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行 第七百五十四章:寒橋下的三個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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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母親懷中的稚子似是被病痛折磨得有些難受,睡夢中起了一絲哭音呢喃。

    

    嬴姬娘娘忙低頭愛憐地親親他的小臉蛋,又重新哼起了淺音搖籃,抱着他輕輕搖晃。

    

    雲容神情平靜,心中早已掀起了一片波濤洶湧!

    

    夭壽啊!!!

    

    她不通世故將這小祖宗餓了七日,一不小心成為了宗主與夫人感情破裂的元兇!

    

    這是要成為千古罪人的節奏啊!

    

    她對不起中幽!對不起娘娘!對不起少主啊!!!

    

    方寸大亂的不僅僅是落荒而逃的宗主,還有四劍大人。

    

    她目光複雜心虛地看了一眼嬴姬娘娘,雲容終究不是一個逃避責任的人。

    

    她朝着床榻母子二人深深一禮,道:「夫人,弟子有罪!」

    

    嬴姬心思剔透,見一心只讀聖賢書的劍痴雲容今日破天荒登臨小築,便已經將事情猜的七七八八。

    

    雲容一向聽聞中幽皇朝之人,手段詭異酷戾,有仇必報,極其護短。

    

    心知自己將這女帝娘娘的愛子折騰得不輕,今日之事,怕是必不能善了了。

    

    不料,嬴姬娘娘卻沒有了先頭的爭鋒相對。

    

    她神色平靜,又似無奈地笑了笑,道:「天璽上下,何人不知你是劍中痴兒。你不通人常,此事自是怨不得你,阿羽他都這麼大歲數,若稍稍用點心思,如何顧及不到其中問題所在。

    

    他一心撲在天璽劍宗的興衰寵辱上,又覺得安兒資質尋常,急他不能擔任未來大任,教育之道過於激進,我是不喜的。」

    

    雲容見她不怪,還如此深明大義,不由更覺羞愧汗顏。

    

    她抬起目光瞅了瞅她懷中那孩子一眼,抿了抿唇,道:「小少主他還好嗎,被我日日餓着,身子怕是不好受吧?」

    

    雲容也是客套一問,誰知嬴姬娘娘倒是個好性子的人,朝她微微一笑,道:「你要抱抱他嗎?」

    

    雲容頓時手足無措。

    

    她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抱過小娃娃呢。

    

    但畢竟是宗主夫人有令,做弟子的不好違抗。

    

    雲容只好將腰間冷劍解了放下,同手同腳地走過去,動作僵硬小心地從嬴姬娘娘手中抱過那孩子。

    

    小孩子連着高燒幾日,身子虛弱得很,縱然雲容抱娃的姿勢不當,遠不及嬴姬娘娘那般輕柔舒適,卻也未叫他醒來。

    

    但睡夢之中,終究有所感應。

    

    到了一個陌生的壞抱中,這孩子的手腳一下子變得循規蹈矩起來,顯得十分乖巧,遠不似在他娘親懷中那般放肆嬌氣。

    

    雲容抱着他,只覺這娃娃身子好軟,身上還有着一股子好聞的奶氣,與往日抱着的劍手感大不相同,心頭不由泛起一絲古怪之意。

    

    她手下悄悄地摸了摸這孩子的腰,衣服果真是大了不少,怕是每次觀完劍,日落時分才可以回到這裏吃一頓飯。

    

    想到這裏,雲容心中愧意更深了。

    

    嬴姬娘娘摸着他頭頂發間的一個旋兒,溫言笑道:「我知曉十三劍主們素日裏多有要事纏身,我不敢以一己之私勞煩你,但還是想要請求你一件事。」

    

    隔着衣衫,不經意間,雲容感受到了那小小胸膛下傳來的溫暖心跳。

    

    不知為何,一時之間道心竟似有所觸動,她輕聲問道:「何事?」

    

    「若是這孩子有朝一日,哭鼻子了,還請你能夠待他溫柔一回。」

    

    嬴姬微微一笑,她這樣的女子笑起來當真是好看極了:「一回便好。」

    

    雲容不能理解,他有這麼一個強大的親娘守護在身邊,小娃娃若是哭鼻子了,怎麼會輪到她來撫慰。

    

    看着嬴姬蒼白的容顏隱隱壓着一絲驚心的憔悴,不知為何,雲容忽然覺得有些難過。

    

    她小聲問道:「夫人可是有什麼隱疾。」

    

    嬴姬面上清淺笑容未消,映着那雙漂亮的雙瞳似有萬般風情,可眼瞳深處卻無半點漣漪之色。

    

    她這樣笑着,仿佛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輕鬆事:「我怕是活不長了。」

    

    雲容明顯感受到了懷中那小小人兒的身體細微地顫動了一下。

    

    可他卻未『醒』來,反而將小腦袋做夢似的埋進她的胸口裏。

    

    雲容下意識地捧住他的小腦袋。

    

    緩緩暈開重重溫涼濕意。

    

    她心思驀的紊亂,身體陣陣發涼:「怎……怎會如此?娘娘正值盛年,切莫胡言。」

    

    嬴姬搖了搖首,並未說明她身體受損的緣由,道:「不說這個了,雲容姑娘可能答應我的這一小小請求。」

    

    不論大事或是小事,雲容素來豁達,對生死之事也一向看得極淡。

    

    見嬴姬不願多說,她也絕不多口再問,目光深深地看了嬴姬娘娘一眼,道:「夫人之令,不敢有辭。」

    

    縱然雲容從來都不是個會安慰人的人。

    

    雖說嬴姬娘娘始終未怪罪她的疏忽大意,可雲容最後還是將事情經過向宗主大人據實相告了。

    

    宗主在知曉自家兒子竟是因為這種緣故而變得『嬌氣』後,表情說不出的精彩動人。

    

    許是想到了在東籬小築對小少主的嚴厲冷酷,不曾施以半點為人父親的呵護與關懷,還有與贏姬那番激烈爭執,那張冷硬的臉上終於叫雲容瞧出了一絲悔意。

    

    世上有一種人,最是嘴硬心軟。

    

    宗主大人心軟不軟雲容不知道,但嘴巴是真的硬,半點臉面都拉不下來:

    

    「本座一日三餐可從未餓着過他,好歹也是臨池學書的年紀了,餓了冷了自己不會同人說嗎?非要將自己逼到這種境地,鬧得各不愉快。」

    

    雲容不禁想起了學閣里的那些弟子們,心道若是習慣了溫情呵護,孩子又怎會不知撒嬌?

    

    終日數卷殘書,半窗寒燭,被冷落在荒齋里的孩子,最先學會的一件事情,便是懂事。

    

    宗主言辭之間雖是頗為責怪。

    

    可經此一事後,雲容偶爾路過東籬小築,會發現竹屋中那小大人模樣執卷苦讀的孩子,身上有了禦寒的新襖子。

    

    此後,劍主羽也許也是真的了解到了雲容的可怕之處。

    

    對於那泉雪峰,他是避之如虎,再也未曾帶着兒子讓他上山同她學道了。

    

    再後來的日子,雲容見到小少主的機會便極少了。

    

    雲容的性子是擇一事終一生,不為繁華易劍心,風霜雪雨都不會讓她她動搖,。

    

    這樣的烏龍事件自然不會在她心中留下過深的痕跡。

    

    山河秋霜又一年。

    

    大漠凍雪之地,橫空出了一名漠北的天才劍客,悟得一身傳奇劍意,憑一己之力大敗雪域四方仙宗門派,名聲大起。

    

    雲容聞言,戰意起意,故遠赴漠北,與這名天才劍客約之一戰,大勝。

    

    雲容藉此氣機,劍意氣骨大成,終成渡劫之境,滿山同慶。

    

    在那樣一個值得慶賀的夜晚裏,在同門師兄弟們的熱鬧慶祝下,便是心性淡薄的雲容也不由多喝了幾杯。

    

    感到微微醺然的她,獨身一人自宴席上離去,借着雪寒涼意,沐風而行,。

    

    不知不覺來到羽寒橋上,聽一曲冬雪碎玉聲。

    


    羽寒橋的風景極美,欄階上的薄霜在月光下泛出一片清寒色,星垂四野,雪岸間的靈茱幽草,都在這片寒河之畔凍上一層晶瑩剔透的冷冷色調。

    

    雲容手裏提着半壺酒,目光清迷地仍由橋上風雪吹寒眉梢。

    

    無意間,她眸子低睨,忽聽羽寒橋下傳來水面碎冰之聲。

    

    心有異動,雲容帶着一身淡淡地酒氣,翻身入河,體態輕盈窈窕如鶴,白靴輕點水面,落花沾水般地浮在了橋河之側。

    

    橋廊之下,光線不甚清明,雲容又因飲酒微醉,需眯着眼睛細瞧,才堪堪看清橋底下竟然蹲着一個身子蜷成團的小傢伙。

    

    雲容以為自己看錯了,眨了眨眼,再一瞧。

    

    那小傢伙不是她們的天璽小少主又是何人?

    

    宗主對這小少主有嚴令,卯時以後,不得隨意離開東籬小築。

    

    這麼些年來,他亦是從未有過半點違抗。

    

    今夜這反常的模樣,怕是偷偷從東籬小築溜出來的。

    

    雲容會心一笑,只當這孩子隨着年歲漸長,玩心漸重,膽子也跟着變大了起來,竟敢背着宗主跑出來偷偷玩雪。

    

    念及這裏,雲容也覺得有些無奈。

    

    這天寒地凍的,他身子素來不好,若是再凍出個好歹來,怕是又要吃宗主的苦頭了。

    

    她微微彎腰,身子躬入橋底下頭,笑着輕輕喚了他一聲:「小少主?」

    

    誰知,這一喚,尚未散去的笑容之色頓時僵在了她的臉上。

    

    朦朧的月色隔着粼粼河面渡了進來,將小傢伙的臉照得愈發粉雕玉琢,他眼底依稀聚起細碎的水光,稚嫩青澀的腮邊淚痕清晰可見。

    

    小少主……哭了。

    

    雲容頭皮一麻,以她這不願多惹麻煩的閒散性格,第一時間下意識地就想扭過頭權當沒看見。

    

    可是偏偏就在這時候,一年前嬴姬的那句話冷不丁地一下撞進了雲容的心扉中。

    

    她只好絕了轉身就走的念頭,雲容彎下身子蹲在小傢伙的面前,用手指戳了戳他哭紅的小鼻子,僵硬安慰道:「別哭了。」

    

    真是一個奇怪的孩子,即便是哭也是哭得無聲無息不動聲色,仿佛永遠也不知放肆為何物。

    

    誰知這一下也不知牽扯到了什麼開關,原本只是默默流淚的小傢伙眼睛裏的水霧一下漫涌了出來,他哇地一聲撲進她的懷裏,放聲大哭。

    

    小傢伙哭得抽噎不知,小臉一塌糊塗,瞬間成了一個小花貓。

    

    這下倒是叫雲容有些手足無措了,她從未遇到過這種事情,更沒有想過平日裏看着安安靜靜的一個小傢伙,竟能哭得這般凶。

    

    雲容生怕他哭斷氣了去,忙拍着他的後背,撫慰道:「好了好了,不哭了,師姐帶你去抓雪兔子好不好。」

    

    哭着哭着,他慢慢就安靜了下來,兩隻小手卻還緊緊地攥着她的衣裳。

    

    小傢伙其實不難哄,也不愛鬧,他緩緩從她懷裏抬起小腦袋,眼圈還紅着:「父親不會讓我養兔子的。」

    

    雲容怔住,響起宗主大人的嚴格,也是束手無策。

    

    記得一年前她去東籬小築時,院子裏還栽着池塘,養着一方錦鯉肥魚。

    

    那池塘在小少主兩歲的時候就有了,。

    

    塘里的小魚分明是人間在普通不過的凡魚,被他養了兩年,偏偏就叫他養出了幾分靈性來。

    

    每次日落黃昏,他撒餌時,塘里的小魚們都會歡快游躍而來,親昵地碰碰他的小腳丫。

    

    時而翻水,時而吐泡,逗得小傢伙很是開心。

    

    只是有一次,他在塘岸邊玩着,一時忘了時辰,誤了功課,被宗主抓了個正着。

    

    當時宗主也沒說什麼,直到次日,那間小塘被填為平底,小院更顯空蕩蕭瑟,再也沒了蓮蓬小魚。

    

    年紀小小的少主,在父親離開小筑後,於院中枯坐一夜,仍舊不吵不鬧,只是臉上再也沒了笑容。

    

    宗主從未說過不讓他養兔子,只是自此以後,他再也不敢養小動物了。

    

    雲容心知這話題極是不妙,她目光一轉,瞧見了他腿邊捏着的兩個小雪人。

    

    其中一個雪人背負長劍,頭頂長冠,意氣風發,一眼便知那是宗主大人。

    

    另一個雪人身段高挑清雅,手托蓮花燈,栩栩如生,不是嬴姬娘娘又是何人。

    

    雲容故作誇張驚訝的輕呀一聲,眯眼笑道:「這兩個小雪人捏得可真漂亮啊。」

    

    可懷裏的小傢伙卻不受夸,似是不想討論這個,腦袋往另一邊偏去:「師姐,你身上有一股酒臭味。」

    

    雲容敲了一下他的小腦袋:「討打,師姐身上明明是女兒香。」

    

    小少主沒說話,只是趴在她的肩膀上,睜着眼睛,盯着古老橋廊下浮動的灰塵,十分安靜。

    

    雲容不知他那小腦袋瓜子在想些什麼。

    

    他今夜狀態着實不對勁,怕他一個人胡思亂想,只好繼續找着話題閒聊道:

    

    「怎麼只捏了兩個小雪人啊,還有你自己呢?是不是雪糰子不夠了,要不要師姐飛上去給你抓兩捧雪下來?」

    

    小傢伙將臉頰埋進她的肩窩裏,悶聲悶氣道:「沒有我。」

    

    雲容失笑道:「捏捏不就有了。」

    

    「就好了……」

    

    「什麼?」雲容楞了一下。

    

    小傢伙將她抱緊了些,身子瑟瑟發抖,一年光陰不長,可他身子依舊瘦小。

    

    本應該是瘋狂躥個的年紀,他卻仿佛一直停在了過去的時光里。

    

    他聲音低低的,四歲的孩子,卻什麼都懂了:「沒有我,就好了。」

    

    「這樣父親與阿娘就不會日日吵架,阿娘也不會因為生下我而傷了身子,沒有我這樣平庸至極的兒子,父親也不會為我感到蒙羞,他一定會向以前那樣待我阿娘好,阿娘也不會不開心,不會……離開白駝山了。」

    

    低低的聲音隱隱約約透過薄衫,格外惹人心軟。

    

    原來,今夜,嬴姬娘娘與宗主關係再次交惡,隻身絕然離開了白駝山。

    

    可是今夜宴席之上,宗主大人面上分明瞧不出半點異樣,妻子離山,他竟還有心思舉辦恭慶酒宴。

    

    雲容心情愈發複雜,少主的娘都走了,她竟還在大殿之上沒心沒肺地喝了半宿的慶功酒。

    

    衣衫忽然傳來一陣濕涼之意,雲容低眸一看,卻看到他青灰色的小袖袍子裏,還藏着一個小雪糰子。

    

    那小雪糰子被他的體溫融化了小半,早已瞧不出原來的輪廓模樣了。

    

    可雲容就是曉得,他捏的是他自己。

    

    不敢將自己同那兩個小雪人放在一塊兒,悄悄地將自己藏起來。

    

    天真地覺得,這世上若是沒有他,那兩個雪人就可以永遠和睦相愛在一起了。

    

    雲容輕嘆一聲,單手將他小小的身子抱起來,拂袖輕卷,捲起那兩個雪人,縱身踏過水麵,躍至橋頭。

    

    她自橋欄上捏過兩捧白雪,揉揉捏捏,很快捏出一個胖胖的小雪人,同那兩個雪人堆放在一起。

    

    兩個高高的雪人一左一右,並肩相擁,胖胖的小雪人就窩在兩人的膝下。

    

    雲容翻過他的身子,彎起修長的食指在他鼻子上輕輕一刮,朝着他的面頰哈了一口清香的酒氣,。

    

    她眸光璀璨,輕笑道:「哪來的那麼多破說法,我只曉得,快過年了,一家三口團團圓圓聚在一塊兒,才是天經地義的頭等大事。」

    

    懷裏的小傢伙怔怔地看着橋上的一家三口,分明還這般小,眼神卻似垂垂將暮之時,終於看到了心心念念的唯一想念。

    

    他偏過頭,正正對上雲容似笑非笑的那張臉,小傢伙卻偏偏要學他那死鬼老爹一套,傲嬌地哼了一聲:「師姐捏的雪人是小豬嗎?好醜啊。」

    

    雲容額角蹦起一根青筋,面上微笑:「我看你是屁股痒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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