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公子哥一句話說出來,這矛頭就從常二爺轉到李伯爺管家和兩個伴當身上,茶館老闆王立發和老巡警等老成人一聽,這是個生瓜蛋子,可能是不知天高地厚的貴族子弟。
李府管家往這邊瞅了一眼,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沒搭茬——誰知道這小子是誰?如今的京師,王爺多如狗,侯爵滿地走,自己欺負欺負老百姓就很好,何必惹一身騷氣。
沒想到自己不想惹事,事兒偏過來惹他。那公子哥見他不言語,手中摺扇又一指道:「你敢不搭理我?嗯,你們給他三個提過來!」
公子爺發話,身邊伴當個個將手指關節按的咔吧咔吧響,起身一邊走一邊活動脖子,滿臉橫肉上仿佛明晃晃的寫着不是好人四個大字。
那管家這回不鼻孔朝天哼哼了,板着臉對着兩個巡警道:「晦氣!你們沒事兒吧?沒事我先走了。」說完,一甩袖子就想走。
那年輕巡警咬牙道:「先把藥錢給了,要不這事兒不算完!」老巡警一看這管家下了軟蛋,也插言道:「打人的這兩個,跟我們走一趟吧?」
這管家鼻子差點沒氣歪,仔細的瞅了瞅兩個巡警,用手指一指道:「好!好!我算記住你們——」話還沒說完,伸出的手指頭已經被那公子的一個伴當抓在手中,用力往上一掰,管家嗷一聲跪地上了。
打人的那兩個見狀就要把管家老爺救出來,剛要往上沖,那三個也到了,也不見什麼大動作,三下五除二,將這兩個盤做一堆兒,骨軟筋麻。
這三個被提着脖領子向那公子這邊來,這管家一看不妙,忙自報家門道:「我們家是武清伯府的,天子的外公家——你招子放亮點,別給家裏惹禍!」
這話頭子一喊出來,茶館裏一片大嘩。滿屋子的茶客一半同情的看向常二爺,另一半站起身就溜。這可是真正的皇親國戚!
懂行的心說一會兒打起來見了血,五城兵馬司讓我們去作證咋辦?說公道話被這武清伯府惦記上犯不着,不說公道話吧,良心過不去。有的沒得惹出事情來,雖然很想看熱鬧,但還是走吧。
這王立發在勾闌胡同口賣茶的時候光知道這位是一個李伯爺府上的管家,總共沒跟人家說上兩句話,姓什麼叫什麼一概不知,還真不知道這人來頭這麼大——聞言滿腦門的汗。這管家明顯是看中這鋪子了,完嘍,這回不死也得脫層皮。
心慌意亂之下,他也顧不上去收茶錢。幸虧京師市民很有素質,老闆顧不上收,這些人走的時候大多將茶錢扔在桌子上,王老闆的大兒子王栓子忙去收了,倒也沒讓王老闆賠了本錢。
有走的,還有往裏進的。這裕泰茶館臨街開的,而大明京師最不缺的就是閒人。聽說裕泰茶館有熱鬧看,一窩蜂的往裏進,除了那公子哥那一桌數尺之地沒人站着,其他地方快站滿了。
那公子哥聽這管家報出武清伯家名號,眉頭一皺,啜了啜牙花子,臉皺成了菊花狀。那管家見狀心裏大定,本來軟綿綿的膝蓋一下子硬起來,胸脯往上一挺,不含糊了。
那公子哥沉吟了一下,正想着怎麼化解這尷尬,一抬眼卻見茶館裏鬧哄哄的站滿了人。得,這面子卻丟不得了。算了,了不得讓慈聖太后嘮叨兩句,打外公家的管家也不是打外公,應該沒事兒。
嗯,這公子哥正是潞王朱翊鏐,當今天下第一世襲罔替親王。這傢伙於萬曆十一年朱翊鈞出巡塞罕壩時出宮開府,當時還求着李太后讓自己到江南選秀——到底找了一個江南佳麗,顏色不輸莊靜嘉的才心滿意足。萬曆十二年春天時他納了嫡妃,頭一胎就是兒子,如今已經兩個月了。
自從他哥朱翊鈞生了一堆兒子之後,他的政治地位直線下降,受寵程度卻直線上升——皇兄皇嫂為了獲得「兄友弟恭」的民間評價,不管是什麼新奇玩意兒,就沒有忘了這位弟弟的。再加上李太后格外疼他,每天到潞王府傳旨送東西的內官欽差得走好幾趟。
這麼說吧,潞王住的地方現在京師老百姓就叫「潞王胡同」,步行到皇宮外牆也就兩炷香功夫——這段路上凡遇到內監,大多都是去王府送東西的,李太后連小廚房做的素餡包子好吃都要安排人送一趟。
這般榮寵也有代價。大明皇室的祭祀超多,不說正兒八經的日子,光是列祖列宗以及歷任皇后的忌日、生辰加起來就一百多天,其中重要日子都需要朱翊鏐替他皇兄跑腿——天天在外頭跑,這身體倍兒棒,吃嘛嘛香,圓臉變瘦臉而且曬的有點黑就不足為奇。
如是者跑了兩年,把潞王腿兒溜的精細,也養成了閒不住的性子。他每日裏除了跑腿祭祀,正經事一概沒有,除了跟周王這老紈絝玩賽馬,鬥蛐蛐,就愛聽個說書啥的——朱翊鈞怕他傷了身體,嚴禁他到風月場所。
京師如今說書的按照月票和推薦票來安排節目,翻來覆去都是些老套路,潞王聽得有些膩歪。正好裕泰茶館開張被這傢伙閒逛的時候看見了,尋思這新茶館也許有些新段子,就降尊紆貴的過來喝壺茶打發時間,卻沒想到遇到這檔子事兒。
當面鑼對面鼓已經敲上,當着眾人也後退不得。潞王說不得轉了轉念頭,先瞅了一眼那管家道:「你叫什麼名字?我怎麼沒見過你?」
那管家此時已經不含糊了,聞言脖子一梗道:「我們武清伯府家大業大,我也跑不了——你小子先說,你是什麼人?我怎麼招你惹你了?我憑什麼就得讓你認識?」
潞王見他聽話聽音都不會,且鼻孔再次朝天,臉色不由得一黑,吩咐自家護衛道:「先給他一些耳雷子讓他清醒點。」
那護衛憋着笑,揪住那管家脖領子,一頓嘴巴子打的他摸門不着。王立發以及眾茶客心裏這解氣就別提了,站在後邊的老少爺們叫好聲不絕於耳。
那管家氣的渾身抖顫,一邊挨揍一邊嘴硬道:「好!打的好!你這廝不是打我這小人,你打的是皇爺的臉面!好!有種你把我打死!」
朱翊鏐聽大伙兒叫好,這心裏也覺得很爽——猛然間發現自己枯燥乏味的生活中仿佛有一扇新世界的大門敞開了。又聽這管家嘴硬,他努努嘴道:「別停啊,我說了打多少個了嗎?」
那護衛用力板着臉,下手越發重了,那管家先是氣的發懵,後來見真的鎮不住對方,又軟了下來,張嘴求饒道:「別打了!別打了!我叫李安,是伯爺的二管家。別打了!我服了!」
朱翊鏐聽了,臉色一板道:「你一個伯爵管家,就敢作威作福?你還敢說打你就是打我皇兄的臉面?我皇兄最重民意、民聲,你這橫行霸道的樣子就是給我們宗室抹黑!」
李安一聽「皇兄」二字,立即知道這位是朱翊鏐,那膝蓋軟的如同麵條一般,潞王護衛使勁提都提不起來。見彎着腰打不太得勁,就把手鬆了,讓他五體投地的趴在地上磕頭如搗蒜。
茶館的看客們又是一頓大嘩,嘿!今兒來着了,這黑臉小伙子原來就是皇帝爺的親弟弟,怪不得長得這麼帥氣,還有正義感,慈聖太后好啊,怎麼就生了這兩個人中龍鳳呢!心裏嘀咕,但在親王威壓之下,除了開始的時候驚訝出聲,就沒有叫好的,一時間滿堂就聽得那李安磕頭砰砰直響。
朱翊鏐見他老實了,招手叫那兩個巡警過來。等他們大禮參拜了,他笑道:「這兩個打人的狗才你們送到兵馬司去!讓他們該怎麼判就怎麼判!誰要是找後賬,你們找我來!」看客們憋不住,又是滿堂喝彩,那兩個巡警一臉激動的答應了。
潞王轉過頭上下打量了滿臉是血的常二爺,指了指他道:「你這慫包,沒那血性就別先動手打人哪!算了,今兒你遇到我算有福,你——賠錢!」最後一句指着那李安說的。
臉頰紅腫不堪的管家戰兢兢的,從懷裏掏出一個荷包,潞王護衛接過來倒出來一看,一把閃亮的龍元,還有一大疊銀票,也沒數就都遞給那常二爺。常二爺滿臉淚水,躬身接過。
朱翊鈞見處理完事兒了,站起身道:「哎,喝個茶卻被這殺才掃了興,走吧。你——把茶錢付了。」被指着的護衛聽話就要掏錢。
王立發見機不可失,忙上前兩步,一個頭磕在地上,喊道:「今兒見了親王的駕,是小店的榮幸!還請莫折煞小的,您千萬莫給錢!」
潞王眼裏哪有這等人物,充耳不聞往外就走。王立發在身後道:「親王爺!您行行好,這李管家還要霸佔了小店,您給說句話吧!」
朱翊鏐開始沒注意這李安一行要霸佔裕泰茶館的一幕,聞言停住道:「哦?這廝還有這等事?此為皇兄嚴禁者——你還真是有膽子呀,我都不敢幹的事兒你還真干哪!」
這話倒也不假。朱翊鈞深知這封建王朝發展經濟最大的弊病在何處——這些年三令五申,凡宗室、勛貴、官員有依仗身份強奪產業,嚴重干擾市場秩序的,抓住一個最輕也是奪爵罷官,早就形成了一條高壓線,也就是武清伯這一家子混不吝腦子裏才沒有這根弦。
那李安嘴唇哆嗦着,想要辯解幾句又沒膽子。朱翊鏐看他那熊樣,也沒有繼續蹂躪他的興致,就讓那王立發拿出紙筆。
等筆墨準備得了,朱翊鏐手持毛筆,力透紙背的寫了「裕泰茶館」四個大字——雖然小時候練過,但開府後基本告別文房四寶,這字兒略有辣眼睛的效果。
字兒雖然丑,那王立發卻一點不嫌棄。激動的淚流滿面,一疊聲的感謝,同時一個勁兒往那紙上吹氣兒。就聽那朱翊鏐擲地有聲道:「你把本王的字兒刻成牌匾掛上,只要你正當經營,誰敢給你摘了這匾,本王我摘了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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