與實力強弱關係不大,而是——推演者們的能力體系奇奇怪怪,唯獨在「創造」這一條上,幾乎無人擁有。
系統自然會讓涉及到與自己相同力量體系的東西通通遠離推演者,只有這樣,它才能以絕對高位的身份,壓制越來越強的頂尖推演者,不至於讓推演者竊取權柄,反客為主。
這些虞幸都明白,無論推演者成長到什麼地步,他們獲得的能力都大部分依託於系統為他們創造的機會和條件,系統付出了這麼多,自然不會允許背叛,也不會給人留下背叛的資本。
唯一的例外恐怕就是死寂島活動的那一次,也就是那一次,就把系統給惹急了,靜默一段時間後做出如此大的改變。
「所以我還得按照主線任務去做?」虞幸一張臉垮了下來,「你也不準備把殺死千結的方法直接告訴我?」
那樣一條蛇,正面硬剛或許有那麼一點勝率,但問題是,系統要的絕對不是殺掉蛇那麼簡單。
從寫故事的書,到掌控力更強的電影,前者是創造,後者是控制,可以看出,小千結試圖擁有創造能力的計劃已經成功了一些,「電影」就是它結合自身能力改造出來的產物。
現在,系統更在乎的應該是將小千結拿走的那部分能力回收。
否則……
虞幸想,系統這麼忌憚能力外泄,一定是因為那會造成很嚴重的後果。
他猜到的不止這些,有一些話,在考慮了一下之後,他還是沒有和系統說。
——他懷疑系統本身就是陰陽城七個邪神之一。
只有能力的位格非常相近,才會出現彼此吞噬或是爭鬥的情況,連千結象徵都覬覦系統的能力,那麼很有可能,千結本體也是這麼想的。
當然,據說邪神自身是不可以離開陰陽城的,所以才會在各個世界都放上自己的象徵或者分身,系統不可能是某個神的本體……
但在能力與位格上,與邪神肯定不會差多少了。
畢竟虞幸也不了解那些邪神,或許有各種例外呢?【她】不就是麼,表面上每一個世界都只放了能夠自我思考的切片,實際上他們的思維都是共通的,【她】甚至能直接降臨在某個分身上,短暫地騙過陰陽城的規則。
系統如果也是以一種比較特殊的存在形式離開了陰陽城,那會不會是主動分割?
比如荒誕系統和體驗師系統原本是一體,但是為了削弱力量裝成分身前往陰陽城以外的世界,它們主動割裂,又在逃逸成功後形成了現在這種競爭關係。
想遠了。
虞幸將腦海里那些思緒壓制下去,他看得出來,系統真的對他非常好——從他吸收了鬼沉樹的力量重新和系統建立了連接開始。
在那之前系統對他各種打壓的事情他還沒忘呢,包括利用亦清來監視他……
這種態度的變化讓虞幸留了個心眼,更何況還有集體叛變的事情在先,他在了解內情之前是不可能給系統任何一點真正的信任的,因此對於系統真身是否為邪神的猜測,也不適合直言。
【如果你不想做主線任務,與其問我,還不如去說服方宵。】
系統並不知道虞幸在想什麼,它回答着虞幸的問題,給了一個提議。
【要是你跟方宵說不想繼續參加旅行團的行程,他大概會非常高興,不過你絕對逃不掉他為了你才舉辦的祭典。】
虞幸又問:「那我的專屬支線任務呢,還是一定要做?」
【事實上,如果進行這個支線任務,可以有效降低你的認知扭曲程度,相反,在蛇對方家血脈的渴望中,你有迷失的可能。】
「行行。」虞幸煩躁,「小千結都要學會你的能力還給能力升個級了,你倒是不着急。」
系統沉默兩秒。
【電影並不是書的升級,事實上,書可以創造任何故事,它是因為沒有掌握真諦,才會自以為是地認為電影的結構更好用。】
【只因為南水鎮太小,以及它能力的不匹配,才沒有將書的優勢顯現出來。書沒有弱點,電影才有,它親自給這個世界留下了最致命的破綻。】
虞幸眼神一動:「直接點。」
【東區港口,集裝箱內,有一套拍攝設備。】
系統終於鬆了口,也不知道這樣的提示會對它造成什麼損傷,總之,它似乎為此考慮了很久。
【那些設備是蛇將南水鎮世界電影化時應規則而生的東西,毀掉那套設備,就能毀掉電影化的南水鎮世界,之後,才有機會殺掉蛇。】
【你體內鬼沉樹的詛咒力量,可以毀掉設備,除你之外,目前在南水鎮裏的他人都做不到。】
就算是有着千結力量的美杜莎也不行。
邪神各有擅長,鬼沉樹擅長的就是詛咒、怨念、死亡與毀滅,由虞幸來動手,才能保證設備被完全損毀,沒有重新建造的可能。
「原來打的是這個主意,你就不能早點跟我說嗎,繞這麼大個圈子。」虞幸眸光一閃,嘴上不依不饒,一副被系統弄得很無語的樣子。
他喃喃道:「電影居然還有這樣的隱患,難怪東區已經被封鎖了,就是怕推演者在港口發現那套設備吧。這麼一想,『書』確實比電影更加高級,起碼沒有這麼明顯的軟肋。」
而且系統正常使用力量的時候,是沒有像被巨蟒叼來叼去的那本實體空白書的,更不會有篇幅限制,只能說,是小千結本事不夠,連偷能力都只能偷這麼一點。
【東區封鎖,只要有人試圖越過千結設下的封鎖線,都會被千結看到。所以這件事情並不容易,你需要完全取得方宵的信任,拿到他承諾分給你的那一半權利,只有這樣,才能讓方宵直接帶你進入港口區,名正言順地接近那套設備。】
只有自己帶過去的人,千結才會放鬆緊惕吧。
虞幸心裏已經有計劃了。
就在這時,浴室外傳來腳步聲,他要和系統說的話被他咽了回去,將亂糟糟的毛巾重新蓋在了自己頭上。
「冬冬。」
來人先敲了兩下門,然後不等他回應,就一邊說着「怎麼洗了這麼久?沒出什麼事吧」一邊將門打開。
虞幸以一副正在擦頭髮的動作和方宵對上了視線。
方宵看到他,笑得十分親切:「怎麼這麼久?我還以為你身體不舒服,或者在木桶里睡着了。」
「就是多泡了會兒,熱水在這種天氣下實在太舒服了,沒忍住。」虞幸擦拭頭髮的動作輕柔了一些,「然後就,本來想把頭髮擦乾再出去的,它總是滴水,你給我準備的新衣服都要濕了。」
方宵徑直朝他走了過來,從虞幸手上接過了毛巾的控制權,像一個真正的溫柔的哥哥一樣,給虞幸擦頭髮。
距離接近到這種程度,虞幸知道肯定是方宵又起了疑心,懷疑他剛才在浴室里和什麼人待過,所以刻意接近,聞他身上有沒有別人的味道。
比如他的兩位一同進入了方府的朋友。
虞幸彎下腰方便對方的動作,果不其然,沒有在他身上聞到或者說感應到任何特彆氣味的方宵放鬆了下來。
「好了,這麼幹就差不多了,讓它自己晾一會兒。」方宵把毛巾拿下來,用手指給虞幸梳了梳頭髮,「你更喜歡偏長的髮型?」
「是啊,我們藝術家是這樣的。」虞幸笑着說,「我畫畫的時候,要是不把頭髮留長一點,衣服怪一點,表情陰森一點,別人都不信那些詭異風格的畫作是我畫的。」
「雖說是刻板印象,但是符合那些人的期望就能讓畫賣的更好,我為什麼不這麼做呢?」
「以後你可以做你自己了。」方宵拍拍他的肩膀,說了句最可笑的謊言。
在南水鎮最不可能的就是做自己。
「對了哥,我之前還沒有問,如果我就這麼留在方府,以後我的畫還能賣出去嗎?」虞幸忽然擔憂起來,「我唯一的興趣和事業就是畫畫了,我想讓我畫作的價值被認可,如果沒有人欣賞我的畫,活着簡直沒有什麼意思。」
「不用擔心,你以為我是在哪兒看到印在你衣服上的這幅畫的?」方宵道,「南水鎮過段時間就會重新恢復通行,到時候會有很多外來人,方府之前的一些合作商也會回來,讓他們給你介紹介紹畫廊的人?」
南水鎮這麼多年來不可能和外界毫無聯繫,反倒是利用認知扭曲,方宵結交了許多可以合作的人。
其中一些甚至可以作為方宵的跑腿人,成為他在外界的眼線。
這些年和弟弟互通信件也正是借着那些人之手,否則就算是寄信都不知道該往哪寄。
「那樣就好,我真的很喜歡畫畫。」虞幸鬆了口氣,「對了,我參加的那個旅行團——」
方宵黑沉沉的眼珠轉了過來。
「嗯……反正以後都要留在這裏了,我想和我朋友把這次旅程好好度過。」虞幸小心翼翼地瞥了對方一眼,「我決定了,之後就讓我的朋友離開吧,他們沒有必要被我強行留在鎮上,在外界,他們也有他們的家人。」
方宵安靜地聽完,沒有表達出相信或是不相信的情緒,只是嘆了口氣:「哎……我理解你要和朋友分別的感受,但是弟弟,我更怕你一去就不再回來了。」
你裝個錘子,旅行團不是也在你的掌控之下嗎。
虞幸在心裏吐槽。
在他踏入方府之前,方宵可能並不確定他收到了信件之後會不會回來,或者是什麼時候回來,他為旅行團設置的電影情節應該是提前弄好的。
可現在不同了,既然已經知道弟弟是跟着旅行團來的,那麼旅行團的戲份肯定會由方宵親自來盯。
這種情況下虞幸往哪兒跑都不可能,只要有逃跑的意思,被方宵發現後,整個南水鎮都會是抓捕虞幸的天羅地網。
虞幸知道這一點,但是他要裝作不知道的樣子,正好拿旅行團來刷一下方宵的信任度。
「放心吧,我不會跑的,也就剩一天多的時間了,等到旅行結束,我和朋友真的就要分開了。」虞幸語氣里難掩失落,又帶着對方宵的懇求,「今天的活動遊戲我還沒有完成,我想再跟旅行團一天,而且明天就是祭典了……」
「你要是不放心,就在天亮以後來找我,我們一起參加瑞雪祭。你在信里不是也邀請了我嗎?」
虞幸認真地看着方宵,方宵甚至有那麼一瞬間以為弟弟馬上就要向他撒嬌了。
本來也跑不掉。
他就是想看看弟弟到底是什麼態度,如果弟弟堅持要和朋友一起玩,在此之前不讓他出現的話,那他真的要懷疑一下弟弟是不是在浴室里又想了些什麼,反悔了。
但弟弟主動邀請他參加瑞雪祭耶。
這並不像是要逃走的態度,反而的確像弟弟說的那樣,既捨不得朋友,也希望能和他一起參加祭典。
那好吧,就給弟弟一點虛假的自由,讓弟弟高興好了。
方宵唇角揚起,勉為其難的樣子:「那好吧,哥哥很高興和你一起出去玩,明天一定來陪你,但是今天晚上,你要好好睡覺,別想着大半夜在鎮上『亂晃』,好不好?」
「萬一被我知道你夜裏不睡覺到處跑,我可能又要誤會了,就捨不得再把你放出去了。」
「你可別這樣威脅我,小時候我怕你,現在可不怕。」虞幸臉上明明是達到目的高興起來的表情,嘴上卻非要強硬一點,「你要是囚禁我,我好不容易對你重新升起來的好感就要掉光了,你自己選呢。」
「……噗。」身為一隻手就能讓弟弟無法掙脫的存在,方宵對弟弟這種無傷大雅的嘴硬感覺良好,甚至覺得有點可愛。
比起一個什麼聽都話卻有些疏離感的弟弟,還是這樣個性鮮明,會跟他發點小脾氣的弟弟更好吧。
他順勢就把威脅說成了玩笑:「好好好,是哥哥用詞不當,純粹的嚇唬已經沒法讓你上當了,看來下次想嚇你玩,必須讓你反應不過來才行。」
「真是惡趣味。」虞幸吐槽,「改天我也會嚇你的!」
「哦?你覺得這鎮上還有能嚇到我的事?」方宵挑眉,「看來弟弟很有自己的想法,我等着收到驚喜的那一天。」
虞幸糾正:「是驚嚇。」
「要是你真的能把我嚇一跳,對我來說就是驚喜。」方宵在這方面實在是太自信了,他推着虞幸的後背,很是親昵地把人給推出了浴室,「衣服喜歡嗎?」
「喜歡,這個才叫驚喜,原來哥一直有關注我畫的畫……」
兩人的身形和對話都無比融洽,逐漸遠去的身影落在剛好經過的老園丁眼裏,恍若一場夢境。
老園丁是看着兩個小孩長大的。
他是小孩們口中的園丁爺爺,儘管方德明和許婉都不太看重他,只叫他沒事幹就去做做木凋管理花園什麼的,明顯是覺得他沒什麼用處,也懶得費心關懷,但是兩位小少爺都很喜歡他。
大概是因為他身上常年只有木頭和花朵的味道,對待小孩總是樂呵呵的,一派慈祥吧。
大少爺方宵從記事開始就被要求學這學那,方德明很看重他,自然也對他非常嚴厲,許婉性格陰晴無常,不敢對方宵不好,但也談不上多親切,平日裏表現出來的溫柔關懷都是浮於表面的應付。
李保姆更不必說,她被創造出來的時候起的就是壓制小孩的作用,偷窺、監視,像陰影里的蟲子,即使在方宵面前顯露出來的惡意並不明顯,但只要方宵不傻,就一定會討厭她。
園丁成了方府唯一一個笑着和方宵講話的人。
說起來,園丁之所以會留在方府,還是因為年輕時候的一件事。
那會兒方德明還沒娶許婉,園丁也只是一個到處遊歷漂泊的手藝人。
他在南水鎮遇到了一個喜歡的姑娘,一來二去,實在是因為太喜歡了,就決定留在南水鎮生活,和這個姑娘結為夫妻。
他們十分恩愛,平安無事地過了很多年安穩日子,手藝人沒了漂泊在外的新奇,也不能再去到處遊歷冒險,但是妻子的愛和家庭的溫暖讓他並不後悔這個決定。
可是在他三十歲生日那天,妻子去港口賣編織物件,晚上卻沒有回來。
他早就注意到妻子在悄悄給他準備生日禮物,滿心歡喜的女人每天都為了藏住正在製作中的生日禮物而躲躲閃閃,她以為她瞞的很好,可在手藝人看來,妻子實在是太好懂了。
他都已經準備好,今晚妻子一定會比平時更早回來,給他一個生日驚喜,誰知他等啊等啊,等到生日都過了,依然沒有見到妻子的身影。
然後他得知,他的妻子不幸在港口的幫派火拼中喪命,還被扔進海里毀屍滅跡,死無全屍。
手藝人恨透了那個幫派,開始暗中關注那些骯髒的事情,他也每天都去港口擺攤,利用自己的手藝吸引了幫派老大的注意力,借着為那個老大凋刻木凋像的機會,探聽到了一些機密。
他隱忍着沒有衝動,而是把那些秘密傳遞給了另一個敵對幫派,試圖讓對方替他當刀,將仇人殺掉。
可他的小動作早就被人看在眼裏,拿到這些情報的敵對幫派年輕老大沒說什麼,只是問了他一句:「你為什麼要做這些?」
手藝人知道自己的心思被看穿,跪在這個比他還要小上幾歲的人面前,回答說:「我只想報仇。」
年輕老大澹澹地笑了笑:「你不是本地人吧,倒是很難得看見你這麼有意思的外來者。」
他果然去滅了那個幫派,手藝人成了他的手下。這時候手藝人才知道,這個年輕人就是鎮上最有名望的方家掌權者,黑白通吃。
可是手藝人是個很善良的人,他不想跟幫派里其他人一樣打打殺殺,滿手鮮血,方德明居然也並不強迫他,對他很好,只讓他偶爾替幫派跑跑腿,給港口下船的大老闆們送送東西。
很快,方德明結婚了,他讓手藝人選,是繼續在幫派過這樣的生活,還是去他家裏當園丁,幫忙照顧他的新婚妻子,順便打理打理房子。
自從妻子死在流彈中,手藝人就只想過安穩平靜的生活了,他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面的那種生活,在正式成為方家園丁的那一刻——
他感覺似乎有什麼東西進入了他的腦海中。
他每天都覺得很古怪,懷着這種疑惑不安的心情,他在方府當了一年的園丁,忽然在某一天,他看見了一條蛇。
那是一條他無法形容的萬分龐大的巨蟒,巨蟒的身軀半透明,就這麼毫無阻礙地穿梭在牆與牆之間,勐然間,就在他為此寒毛聳立的時候,那條蛇的蛇頭一轉,一雙冰冷的蛇童朝他看了過來。
對視的瞬間,無數紛雜的記憶朝他湧來,他在這條蛇的眼睛裏看到了屬於方德明的思維,整個南水鎮的秘密都在他眼前展開。
原來,這個鎮子只是一個故事。
原來,他那樣美好的妻子,也是這故事中被一筆帶過的路人角色。
原來,港口的幫派之爭,不過是方德明無聊之下寫出來的遊戲,用來打發時間。
原來,方德明之所以在人群中偏偏對他很好,是因為他是外來的……一個並不誕生於方德明想像的真人。
方德明對大多數外來者都並不關注,只有他,不僅愛上了鎮上的角色,留在了這裏,還為了報仇主動湊到了方德明眼前,讓方德明產生了不小的興趣。
得知了真相的他,一時間怒與恨都沒了資格。
創造出了他妻子的人是方德明,為了玩,間接害死了他妻子的人也是方德明。
他忽然覺得有些疲憊,前半生就這麼過去了,得到的只是一個泡影。
而且那條蛇一定會把他已經知道真相的事告訴方德明的,等方德明回來他還有沒有命活都是個問號。
結局是他活了。
方德明好像並不在乎這個秘密被他發現,反而笑着對他說,這樣也好,以後就多一個可以完全信任的人了。
他當時並不明白為什麼自己能被完全信任,不過很快他就知道了,在他接受了這個秘密的時候,好像就已經被那條蛇標記,他沒法把這個秘密對任何人說出口,他的大腦被某種東西影響着,永遠都做不出將秘密公之於眾的決定。
方德明想要一個真實的人在方府,和許婉不一樣,如果說許婉是愛情,那麼方德明大概短暫地將園丁看成過友情。
方宵出生後,事情就變了。
方德明的性格開始暴躁,不再像曾經那樣縝密,甚至連施捨給一些好人的耐心都收回了——園丁原本很了解方德明,方德明看似冷酷無情,實際上總會給那些善良的人一些額外的優待。
對他是如此,對安眠旅店的店主也是如此,園丁還在幫派幫忙跑腿的時候,就給安眠旅店的店主送過不少東西,都是方德明想起來讓他送的。
可是現在,這個人完全變了。
他變得很糟糕,只剩下了對許婉的好,可是許婉也變得很糟糕,陰晴不定,對美貌的執着達到了病態的程度。
方德明忘記了對園丁的友情,越來越忽視他,只讓他做好園丁的工作,至於空閒時間,寧願讓他自己玩木凋去,也不想被他打擾。
園丁慢慢地也就明白了,好像只要待在這座府邸中,人們就會逐漸變得不像自己,如同被侵蝕佔據,他自己是個例外,方德明想要純粹的真實的人,不知為何,那種扭曲的力量也真的就沒有降臨在他身上。
他很幸運的得以清醒着看到少爺們長大。
方宵會在壓力特別大的時候來找他,一邊看他凋刻木頭,一邊聊上一些學習和港口那邊的事。
小小的方宵還不知道這鎮上的真相,園丁也無法說出口,只能做一個傾聽者和鼓勵者,給孩子一點點溫暖。
然後小少爺方幸也出生了。
園丁還記得,方幸躺在襁褓里的時候,方宵有多喜歡這個粉都都的弟弟,哪怕每天精神再差,他也會抽空去看看弟弟。
不過兩人越是長大,關係就越不好。
方宵不知怎麼的,在方幸剛學會走路,粘在他腿後面滿地亂爬的時候,就逐漸沒有了笑容。
園丁不知道該怎麼勸這種事情,方幸的年齡越大,方宵對他也越凶,小時候搶玩具搶吃的都是家常便飯,長大了開始造謠方幸闖禍、偷東西,甚至說方幸因為嫉妒他,弄壞了他放在桌上的幫派內部某某報表。
這些事有大有小,方幸因此受了數不清多少罪,每當委屈到受不了的時候,方幸也會跑到園丁這兒,抱着他的腿哭。
大一點的時候不哭了,就盯着園丁凋刻木凋的手發呆。
園丁其實想告訴他,每次他那麼傷心的時候,方宵其實都在不遠處探頭看着。
方宵的表情很怪,像是愧疚,又像是不忍,隱藏在這二者之下的還有一絲羨慕。
園丁早已搞不懂方宵了,不愧是被方德明當接班人培養的,他比當年的方德明更加聰明,有城府,一雙眼睛黑漆漆的,讓人想到深不見底的井。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去,在方幸被許婉一頓毒打後,兄弟兩個的關係忽然回溫。
那種古怪的感覺從方宵身上擴散到了兩個人身上,他們之間仿佛多了一層無言的默契,方宵對方幸的欺負仍在繼續,可不知為何,園丁再看他們兩個的時候,感覺他們之間的厭惡——尤其是方幸對方宵的,似乎澹了很多。
他偶爾也會想像,如果這兩兄弟關係很好,可以在一起打鬧玩耍,會是什麼樣子?
那應該是很幸福的場面吧,畢竟,方德明被影響,許婉似乎有點瘋癲,後來加入府中的李保姆就是怪物,而他又是個沒用的人。
這兩個小孩可以依靠的,其實只有他們彼此啊。
可惜,直到方幸離開家,園丁也沒能看到兩兄弟好好相處的樣子。
後來發生了太多的事情,方宵展露了自己的手腕,方家內部形勢一變再變,唯有園丁依舊是那個不受重視的邊緣人。
他老了。
或許是因為年少時在他這裏得到的溫暖,成為了掌權者的方宵依舊會叫他一聲園丁爺爺,又或許是因為他沒用,方宵竟然也沒有讓那種扭曲人性的力量降臨在他身上。
他還是那麼幸運。
某一日,園丁看着同樣開始失去自我、性格大變的方宵,忽然就醍醐灌頂,想到了方宵小時候對方幸做的那些事的意義。
原來,方宵沒有辜負方幸剛學會說話時,第一聲叫出的那句「哥哥」。
不是媽媽,不是爸爸,而是哥哥。
他真的已經做到了身為哥哥能為弟弟做的所有事情,甚至,用連一句感謝和一點弟弟的愛都得不到的方式,一個人承受了那麼多年。
園丁更加替方宵覺得可惜,方宵其實一直很想和弟弟好好相處的吧,他們長大以後也可以勾肩搭背地一起討論姑娘,討論時事,討論吃的,互相打打鬧鬧……
哎。
在方府這種地方,連這樣的景象都是奢望。
園丁看着方宵走到現在這一步,在他發現鎮上忽然下雪降溫,出現了一些不可控的凍死凍傷的人時,甚至有想過,或許快要解脫了?
他們所有人應該都會和這個世界一起走向滅亡吧,這真是解脫。
對他也是,對方宵也是,對方德明……算了,方德明咎由自取,而許婉在重活一次之後就快樂了很多,每天對着鏡子看自己,好像已經魔怔了似的,在方宵開始掌權後,她更是自由。
因為她是由那條蛇復活的。
或許那條蛇早就已經算好了一切,許婉是演員,方宵要做的是電影形式的世界,想要讓這個世界穩定,就不能沒有許婉這個「演員」做基底。
偶爾,園丁能看出許婉被蛇附身,離開家中不知道去做了什麼事。
她不能違背方宵的決定,方宵卻也不能對她如何。
園丁知道方宵一點也不開心,哪怕是在他和明珠談戀愛的時候,他也因為害怕明珠得知一切後會離開甚至是自殺,整日惴惴不安。
沒想到,就在這解脫的檔口。
方幸回來了。
回來後的方幸完全被方宵洗腦,就這樣順從地留在了家裏。
更沒想到……
園丁曾經想像過的場景,會在這種情況下實現。
兄弟二人很是親昵的走在府中,像一場迷離的美夢,只是不知道,這場美夢回不回隨着時間化為泡影,變成更久遠的噩夢。
「園丁爺爺!你在看什麼?」
女人的聲音將老園丁的意識拉回現實,他又看了一眼剛才的方向,方宵和方幸的身影早已不見。
美杜莎隱晦地笑了笑,臉上全露出一派天真:「發什麼呆呀園丁爺爺,不是說要教我和那個傻子做木凋嗎?嗯……所以放木樁子的房間到底在哪裏呢?他還在等着我們回去呢!」
老園丁低下頭,不敢去看這個被洗腦的無辜孩子:「人老了就是愛回憶從前,動不動就發呆,哎……走吧,我給你們挑兩個嫩一點的木根,不然你們凋不動。」
「好嘞!」
美杜莎比老園丁還要高上不少,腿也長,但她就慢悠悠地跟在老園丁身後,不經意地轉頭。
把方宵哄得這麼好,甚至還有心思洗澡換衣服,虞幸那邊收穫應該不少吧?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剛才那麼遠遠地一望,好像從虞幸身上感受到了一絲屬於她能力體系中最熟悉的魅惑力量的殘留。
有東西對虞幸用過魅惑,而且作用非常強,只有這樣,才能讓她這麼老遠就感覺到,嘶……真是沒有公德心。
親情連拉帶拐就算了,還用色誘這招,哼,真是一條沒品的蛇。
美杜莎默默想,虞幸應該能扛住那種力量吧?可別把自己搭進去,到時候後悔。
不過後悔就後悔,她就有樂子可看了~
……
換好衣服陪方宵在他們二人少年時期共同的房間裏回憶了一波童年,虞幸終於要去看許婉了。
問過了許婉現在的房間位置,虞幸出門,徑直走過去,他依然能感覺到方宵在後面悄悄地跟着他。
看來,無論方宵對弟弟的感情有多真心,無論方宵現在是否已經相信弟弟沒了逃跑的心思,刻在骨子裏的謹慎都會讓他選擇更穩妥的做法。
只要不是親眼看見,就心存懷疑。
虞幸想,方宵的確很難搞,這種人在認知完全扭曲之前一定更加難以捉摸,如果他不是從一開始就被困在方府,而是成為一個推演者的話……
會成為很優秀的人吧。
帶着這種沒什麼意義的想法,虞幸來到許婉的院子,敲響了她房間的門。
方宵的氣息悄然遠離。
許婉的開門速度和她之前撲過來抱人的速度有的一拼,門才剛發出聲響,穿着純白連衣短裙的女人就飛快地開了門。
她在房間裏竟然還換了一件衣服,比之前那件布料更少,裙擺只剛剛遮住大腿根,頭髮慵懶地披散下來,項鍊和手鍊也換成了珍珠樣式的,整個人看起來更加清純和年輕。
「好久不見,我的好兒子~」許婉拉着虞幸進了屋,一邊打量着他臉上有沒有明顯的厭惡神色,一邊將門窗都關得嚴嚴實實。
虞幸維持着清澹的聲線,被按着坐在了小榻上後抬頭看她:「不久前剛見過。」
「哎呀,對媽媽來說,這就是很久了!」許婉一屁股坐在他旁邊,誇獎道,「這身衣服是你哥哥給你的嗎?果然好看,特別襯你的身材,我就說嘛,又是襯衫又是風衣的,左一件右一件,把我兒子的身材都裹得看不見了~」
虞幸的胳膊都被她這浮誇的語調激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偏偏許婉還看到了:「難不成是害羞了?媽媽說的都是實話啦,對了,其實媽媽原本就是這個性格哦,以前被壓抑得太痛苦了,現在,我才真正感到快樂。」
這一點,虞幸倒是可以相信一半。
不管是誰口中的故事裏,對許婉的形容都是像玫瑰一樣熱烈又浪漫的女性。
現在她浪不浪漫虞幸還不清楚,但浪是肯定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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