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知道從何時開始下了起來,絲絲點點,圈圈圓圓。
齊單撐了一把油紙傘籠罩在二人頭上,而月牙兒則提了一個兩層高的四方食盒,裏面是給小狼兒盛好的飯。
月牙兒不知道為什麼白公子在讓人做了幾道好菜之後,又盛了些殘羹剩飯放進了食盒裏,但她如今已經是白公子的人了,倒是多了些拘束而不敢問。
當然也不必問,他這樣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小狼兒被相思閣的僕役狠狠地毆打了一頓之後扔在了巷子裏,鬼二爺倒是沒動手,一來他去和下人一同毆打一個毫無還手之力的少年,會辱沒了他的身份,二來他與齊單的合作也不是一天兩天了,自然能看出來齊單的意思,於是就讓僕役們留下了小狼兒的性命。
雨水混合着血水從他的身上滑落,他微微睜開腫脹的雙眼,看到了兩個模糊的人影。
「小狼兒!」月牙兒從油紙傘下鑽了出去,直撲到小狼兒的身邊,繡鞋邊上帶起星星點點的水花,她將躺倒在地上的小狼兒扶到牆邊坐起來,又用手輕輕擦拭掉了對方臉上的血跡,看上去頗為心疼。
「你你怎麼出來了?」小狼兒的聲音聽起來很是虛弱,他的牙被打掉了兩顆,說話有點漏風:「還有他他怎麼跟着你」
話未說完,他開始劇烈地咳嗽起來,吐出了一口血沫,青泥路上那一口鮮紅的唾液格外清晰。
「是白公子救了我,她把我從青樓里贖出來了。」月牙兒擦了擦臉上的雨水,「先別說這個了,你傷的很重,先吃一點東西墊墊肚子吧,我再帶你去看大夫。」
說罷,月牙兒便要打開食盒給小狼兒餵飯,但就在此時齊單卻拉住了月牙兒的手腕,將她攏回到自己身前。
「小狼兒是吧?你聽着,我為月牙兒贖身並不是大發慈悲,我也並不是什麼善男信女,我買下她是因為她對我還有價值可言。」齊單俯視着狼狽的小狼兒,冷冷地說道:「這個食盒的上層是我命令後廚新做出來的上等佳肴,是你一輩子可能都吃不到的東西,那裏面還有五錠黃金,足夠你下半輩子的生活;而食盒的下層,裏面裝的都是殘羹冷炙,興許還有別人吃到一半剩下的東西。」
「你可以選擇一層將裏面的東西吃完。當然,如果你選了上層的食物,黃金你也可以帶走,但是這將是你此生最後一次見到月牙兒,接下來你們兩人就不會有任何的交集了;如果你吃完了下面的東西,我會給你安排一個差事,你也能偶爾見上你所愛慕的月牙兒一面,但前提是你發誓要效忠於我,無論我命令你做什麼,你拼上性命都要完成。」
「呵呵白公子是吧?我聽他們說了你的名號,我也知道你有着我這輩子都趕不上的權勢,但錦衣玉食的你可能不知道,像我們這種窮孩子吃剩飯就是日常生活啊」小狼兒歪着嘴角挑釁的笑了,他伸手就拉出了食盒的下層:「為了月牙兒,僅僅是吃完一盒別人吃剩下的東西又有何妨呢?」
只聽「砰」的一聲響,小狼兒手中的食盒便摔在了地上,裏面的東西也散落了一地,一隻腳順勢踩在了小狼兒的臉上——齊單的神色有些慍怒,又有些說不清的激動:「看來這對於你來說算不上什麼代價啊?那你就把地上所有能吃的東西吃乾淨吧?一粒米都別剩。」
「白、白公子,您這是做什麼?」月牙兒的神情驚慌,噗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泥水將她紗衣迸濺的十分髒亂:「小狼兒他並不是有意要這樣說的,而是我們這些孩子從小生活的環境就是這樣,求求你別為難他」
齊單不知道小狼兒到底是刻意挑釁還是無心之言,但他自己卻心裏明鏡似的知道自己就是故意的——他要磨滅這少年身上所有的野性,讓他從現在開始就習慣於服從自己的命令,讓他知道忤逆自己可能帶來的後果。
五皇子不是一個因為別人與他意見相左或是針鋒相對就會發怒的人。相反,他會最大限度的寬容他人並且聽取建議,但前提是這個人有值得他寬恕的價值——譬如他不會因為賀難卑賤的地位而輕視這傢伙,也不會因為賀難一次又一次的尋釁而自亂陣腳——因為賀難從智謀方面是他所認可的、旗鼓相當的對手,與賀難的博弈讓他從中獲益良多;亦或者是遲則豹的擅作主張他也並沒有動怒,因為設身處地的去想遲則豹也有他自己的立場和取捨,他們雖然名義上是上下級,但實際上也是合作的夥伴。
而對待眼前的小狼兒,他當然不會用對待賀難或者遲則豹那種「相對來說」平等的態度——不知緣由便惹是生非,是為愚魯;不顧自己能力就冒險行動,是為無謀;有求於人卻言辭無禮,是為少智。唯一的優點就是還算抗揍——這樣的人怎麼配齊單對他態度平和,甚至敬若上賓?
他只配做一條走狗,沒有腦子的走狗,可是沒有腦子就永遠只能做一條走狗。
小狼兒沒有再說多餘的話,他只是默默地撿起地上所有的、沾染上泥土與污垢的食物放進自己的嘴裏,然後大口地嚼着,好像在吃着什麼珍饈美味一樣大快朵頤,而齊單全程都死死地擭住了月牙兒的雙手,直到泥濘的道路上一粒米都不剩。
「為了一個女人,你連做人的尊嚴都不要了麼?「齊單皺了皺眉,神情複雜地問道,他只是想故意刁難一下這小子,但他萬萬沒想到,居然真的有人會吃染了泥土的食物。
「為了月牙兒,我可以捨棄一切。」小狼兒的聲音很是堅定,這一次他沒有表露出類似於「抬槓」的態度:「我是個男人,我就要為保護自己心愛的女人付出代價。」
齊單對這個答案不置可否,他覺得眼前這孩子淺薄的有些離譜,大言不慚地說了一些「代價」、「捨棄」之類的話,結果卻只是因為一個女人這麼簡單?不過對於一條走狗而言,這一點倒是好事。
「您需要我替您做什麼?」小狼兒擦了擦嘴角的污漬,他扶着牆艱難地站起身來,對齊單的稱呼也從「你」變為了「您」。
「你的體格還不錯,練過武麼?」齊單瞟了一眼小狼兒。
小狼兒搖了搖頭,齊單又道:「我會送你去練一段時間武藝,如果你的進步很快的話,你就可以回到我身邊、負責保護我的安全。不過你今天傷的有點重,還是先回家養養傷去吧,我會給你留下一個地址,等你養好了傷直接過去就行。」
沒想到小狼兒卻反問道:「如果我做了你的貼身侍衛,是不是就能經常見到月牙兒了?」
果然,月牙兒才是激勵這小子的最大籌碼,齊單心中嘆了口氣——如今的少年人怎麼滿腦子都是情情愛愛的?不過見小狼兒的態度端正了不少,他也沒做否認,畢竟打了一巴掌也得給人家一個棗兒吃不是。
「那就不必養傷了,現在我就可以去。」眼見着白公子默認,小狼兒就跟打了雞血一樣。
「嘖」齊單思忖了片刻,便拋下了二人徑直走回了相思閣,過不多時他又返了回來:「小子,你會駕馬車麼?」
小狼兒訕訕地摸了摸自己傷口已經結痂的頭:「駕過驢車。」
「無妨,相差不多。」齊單點了點頭,便帶着兩個少男少女往相思閣的後巷走去,他本來準備今夜就在相思閣住下便將車夫遣走了,那現在就得讓小狼兒駕車了:「我指路。」
翌日一大清早,齊單剛睜眼就看到了一個彪形大漢像桿槍一樣杵在自己的床頭。
「我靠,你怎麼來這麼早?」齊單嚇了一大跳,這才什麼時辰?卯正一刻不到吧?
見齊單已經甦醒,江文炳一屁股坐在他的床頭:「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是閒人啊?卯時衙門都升堂了。最近我爹要回來,我可不得好好表現幾天,得虧你找我找的及時,明兒我就得去郡里當班了。」
江文炳的官職是京師左馮翊——京畿地區共有三郡,分別是京兆尹、左馮翊和右扶風,這三郡之名既是官職又是行政區域,合稱京師三輔,雖然地屬畿輔而不稱郡,但實際上就是該郡的郡守、最高行政長官,不過要論起級別來這三輔要比賀難的師兄周獠那個水寒郡郡守大了半級左右——畢竟是首都地帶嘛。
「我要是沒記錯的話——我姐要生了吧?這個節骨眼兒你不在京城?你不怕她罵你啊?」齊單順口提了一嘴——他從來不帶江文炳去青樓的原因也很簡單,人家有妻子,而且他的妻子還是齊單的親表姐,齊單生母榴貴妃的外甥女,工部尚書劉文龍之女。這也解釋了為什麼齊單和江文炳一直以來都同氣連枝——畢竟是打斷骨頭連着筋的關係。不過話又說回來,齊單和江文炳從小就一直在一起廝混,連帶着一幫家世顯赫的孩子一起,齊單的表姐自然也在其中,就是在那個時候她就已經對魁梧奇偉的江文炳芳心暗許了也說不定。
您說就這關係,齊單敢帶自己的姐夫往青樓跑麼?讓他姐知道了非得把這兄弟二人皮扒了掛在府門口。
江文炳摸了摸自己的下巴:「穩婆說估計還得大半個月,我去十天也不妨事。再說了她一個婦道人家對老爺們指指點點的幹什麼,大丈夫就應當帶三尺劍立不世功,她敢罵我一句試試?」
「我依稀還記得你腆着個老臉去我舅舅家提親那副低三下四的樣子,你爹的狗舌頭都沒你伸得長還有你見我姐出嫁那天打扮的時候,口水都要流到褲襠上了」齊單的樣貌俊美異常,主要歸功於他的母親榴貴妃,畢竟如果沒有一副好皮囊如何能入得了大盛皇帝齊長庚的法眼?而劉尚書年輕的時候也曾號為美男子,說明這一家子血統都極為優良,而齊單表姐的相貌——這麼說吧,單論長相,她還要勝過朱照兒幾分。
齊單在外人面前通常寡言、矜高,但在自己人面前就不一樣了,實際上他的嘴皮子一點兒也不比賀難差——對於他來說江文炳就是自己人,與走狗、屬下、朋友都不同,他二人是過命的生死之交、勝過自己一母同胞的七弟齊復——畢竟齊單和江文炳年齡相若光屁股玩到大,而齊復今年才堪堪過十歲,年齡上就有差距。
被齊單視作「自己人」的寥寥無幾,所以整個天下也沒有幾人看到過齊單這樣有點兒孩子氣的樣子。
「行了,說正事兒吧。你大半夜讓人通知我今兒來你這兒是要做甚?」每次二人單獨相處的時候直入主題的永遠是江文炳。第一齊單這人喜歡玩兒神秘,第二齊單也只有在江文炳面前能鬆懈下來。
「其實也沒什麼大事兒,就是我昨天隨手見到了個不識天高地厚的小子,看他身上還有股不怕死的勁兒就順手收了,但他的野性不小,又不會武功,就尋思着送到你那兒培養一段日子,你弟弟得跟你爹一起回來吧?讓他親自過手那就最好不過了。」齊單輕描淡寫地說道。
「你的意思是讓他加入」江文炳臉上的表情可就精彩了,這麼一個來路不明的傢伙
「噓,隔牆有耳。」齊單硬生生地將江文炳要說出來的那個詞給拗斷了:「總之就有勞你們兄弟二人多費心了,這段時間我估計還得往你那安排不少人,至於放到哪個位置,到時候再說也不遲,我心裏有數。」
「隔牆有個屁的耳,就你這破院子總共才多大點兒地方、有幾個人,我連馬都騎不開」江文炳一臉鄙夷,他最不能理解的就是齊單這種遮遮掩掩的言辭。
他們二人現在待的地方可是正兒八經的趙王府,江文炳說的雖然有些誇張但也並非離譜。一般的王府南北一百餘丈長,東西八十餘丈寬,佔地一百五十畝往上走,這還是盛國分封諸王時不設郡國為封地、所有親王只能在京師三輔地區建王府的規模;若是放在前朝諸侯王有封地的當年,最大的王府據說南北長有二百餘丈,東西也有接近二百丈的寬度,佔地六百畝不止——這個數字已經超過了如今的皇宮「五官城」的七成,而在前朝也只是堪堪皇宮的五成左右大小。
齊單的府邸雖然說是王府,但規模裝潢還不如權貴或是豪商的宅邸,實在是有些過於寒酸了——他的王府壓根就不是特意建的,而是買了個還算寬敞的院子然後掛上了個「趙府」的牌兒,連「王」字兒都沒有,整個府上就齊單這麼一號人物,偶爾與他相熟的朋友們倒是會來拜訪。倒不是因為齊長庚不喜歡齊單所以對這個兒子很是刻薄,其實齊長庚反而面子上工夫做的很足,齊單要什麼他就給什麼——除了權力。
所以說齊單是一點兒也不缺錢的,從他隨手就給小狼兒五錠金元寶就能看出來這人也是個花錢不眨眼的主兒。只不過齊單一來低調,二來主要也是為了氣他爹,就自己找了這麼個地方住着,至於盛國原來的趙王府自然是空着。
相比之下,如今最大的王府就是秦王齊駿的住處了,真是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秦王府光台基就高一丈二,僅次於五官城統一規格的三丈三,佔地更是足足四百畝——如果有一天他真死在賀難或者齊單手裏,那這一條估計也能成為罪名之一。當然,也不能因為人家宅子大就敵視人家,畢竟是秦王殿下自己掏錢建的,而且沒動用國庫的錢,就算是齊長庚也不好阻攔——天知道秦王為什麼會這麼有錢,但賀難和齊單都知道——他賺錢的本事只會比花錢的能力更出色。
江文炳剛罵完齊單,轉眼間就被打臉了。月牙兒輕輕敲了敲門然後走了進來,她那纖細的胳膊端着一盆清水:「白公子,我聽您房裏有動靜便知道您醒了,就去打了盆水來為您洗漱」話音未落,她才發現屋子裏除了白公子還有一個人,「這位是」
「不關你的事,你先出去吧。」齊單向月牙兒擺了擺手示意她退出去,月牙兒也很是伶俐懂事,知道白公子和這魁梧男人說的話自己聽不得,便放下水盆退了出去。
「什麼情況你金屋藏嬌啊?那小姑娘看起來才十六?十四?畜生吧你?」江文炳愣了數息才回過神來:「你不是去照兒家提親了麼?這樣是讓照兒他哥知道了還得了?」上次拜訪朱尚書府上江文炳可是在場的,朱斜陽的那一番話他還記憶猶新——他還因此揶揄過齊單「你白公子青樓常客的名聲真是傳遍大江南北,不如改名叫青公子算了。」
「呵呵,我看你才是為了躲我姐才要跑去馮翊那地方吧是不是在那裏有新歡了?」齊單迅速轉移話題並反唇相譏,不過他也知道此時不是鬥嘴的時候,「洗清自己的嫌疑」更加重要,便一五一十地將昨夜之事給江文炳敘述了一遍。
在聽完了整個過程之後,江文炳斜着眼睛看了齊單一眼:「我說某個瘋狗一般的傢伙給你留下這麼深刻的印象麼?」
瘋狗指的自然就是賀難,而江文炳的意思其實就是「你現在挑人的眼光就是從垃圾堆里挑寶貝?」
「舜發於畎畝之中,傅說舉於版築之間,膠鬲舉於魚鹽之中,管夷吾舉於士,孫叔敖舉於海,百里奚舉於市」齊單又引了一段孟子之言,看來賀難給他的印象不是一般的深——畢竟二人的第一次交鋒就是以孟子之言始:「人說見龍在田,試試又沒什麼損失。」
「不得不說,我從他身上沒少學到東西可惜天底下的賀難沒有那麼多。」齊單的眼神稍稍黯淡了下來:「雖然我和他的身份雲泥之別,但在智謀、志向、膽魄上,他都是我所認可的對手,他的心性甚至我都有點兒自嘆弗如。」想到這兒齊單的嘴角不由得笑了起來,他所指的心性是賀難的厚臉皮——他當然不會忘記他說過「賀難是他見過的、最為卑鄙無恥之人。」
「那又怎麼樣,他不是仍然被你所鉗制麼?」江文炳試探性地問了一句,他知道遲則豹給齊單帶回了賀難的信。
連同那封信的真意齊單也一併解釋給他聽了。
「鉗制的了一時罷了,你不會以為他是那種會為了郎情妾意、兒女情長就會舍掉性命乃至理想的人吧?」齊單看得清賀難,一如賀難也讀懂了他。
「那你還說照兒」江文炳有些愕然,他以為自己的兄弟把賀難掐的死死的。
「他會為了照兒權且忍讓甚至退避三舍,但也就僅此而已了。」齊單拍了拍自己視作手足兄弟的人的肩膀:「不過放心,我還有其它東西能制約他。」
臨離開趙王府前,江文炳突然問了齊單一句:「那你呢?」他沒有把這句話說全,一是因為身邊還有要跟着他一起走的小狼兒在場;二是因為與他粗獷的外表相反,江文炳其實是個臉皮很薄的人,他覺得把「那你會為了照兒放棄一切嗎?」這句話完整的說出來或多或少有些難以啟齒。
實際上他知道答案,畢竟比起賀難來說,江文炳才是最了解齊單的人,這才是他難以啟齒的原因——他也一直將照兒視為親妹妹那樣看待,進退兩難。
話一出口的瞬間這頭猛虎就後悔了,自己不該問出來的,至少這個答案藏在齊單的心裏比讓他說出來要好得多。至於指望齊單聽不懂自己的意思?豬在天上飛都比這個有可能。
「不會。」
那聲音的主人沒給江文炳後悔的機會,乾脆、果決、沒有任何遲疑。一筆閣 www.pinbige.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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