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奪拿起來的,是一件筆筒。
這件筆筒不是常規的圓柱形,而是方斗形。
方口方底,上大下小,上口邊長大概十二厘米,下口邊長大概八厘米,高度大概十厘米。
四個面皆為山水畫片,畫意清麗舒朗;而從青花發色來看,吳奪感覺應該是明晚期到清早期所用的浙料。
這件筆筒也有個問題。
太新了。
幾乎沒有使用痕跡,也沒有明顯的包漿,釉面光鮮亮麗,上眼感覺火光未盡。
火光又叫賊光,但凡出窯不久的瓷器上都有,所以有時候買賣瓷器,買家一看是新仿,含蓄點兒就會說「您這東西有點兒燒眼」或者「燙手」。說的就是新仿瓷器上的火光。
不過,乍一看火光未盡,但是細瞅之後,卻又感覺這種光亮好像不是那麼「燒眼」,光亮中還有一種滋潤感。
這件青花方斗筆筒,經得住品。看來看去,又有點兒「真賽假」的感覺。
這一點,不能單純看,要繼續鑑定,綜合評定。
吳奪翻底。
這一翻底,吳奪不由愣了一下子。
露胎的地方和胎釉結合處,倒是沒問題,典型的康熙早期瓷器的特徵,再結合浙料發色,還有山水的畫工特點,本來大致可以忽略太新的問題了。
但,這東西它有款兒。
首先,康熙早期的瓷器,無款的多,有款的少。
更關鍵的是,這個款兒,是六字篆書款:大清康熙年制。
康熙朝的瓷器,六字楷書款最多,四字楷書款「康熙御製」也能見到;但是,篆書款,實在是極為罕見。
反正吳奪是沒見過。
這個「沒見過」不僅是指實物,而且包括圖片、書籍以及查閱過的所有資料。吳奪頂多也只是聽說,康熙晚期曾經偶爾出現過。
但是,這件青花方斗筆筒,綜合來看,卻又以康熙早期的特徵為主。
如此一來,這件筆筒就不得不讓人生疑了。
加上特別新,特別亮,就算是高手,也很容易pass掉。
可吳奪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高手。
正當吳奪準備好好聽聽的時候,原先坐在八仙桌邊喝茶的那個胖乎乎的禿頂老頭兒過來了,「後生仔,鍾意呢個筆筒?」
「是啊,正想好好看看呢!」
「餒唔系已睇咗好耐嘞?」
胖老頭兒說的是粵語,第一句吳奪勉強聽懂了,但是第二句實在沒聽懂,「不好意思啊老先生,我對粵語······」
「噢,我系說,你不系已經看了好久的嗎?」胖老頭兒說普通話有點兒吃力,但也不是不行。
「我剛才,看的是外表;我現在,要聽聽它內心的聲音。」
「哈哈哈哈。」胖老頭兒大笑,「你好幽默,你聽。」
房衛國此時站在他倆對面,也在看一件瓷器,他看的瓷器是一件鳳尾尊,他是奔着最大的器型先上的手。
聽到吳奪和胖老頭兒對話,房衛國也不由笑了笑,「我說老先生,您是老闆麼?」
「你看像嗎?」
「像。」
胖老頭兒點頭笑,還挺可愛。房衛國也沒再多說,低頭看起手上的鳳尾尊來。
吳奪此時已經「聽」進去了。
他沒想到,信息量還挺大。
這件方斗筆筒,是不折不扣的康熙官窯。
而且,這件方斗筆筒,是康熙賞賜給一個人的。這次賞賜,不是從內庫中拿出備用的東西賞賜,而是專門命御窯廠燒制,特地賞給這個人的。
那一年,是康熙十六年。
那一年,這個人的老婆難產而亡,他一時難以自拔,鬱鬱寡歡。
那一年,康熙命御窯廠做了這麼一件筆筒,賞賜給他。
這不是常規的圓形筆筒,乃是方斗形,意思是好男兒志在四方,不要因為一個女人便一蹶不振;上面的山水畫片,清麗舒朗,意思是讓他儘快清醒起來,繼續建功立業。
而且,特地落了款兒,還用的是篆書,以示皇恩浩蕩,勉勵深長。
彼時,他是康熙身邊的一等侍衛,進士出身。
不過,不能用一般的「侍衛」身份來看他,他和康熙之間,從某種意義上說,有朋友的成分。那時康熙也還年輕,不過二十三歲。
他比康熙小一歲,經常跟着康熙出巡,還曾奉旨出使梭龍,考察沙俄侵犯邊界的情況。
他文武雙全,尤其是詞作,曾被王國維評價為:北宋以來,一人而已。
他出身顯赫,父親是吏部尚書、武英殿大學士、太子太師······權傾朝野的納蘭明珠;而母親是愛新覺羅氏,與皇室沾親帶故。
他就是納蘭性德。
納蘭性德去世時僅有三十歲,他一生留下了三百多首詞作。
而他詞作的巔峰,正是悼念亡妻盧氏之音。
老婆盧氏去世後,納蘭性德在之後的一段時間,曾寫下了不少悼亡詞。這些悼亡詞拔地而起,不僅成為清代詞作難以超越的高峰,也成為了納蘭性德所有詞作的高峰,他自己也沒能再超越。
且來看一首《浣溪沙》:
誰念西風獨自涼,蕭蕭黃葉閉疏窗,沉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只道是尋常。
納蘭性德二十四歲時,將詞作編集,一部《側帽集》,一部《飲水詞》。
在納蘭性德活着的時候,他的詞就火得沒邊了,時人云:家家爭唱飲水詞,納蘭心事幾人知?
而且根據史料來看,納蘭性德雖然出身天潢貴胄之家,卻偏愛結交布衣文人。其實從他對亡妻的悼念,也能看出他是個重情重義的人。
就這麼一個人,去世太早確實很可惜。
天妒英才,用在他身上,不誇張。
這件康熙官窯方斗青花山水筆筒,吳奪並沒有聽到納蘭性德去世之後是怎麼流轉的;而受到賞賜之後,納蘭性德是恭恭敬敬珍藏起來的。
他明白康熙皇帝的意思。但就在受賞的當天晚上,他一夜未眠,天亮之時,又提筆寫下了一首《採桑子》:
誰翻樂府淒涼曲?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
不知何事縈懷抱?醒也無聊,醉也無聊,夢也何曾到謝橋。
······
吳奪聽完了,拿着筆筒,不由長嘆一聲。
回神之時,卻發現胖老頭兒還在他身邊,正笑眯眯地盯着他,「後生仔,你聽到什麼『內心的聲音』了?」
「它說,讓我把它帶走。」吳奪下托上扶,穩穩抬起筆筒,「老先生,那就請個價兒?」
「既然是撿漏區,你看着給吧!」
「老先生,看着給還不如您報價,能省去很多彼此拉鋸的時間。」
「哦?」胖老頭兒歪着大腦袋看了看吳奪,「後生仔,我再多問一句,你有沒有真的看懂?」
「看懂了。」吳奪很乾脆。這種問話,又不牽扯實質內容,懂與不懂,各說各話。
「好,十萬。」胖老頭兒也很乾脆。
「不是美元英鎊吧?」
「不是,港幣。」
「我手頭沒有兌換港幣,換算之後付rmb行不行?」
「可以。」胖老頭兒又笑了,「這麼說你同意了這個價格?」
「只是先問清楚。」吳奪也笑了,「這件筆筒,看着很新,只是我喜歡而已,所以,我能出一千塊rmb。」
「讓你開價,你又不開;我報價格,你殺價這麼厲害的?」
「老先生,一樣的,我出了,您也得抬。」
兩人正說着,原先站在櫃枱後那個中年男子過來了,「文伯······」
胖老頭兒的確是擷萃齋的老闆,一般他是不會在「撿漏區」和一個生臉的客人浪費這麼多時間的,所以中年男子還以為有什麼事情。
胖老頭兒擺擺手,「冇系,呢個後生仔好似個高手。」
中年男子一聽,便就點點頭離開了。
這一句,吳奪也聽懂了,「老先生,我不是什麼高手,您看一千塊行不行?」
「一千塊進貨進不到的。」
「那您就再給報個價?」
「我這裏還有一件和這件很像的筆筒,你要不要看一看?」胖老頭兒卻轉而問道。
若他說別的,吳奪可能不會應,但他說很像的另一件筆筒,吳奪的興趣就起來了。
雖說吳奪之前聽到康熙當年只賞賜給納蘭性德這一件筆筒,但是另一件很像的若是一起來的,有可能探聽出來路。
「好,那就看看!」吳奪點頭。
「稍等,我拿出來,我們去桌邊坐着看。」
胖老頭兒從貨架下的柜子裏拿出一個錦盒之後,沖吳奪招了招手,吳奪正要上前,房衛國抱起一直看的那件鳳尾尊說道,「一起吧,正好這件東西也談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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