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玦與沈千塵一行人擺駕回宮了。
香客們全都跑到白雲寺的大門口,目送他們離開。既然演習結束了,這些香客也都被准許離開白雲寺,但他們反而有些捨不得走了,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有些意猶未盡地說着話,絮絮叨叨。
這些香客全都血脈沸騰,從白雲寺一回去,就把今天發生的這些事大肆宣揚了一番,還順便加油添醋。
說他們今天親眼看到了新帝在白雲寺練兵,霞光滿天,群鳥來賀;
說那什麼三千營的兵實在太不成樣了,八百兵力打不過兩百玄甲軍,三兩下就被玄甲軍給制服了;
說新帝是怎麼英明神武,怒斥三千營將領吃空餉。
消息一傳十、十傳百、百傳千地傳開了,京城中因為這件事而沸騰了起來。
連內閣閣老們也才剛剛聽說了白雲寺的事,當他們來到御書房時,一個個都是一臉茫然,心下大致猜到接下來朝中恐怕有的「熱鬧」了。
顧玦微一挑眉,開門見山地質問道:「三千營可調兵力不過一千餘,莊茂華,此事你可知情?」
顧玦問的是兵部尚書莊茂華,可其他閣老們聽了,也是悚然一驚。
「」
「」
「」
兵部尚書莊茂華滿頭大汗,心也提了上來。
文官之中,兵部是與武將、軍隊關係最大的衙門,對於軍中吃空餉的事,他們還是有所耳聞的。
但是,從前先帝顧琅在位時,他不管,又有康鴻達這定海神針在上面鎮着,兵部就是想管也不敢管,管了,就是吃力不討好,平白得罪人,畢竟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
莊茂華定了定神,硬着頭皮老老實實地答了:「據臣所知,三千營在軍籍人員共有五千六百人。」他根本就不敢抬頭直視顧玦的眼睛。
這麼大的缺口,兵部怎麼也逃不過一個失職之過,端看新帝是否打算治罪兵部而已。
顧玦淡淡道:「十存三四?」
「」莊茂華無言以對。
軍中吃空餉的問題其實歷朝歷代都有,但是,到了十存三四這種程度就太駭人聽聞了。
莊茂華一直知道軍中在吃空閒,卻不知道已經到了這個地步。
可以推測的是,三千營如此,禁軍三大營的其他兩營也好不到哪裏去,各州衛所怕也是效仿,整個大齊到底藏着一個多大的「窟窿」呢。
只是想想,莊茂華就覺得心驚肉跳。
其他閣老們也同樣沉默,心裏約莫也能猜到新帝既然開了這個頭,恐怕是打算整治「吃空餉」的問題了,也不知道會有多少人要為此丟官、下獄、流放、抄家。
在一陣短暫的沉寂後,顧玦清冷的聲音再次在空氣中響起:
「若這次不是演習,而是朕真的在白雲寺遇險,那朕還能靠得上大齊的禁軍嗎?!」
「要是現在南昊大軍北上,突襲大齊,朕調了十萬人南下支援,實際只到了三萬,你們覺得這一役的結果會如何?」
「我大齊軍隊可有以一敵三之能?!」
顧玦的聲調既不高昂,也不尖銳,卻讓御書房裏的眾人覺得振聾發聵。
莊茂華被說得抬不起頭來,其他閣老們也都是慚愧。明明顧玦並沒有說一句重話,卻讓他們感覺像是被公開處刑一樣。
古語有云,傾巢之下,焉有完卵。
吃空餉的問題不僅兵部責無旁貸,內閣其他閣老們也不能獨善其身。
氣氛越來越凝重,也越來越壓抑,周圍的空氣似要凝固。
顧玦也不需要他們說什麼慚愧、有罪的虛言,直接下令道:「莊茂華,着兵部配合蘇慕白從下至上統計各州衛所的兵員,朕要在半個月內看到結果。」他是在命令,不給人商量的餘地。
此時此刻,莊茂華除了說「臣遵命」,也說不出別的了。
緊接着,顧玦又道:「還有,兵部立刻擬一道募兵文書讓朕過目。」
「是,皇上。」莊茂華再次作揖領命,心沉甸甸的。
自古以來,但凡百姓就沒有不怕打仗的,從軍就意味着十死一生,又有哪戶人家甘心送好好的壯丁去從軍呢!
說穿了,像薛風演、唐御初這些個能從平民晉升將士的人,那都是披荊斬棘從無數場戰爭中走出來的,萬中取一,不,甚至是十萬中取一的概率。
這道徵兵令頒佈下去,勢必會在大齊掀起一片風浪。
內閣閣老們彼此交換着
眼神,戶部尚書皺了皺眉頭,面色鄭重地出聲道:「皇上,您才剛剛登基,現在就募兵,怕是會引來一些非議,詬病您窮兵黷武。請皇上慎重。」
這是其一,他也擔心一旦募兵,新帝就該找他們戶部要銀子了。
禮部尚書楊玄善給戶部尚書投了一個近乎憐憫的眼神。新帝是這麼容易被勸服的嗎?!答案顯而易見。
顧玦神態悠然地往後靠在了椅背上,右手拇指在扶手上輕輕摩挲了兩下,不怒不笑,連問了戶部尚書兩個問題:「缺的那些兵,是你來補?」
「若南昊大軍來襲,你當如何調兵應對?」
戶部尚書:「」
戶部尚書是文官,哪裏懂調兵遣將的事,立馬閉上嘴巴不說話了。
左右新帝暫時沒問戶部要銀子,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
戶部尚書在新帝這裏吃了一枚釘子,張首輔、楊玄善以及工部尚書也都不再發表任何異議。
新帝的心性遠比他的父皇仁宗皇帝更強勢、更堅韌,說一不二。
一盞茶後,內閣閣老們就簇擁着張首輔從御書房中走了出來。
外面的天色依舊是陰沉沉的,直到現在,都還沒開始下雨。
天氣明明還算涼爽,可是眾人卻全都出了一身汗,尤其莊茂華忍不住就用袖口擦了擦汗,覺得自己幾乎是去了半條命。
從前,先帝顧琅的處事風格還是比較溫和的,也就是臨死前的半年因為服用丹藥,丹毒攻心,導致他的性子越來越暴躁。
暴躁歸暴躁,在政事上,顧琅並不是特別強勢的君主。
這麼些年下來,他們都已經習慣了先帝的作風,也太久沒有感受過這種如雷霆般不怒自威的威懾力。
走在最後的工部尚書一邊走下漢白玉石階,一邊忍不住搖頭輕聲道:「三千營的吃相未免也太難看了。」
張首輔與莊茂華用古怪的眼神看了工部尚書一眼,然後兩人默契地對視了一眼。他們倆全都意識到了一點,這演習什麼的,就是新帝佈下的一個局。
新帝應該在登基前就已經發現了軍中有吃空餉的問題,十有八九也讓潛邸的那些舊部仔細查了禁軍三大營,把每個營的實際人數查得一清二楚。
明知軍中腐敗,以新帝的性子當然不可能置之不理,放任這些軍中的蛀蟲滋生。
所以,新帝行動了。
不出手則已,一出手驚人。
楊玄善同情地拍了拍莊茂華的肩膀,嘆道:「莊兄,接下來,你可有的忙了。」
莊茂華:「」
莊茂華一點也沒被對方安慰到,他也只能自我安穩地往好的方向想。
新帝這次的手段已經算柔和了。
他也可以在登基後,就直接下旨讓兵部調查禁軍乃至全國衛所的兵員情況,只是,如此的話,很可能會引起軍中一定的反彈,而且,還會讓那些軍中的將士們懷疑新帝是不是要秋後算賬,以此為藉口,清洗掉所有先帝留下的舊將。
有道是,唇亡齒寒。軍中的變動也同樣會導致文臣的惶恐,於朝堂安穩不利。
以新帝的強勢作風,他應該也不懼朝堂中的反對,卻會平白生出不少事,如此,不僅新帝要浪費時間和朝臣們反覆扯皮,連自己這個兵部尚書辦這件差事也會艱難不少。
像現在,新帝以演習為局,挑了三千營開刀,直接撕開這條「血口子」,把大齊軍隊吃空餉的問題赤裸裸地呈現在朝廷與百姓跟前。
現在天下人都知道了,新帝欲調兵卻因為「吃空餉」的問題而調不到兵。
這是官員貪腐,是要吃空國庫,讓大齊沒兵可用。
這個問題可就嚴重了。
如今官員們盯着,讀書人盯着,百姓們也都盯着呢。
要查嗎?
當然得查。
不但要徹查,還要募兵,如此新帝就佔了大義,而他們兵部辦事也少了不少麻煩。
楊玄善又唏噓地嘆了一句:「我們這位皇上的手段真是不一般。」
是不一般,但莊茂華還是心塞,覺得楊玄善簡直站着說話不腰疼,疲憊地嘆道:「接下來這個月我肯定是要睡衙門了。」
莊茂華越想越覺得事情太多,匆匆地與其他幾位閣老告辭,火急火燎地走了。
閣老們全都離開了乾清宮,但是,御書房裏的氣氛依舊十分凝重。
兩個身着玄甲的將士僵身站在御案的另一邊,老老實實地低頭,能感覺到顧玦的目光
在他們的身上來回掃了掃。
兩個將士與方才的閣老們一樣,渾身不自在。
接着,其中一個三十里來歲的方臉將士率先打破了沉寂,抱拳認錯道:「末將有過。」
驚風親自端了一盅剛沏好的茶進來,斜了那兩個將士一眼。
驚風深以為然,身為玄甲軍將士,一個個都是精銳,卻因為那麼一點小動靜就大驚小怪,把差事置之不理,當然是有過。
顧玦端起了粉彩琺瑯茶盅,慢慢地以茶蓋拂去漂浮在茶湯上的茶葉,動作優雅舒緩,並不說話。
方臉將士身旁的小將直接雙膝跪倒在地,接口道:「是小人之過,小人以為真有流匪圍寺,所以去阻攔香客出寺才會」才會不小心讓楚千凰從廂房裏逃了出去。
無論是什麼理由,看守楚千凰是他們的職責,他們本該寸步不離,怎麼也要留下一個人看守廂房的。否則,楚千凰也不至於從廂房逃走,更不至於被人給捅了一刀子。
這是重大的失職,沒有任何理由可以狡辯。
顧玦優雅地淺啜了一口熱茶後,淡淡道:「下去自己去領罰吧。」
玄甲軍中自有軍規,說到底,他們是因為身在京城,又覺得楚千凰插翅難飛,才會有今日的失職。有功賞,有過罰,這是玄甲軍的治軍之道。
小將連忙抱拳道:「小人甘願領罰。」
方臉將士心中後悔萬分,他也知道這名下屬年輕氣盛,本該找個性子沉穩的人來負責這樁差事的。這小子的性子還是得好好磨鍊一下。
兩個將士很快就退了下去,他們前腳剛走,後腳就聽「喵」的一聲,一隻四爪雪白的黑貓翹着尾巴踩着優雅的步伐進來了,昂首闊步,神氣十足。
進來後,它還轉頭對着後面又叫了一聲,似乎在催促什麼。
顧玦眉眼一動,原本清冷的面龐霎時如初雪融化似的,下一刻,他心心念念的那個小姑娘款款地進來了,笑容甜美。
沈千塵走到了顧玦的對面坐下,與他隔案相對,她也不客氣,拿他的茶喝了兩口,就聽貓又叫了兩聲。
沈千塵瞥了貓一眼,笑眯眯地對顧玦道:「我們月影本事漸長,剛剛從御膳房偷了條活魚孝敬我。」
想到那條離水的魚被貓丟在地上、甩着魚尾撲騰的樣子,沈千塵就覺得好笑,笑渦淺淺,美目盼兮。
說句實話,厲右副將在白雲寺見到顧玦的樣子也就跟那條魚差不多了,既然都被人從水中撈了起來,再怎麼蹦躂,那也是徒勞而已。
顧玦見她笑,也是笑,貪戀的目光在她臉上流連,道:「這麼說,該賞!」
蹲在一旁的月影似乎也聽懂了,「喵喵」地叫着。
「是該賞。」沈千塵歪着小臉,燦然一笑,眉眼都彎出了柔美甜蜜的弧度。
話里藏着唯有她自己才知道的意味深長。
月影該賞小魚乾,顧玦也該賞。
沈千塵對着顧玦招了招手,眉眼舒展地笑着。
顧玦以為她要說什麼悄悄話,從善如流地把臉湊了過去,與此同時,沈千塵從椅子上微微起身,下巴微揚,把臉往他那邊湊,想在他的唇角親一下。
誰想,當她鬢角那根青蓮色的絲絛划過顧玦的脖頸時,他覺得有些癢,信手挑起那根絲絛,俊臉也隨之一側。
於是,她豐潤的櫻唇穩穩地貼上了他的薄唇,四唇相貼。
沈千塵腦子裏霎時「轟」的一聲,渾身的血液往上衝到了面頰,兩邊臉頰都生起了紅艷艷的紅暈。
這個吻其實輕如羽毛,柔如雲絮,一瞬即逝。
沈千塵很快就退了回去。
而另一邊的顧玦已經僵住了,一動不動,甚至於忘了呼吸。
她退回去時,他的目光仍然追逐着她,灼灼地停在她紅潤的櫻唇上,她的嘴唇與臉頰一樣的紅艷,眼波流轉,神色間透着罕見的赧然與嬌媚。
沈千塵的心跳很快,怦怦亂跳,氣息也變得有些急促。
當她注意到到顧玦罕見的愣神時,心情又驀然變得很愉快,既感覺有些不好意思,又很想往他身上蹭一蹭。
她有些口乾,又想去喝水,就見顧玦對着她勾了勾手指,聲音輕柔魅惑:「過來。」
他狹長的眸子半眯,眸中暗流涌動,既明亮,又灼熱。
沈千塵的臉頰又開始發燙了,好不容易平穩一點的心跳又開始失控地亂跳,覺得眼前的顧玦與平時實在不太一樣。
怎麼說呢,就像是孔雀
開屏,牡丹盛放。
就在這時,後方的門帘被人打起,驚風又進來了,也打破了屋子裏那種旖旎的氣氛。
驚風起初以為他打擾了什麼,但見兩人隔着書案坐着,又覺得是自己多想了,正色稟道:「皇后娘娘,楚大姑娘醒了。」
在顧玦與沈千塵下午離開了白雲寺後,才有人半途從後面追上了他們,稟說,楚千凰被姜姨娘用匕首捅傷了腹部,不止是楚千凰,楚太夫人也被姜姨娘推倒在地,差點也受傷,而姜姨娘已經被拿下了。
沈千塵就讓人把受傷的楚千凰帶進了宮,安置在景仁宮。
楚千凰被姜姨娘捅了一刀,當時失血過多,傷得很重,是沈千塵出手把人救了回來,有了此前給顧玦與顧南謹治療的經驗,這一次她救治楚千凰的過程很順利。
離開景仁宮前,她吩咐人等楚千凰醒了,就來稟她。
「」驚風總覺得顧玦似乎在瞪他,不免又懷疑自己是不是被嫌棄了。
不過是兩個呼吸,沈千塵的面頰就冷卻了下來,恢復了平靜。
她默默地算了算時間,麻沸散的效果是差不多該過了。
她起了身,輕飄飄地拋下一句:「九遐,我去看看她。」
不等顧玦回答,她就像是一陣風似的跑了,只留下那道湘妃簾在半空中簌簌地搖晃不已。
顧玦看着那道畫有蝶戲牡丹圖的湘妃簾,眉眼間蕩漾着繾綣的笑意,抬手輕碰了一下薄唇,眸光閃爍,似乎在回味着什麼。
他右手的中指微微地輕顫了兩下
沈千塵從御書房出去後,就直接去了景仁宮。
留守景仁宮的太醫見沈千塵來了,趕緊上前相迎,稟了楚千凰的情況:「皇后娘娘,楚大姑娘剛剛醒了,因為失血過多,人還很虛弱,您開的方子已經給她服了一劑了。臣還給她探過脈,是芤脈,而且起氣滯血瘀,心神不安。」
面對沈千塵這種杏林聖手,太醫說得十分簡潔,所謂「芤脈」,一般都是因為大出血導致陰血不能維繫陽氣。
沈千塵微微頷首,往內室方向走去。楚千凰現在是她的病人,所以她得親自給楚千凰探個脈。
內室中,瀰漫着一股淡淡的藥味,一進屋,一眼可見茶几上放着一個空碗。
一個瓜子臉的宮女正小心翼翼地把楚千凰從榻上扶了起來,讓她背靠一個大迎枕坐着。
應該是起身的動作牽動了腹部的傷口,楚千凰微微蹙着眉頭,眼睫輕輕地顫動了兩下。
她滿頭青絲如瀑布般柔順地披散了下來,身上穿着一件白色小豎領的中衣,面頰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清淡如雪。
床畔的燈光將她的肌膚染上了一層柔潤的光暈,襯得她的氣質溫婉安詳,而又纖弱。
沈千塵停下了腳步,在兩丈外看着楚千凰,不知道為何,她總覺得楚千凰哪裏好像有些不太一樣,卻又說不出對方到底是哪裏不一樣了。
沈千塵怔了怔,目光在楚千凰的身上靜靜地打量着。
那個宮女第一個感覺到了什麼,轉過身就看到了沈千塵,誠惶誠恐地屈膝行禮:「參見皇后娘娘。」
幾乎是同時,楚千凰也扭過頭,順着宮女的視線朝沈千塵看來。
她蒼白的鵝蛋臉上,那雙柳葉眼漆黑如墨,一雙瞳仁如那無風的湖面般,清澈安然,寧靜無波。
她似乎有些驚訝,慢慢地眨了眨眼,然後柔柔地笑了:
「二妹妹。」
這一笑自她慘澹的唇角擴散,笑意蔓延到眼角眉梢,一直蕩漾到了眼底,就像是一陣春風輕輕地拂過岸邊的柳枝,根根柳枝又在湖面上盪起了一陣陣的漣漪。
------題外話------
上周五開始燒到39.7,然後就是天天發燒,天天38度以上,腦子跟糊了一樣,1000字都要寫3、4小時,今天總算是活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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