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邦彥深吸口氣,咧嘴一笑,「到底是來了。」
他掀開車簾,取出拐杖,竟然從馬車上下來。
李邦彥有浪子宰相的綽號,人樣子自然是極好的,哪怕上了年紀,也風度翩翩,不慌不忙,頗有相體。
而在他的對面,一大群憤怒的太學生中,也有一人,三十左右,容貌俊美,眉眼舒朗,精氣神十足。
李邦彥看在眼裏,微微頷首,「年輕人,如能入朝為官,久後必為宰執重臣!」
這個書生迎着李邦彥的目光,憤然向前兩步,昂然不懼,朗聲道:「我寧為布衣,為民請命,不學老賊,竊據廟堂,殘害百姓!」
書生的話,立刻引來了一陣歡呼,還有人質問李邦彥,你這個老賊,莫非想收買我們不成?
李邦彥認真看了看書生,突然笑道:「我認出你了,你叫歐陽澈,對吧?曾經還上過安邊御戎十策,可有此事?」
歐陽澈大驚失色,他的確向朝廷上書,十條建議,全都切中要害,得到了親朋好友的賞識,歐陽澈倍受鼓舞,因此向朝廷直接言事,希望得到重視。
但是上書之後,竟然石沉大海,杳無音信。後來就傳出有朝中奸佞不想這道疏被官家看到,給匿了。
歐陽澈因此越發惱怒,又接着寫了去蠹國殘民之賊者十事,遞了上去,同樣的石沉大海。他還不死心,又接着寫了廣開言路的十條建議,甚至寫下願以身安天下的豪言壯語。
三次上書,全都沒了下文,歐陽澈是認定了朝中有大奸大惡。
他效仿陳東等人,在六賊之後,列了五寇,白時中排在第一位,第二位就是李邦彥,第三吳敏,第四比較奇怪,是老太監朱拱之,第五是高俅。
按照歐陽澈和身邊的說法,都是這五個前朝舊臣,朝中大蠹,蒙蔽天子,阻塞言路,甚至他們還埋怨李綱,毫無作為,居然不能扶正祛邪,真是妄為宰執……
罵了這麼久,歐陽澈卻沒有料到,他上書十事居然讓李邦彥知道了,莫非說真是他隱匿了自己的上書?
「李老賊,你,你太卑鄙了,阻塞言路,禍亂天下,就是爾罪!」歐陽澈驟然發飆,多日的怨怒終於找到了發泄口,恨不得要撲上來,痛扁國賊。
李邦彥輕嘆口氣,「歐陽澈,老夫本不想說,可既然碰到了,我就不妨多說兩句。你上的安邊御戎十策,官家看過了。」
「什麼?」歐陽澈瞪大眼睛,脫口而出,「既然看過了,為什麼?」
李邦彥搖頭大笑,「為什麼沒有立刻召見你?給予重用,是吧?那老夫不妨把官家的評語告訴你。」
「官家,說,說了什麼?」歐陽澈聲音在顫抖。
「官家給了八個字,大而無用,空而不實!官家還特別交代,以後凡是你這種上書,都不要送到御前,就連政事堂都不要浪費時間,直接處理掉就是!」
「不可能!」
歐陽澈瘋了,那可是他的滿腔心血,而且每條都切中時弊,怎麼會大而無用,空而不實!官家一定是沒看懂,又或者……還是這幫奸賊害人!
「李老賊,你蒙蔽聖聽,顛倒黑白!」
李邦彥哂笑,「歐陽澈,你怎麼不問問老夫如何認識你的?告訴你吧,官家看完你的文章,跟我們幾個說,你寫的東西,叫做正確的廢話!什麼意思呢?就是看着每一句都有道理,但卻沒法落實,譬如你說保邦禦敵,罷免國賊等語,連皮毛都算不上……老夫在這裏不妨教教你,也教教你身後的這些人。想要保邦禦敵,就要首先知己知彼,你了解金兵嗎?知道他們的領兵大將嗎?知道他們如何滅了遼國嗎?你知道大宋的情況嗎?要保住江山社稷,需要多少兵馬,改在哪裏修城築堡,又要花費多少國帑民財……這些有用的東西,半點沒有,你就說了四個字保邦禦敵,然後就扯什麼祖宗社稷,孔孟之道,華夏衣冠……全都是空的,就算老夫想推薦你,都說不出口!」
「老夫還擔心你肚子裏有東西,只是來不及說出來,我跑去汴河邊的茶樓,聽你和你的好友議論,連聽了三天,除了記住你的長相不錯之外,其他的一點有用的東西都沒有,白白浪費功夫!」
「不,不可能!」
歐陽澈臉漲得通紅,這也太難接受了,他的滿腔心血,竟然一文不值,還是讓一個他瞧不起的奸賊給拆穿了,這個恥辱度,簡直爆了!
歐陽澈氣喘如牛,惡狠狠瞪着李邦彥,「老賊,你需要大言欺人!你所講的那些東西,我一介書生,自然不知。但朝中有司衙門,那麼多官吏,難道還不知道嗎?」
李邦彥連連搖頭,真是忍不住發笑。
「歐陽澈,你把自己當成什麼人了?當今官家嗎?告訴你,便是官家也要講清楚,該做什麼事情,甚至還要叮囑下面,要如何去做。像你這樣,說兩句空話,就指望着滿朝官吏給你擦屁股,老夫也不知道你是無知無畏,還是異想天開了!」
李邦彥的這番話,徹底打蒙了歐陽澈,讓這個太學生迷茫起來……難不成自己真的錯了?
就在他痛苦地抱着腦袋的時候,身後幾個太學生衝出來,抓着歐陽澈的肩膀,憤然道:「歐陽兄,你別讓老賊騙了,這種大奸大惡,最會顛倒黑白,不要跟他講那些沒用的,他鼓動朝廷,盤剝百姓,敲骨吸髓,就是當世第一大奸臣。蔡京和童貫都死了,現在也輪到李邦彥了!」
「大傢伙別害怕,咱們為國鋤奸,殺了此賊,就算是死了,也能萬古流芳!」
「上!打死老賊!」
「殺了李邦彥!」
面對洶湧而來的太學生,李邦彥微微嘆息……捫心自問,他這個人,貪財好色,當初巴結趙佶,步步高升,竄到了宰相之位,前半輩子的他,沒有太多可說的,哪怕自己看自己,都是奸佞小人。
可自從趙桓掌權以來,給了他一次機會,李邦彥就在改變,一來是趙桓在背後逼着他,二來也是李邦彥不甘心就這麼背負一輩子罵名。
而且最為關鍵的是,在趙桓手下,他看到了成事的可能。
結果一來二去,就弄到了今天的地步……假如自己真的死在了這幫太學生手裏,是不是就能換來富人稅落實?
如果真的成功了,靠着這筆錢,打贏了金人,以後提到李邦彥,人們會不會改變看法?
認為這是個了不起的人物,是理財高手,治世名臣?
如果真能有這樣的身後名,死亡,或許也不是很可怕的事情……
李邦彥在這個關頭,竟然思緒飛揚,想了如此之多。
可惜的是,他沒有機會實現了,因為有人來了!
來的還不是普通人,而是首相李綱!
太學生集結起來,要找官員麻煩,李綱知道之後,立刻就想到了李邦彥,當機立斷,讓皇城司派人,開封府調兵,從外面就把近千太學生給包圍起來!
「敢圍攻朝廷宰執,抗拒國法,罪不容誅!」李綱破口大罵,「爾等飽讀詩書,在金人南下之際,居然敢鬧事,你們是不想當大宋的臣子,急着給金人效勞嗎?」
「來人,給我打!狠狠地打!」
伴隨着李綱的命令,皇城司和開封府的人,湧上來,按住一個又一個的太學生,隨後就有人扒去了褲子,照着肉厚的地方就揮舞鞭子,沒有幾下,立刻皮開肉綻,疼得嗷嗷怪叫。
包括歐陽澈,都沒有倖免,由於他是領頭的,被打得更慘!
只是歐陽澈骨頭還挺硬,他咬着牙,衝着李綱怒吼,「李相公!你肩負朝野聲望,素有清名,沒想到你也和老賊李邦彥是一丘之貉!你太讓天下人失望了!」
面對咒罵,李綱呵呵冷笑,「說來說去,爾等不還是要阻撓徵稅嗎?老夫現在就告訴你們,也告訴你們身後之人!徵稅是政事堂的決定,老夫身為首相,天塌下來,老夫扛着,大不了將這顆皓首奉上!」
李綱伸手摘下了幞頭,露出花白的頭髮,他隨即怒吼道:「打,用力打!不許留情!」
數以千計的太學生,大庭廣眾之下,皮開肉綻,屁股開花……這可是號稱和士大夫共天下的大宋朝啊!不是動輒廷杖的大明朝。
而且打人的居然是李綱,清流領袖,主戰旗幟,這個世界太瘋狂了吧!
哪怕李綱親自下令抓人打人,也有很多太學生不相信,他們哭喊着,「李相公,你是不是被奸臣挾持了?」
「李相公,當初我們和陳東聯名上書,剷除六賊啊!李相公,你忘了嗎?我們都支持你宣麻拜相啊!」
「李相公,你當了首相,就忘了以前的事情嗎?」
……
一聲聲質問,如同匕首,狠狠刺入李綱的心頭。
如果說年初的李綱,也和他們抱有近似的看法,現在的李綱卻有了另一番見解。
都說奸臣壞,可忠臣奸臣是誰認定的?
現在去士林問問,罵王安石的肯定佔大多數。
而那些所謂的清流,動輒打着正道旗號,說穿了,他們才是維護既得利益最起勁兒的一群人。
也是變法改革的最大阻力。
像李邦彥都能挺身而出,為了推動徵稅,不惜以身犯險,他李綱又怎麼能落在人後?難道他連個奸臣都比不上?
打!
狠狠打!
王安石變法不成,就是因為不敢動刀子,要是能砍了文彥博和富弼,自然什麼事情都成了!
走上這條路,就必須豁出命,把事情做成了,不然自己身敗名裂不說,還會害了抗金大業,讓千千萬萬的百姓,淪為金人的奴僕。
老實人發威,往往更可怕,李邦彥都看傻了,他拖着瘸腿,衝到了李綱面前,驚駭質問,「你瘋了?這是要斯文掃地的!」
李綱呵呵兩聲,「斯文?先有命活下來吧!你放心,我心裏有數!」
終於,李綱拿出了首相的威嚴,痛打太學生。
當把這些挨了打的學生抬回去,所有人都沸騰了,立刻有官員上書彈劾,還有人跑去找李綱論理,要罵醒他。
對於來找自己的,哪怕是昔日好友,李綱也不見,懶得跟他們廢話,至於上書彈劾,李綱全部封存,送去給趙桓,請官家定奪就是!
已經趕到了京兆府的趙桓,突然接到了這麼多的彈劾札子,也是無奈搖頭。
跟在趙桓身邊的幾個人裏面,就屬曲端看熱鬧不嫌事大。
「官家,這幫太學生簡直不知好歹,臣以為應該都立刻免去功名,發配嶺南,讓他們自生自滅算了!」
趙桓冷哼一聲,「發配嶺南?虧你說得出來!這都是人才,人才難得啊!」
趙桓說着,抓起一份札子,在後面批了兩句,曲端閃目看去,只見趙桓寫的是:一寸山河一寸血,三千學子三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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