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綱氣勢洶洶,來到了燕京,以這位的身份,自然是直入政事堂,事實上李綱想遞牌子求見趙桓的,這很符合李相公的脾氣,直來直去,絕不拐彎。
可問題是燕京皇宮沒有着落,趙桓住的是臨時的行宮,說的不客氣點,就是一片帳篷,有點類似捺缽。
倒是政事堂,由於處理機密要務,事情又多,得到了燕京的南院大王府……當然了,正堂還是要空出來,留給官家開御前會議的。
總體來說,燕京君臣,只能用簡陋來形容。
「如此情形,只怕連應天也比不上啊!」
李綱輕嘆了一聲,隨即轉向呂頤浩和劉韐,「你們為何不勸官家回開封啊!這裏哪是天子該住的地方?」
還不待呂頤浩開口,劉韐就苦笑道:「李太師,燕京着實簡陋,可為國戍邊,是人臣本分,官家尚且不辭辛勞,我等又怎麼敢說辛苦呢?」
「這……戍邊自有將士為之,哪裏用得着宰相……更,更用不着官家。」李綱沉吟道:「老夫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本不該多言,可看到了如今的情形,實在是不能不說兩句……燕京留一員大將守衛即可。立刻請官家回歸開封,如此才能安定人心,不然開封混亂一片,盜匪猖獗,市面衰敗,好好的一座都城,竟然破敗如斯,誰看了不心疼啊!」
呂頤浩和劉韐互相看了看,交換一下眼神,倆人都透露出無奈的神色……本以為李相公只是反對遷居大戶,如今連遷都也都反對,莫非這位想憑着一己之力,推翻趙桓的所有新政嗎?
呂頤浩略微思忖,就道:「太師,開封的情形我們也知道了,已經下令官吏嚴加整頓……只是太師也看到了,燕京更加衰敗,人丁流失,戶口十不存三,千頭萬緒,更需要整頓啊!」
李綱立刻把臉沉下來,「呂相公,燕京是經歷了戰亂,但只要休養生息,自然能夠恢復,你們現在打算先毀了開封不成?就算燕京日後有了帝都氣象,但是開封衰敗了,不還是得不償失嗎?背着抱着一樣沉的道理,你們還不懂?」
兩位宰執的臉色都有點難看,別管李綱地位多高,可他畢竟離開中樞快六年了,思路已經跟不上了,卻還要頤指氣使,視這兩位老牌宰執為屬下,毫不客氣,着實過了。
「太師,別的不說,燕雲因為契丹統治二百年,兩河也因為女真荼毒六年……戶口失去七成,讀書人更是跑了大半,剩下的還多為漢奸,不能錄用……此時若是開科舉,只怕北方連一個進士都沒有啊!」
「沒有?沒有怎麼了?」李綱哼道:「科舉考試,量才錄用,考的是才華,又不是南北……莫非你們還要講什麼南人不得為相?」李綱把眉頭豎起,「老夫就是福建人,官家用老夫,難道錯了不成?需要用北方高才?」
南北矛盾差不多是比新舊黨爭還要古老的玩意……在北宋立國之初,像什麼南唐啊,吳越啊,這些都是後來統一的地方,就有一批北方官吏認為南人對大宋朝廷有怨憤,不夠忠誠,不能為相。
不過誰都知道,教育水平是跟着經濟水平走的,二者或許會有短暫的背離,但總體上還是一致的。
所以經過幾十年的積累,南方官吏越來越多,王安石為相之後,就已經打破了這個默契,包括呂惠卿,章惇,這些都是南方出身的宰執,雖然也被譏誚為福建子,但總體上南北歧視拿不上枱面了。
如今李綱重提此事,讓兩位宰執相公頗為棘手,一時竟不知道怎麼回答……
正在他們瞠目結舌之時,突然有人沉聲道:「李卿,朕是大宋朝的皇帝,不是南方人的皇帝,也不是北方人的皇帝,是天下人的君父!南北不平衡,朕不該想些辦法嗎?」
趙桓來了!
而且還是帶着怒氣而來。
李綱稍微愣了一下,竟然道:「官家,豫州之地,天下腹心,正適合聖天子居住!」
這句話差點讓趙桓笑出來,李綱還真是不改本色。恍惚之間,趙桓又想起了靖康元年,想起了內憂外患,滿朝皆敵,四處漏風的時候……那時候一心主戰的李綱,卻是一面屏風,替他遮風擋雨,穩住了朝廷大局,不至於被議和之聲左右。
想起這些,趙桓的怒氣依舊消失了七成。
「給朕準備一把椅子。」
趙桓隨意坐在了李綱對面,君臣四目相對,過了好半晌,趙桓突然道:「李相公,家裏可好?」
李綱頓了頓,沉聲道:「老臣家中本來還挺好的,可剛剛聽說,兄弟被人帶走,手足分離,老臣心如刀割!」
李綱硬邦邦的回答,又頂了趙桓一下。君臣重逢的喜悅瞬間淡了兩分。
「李卿,朕知道你心裏有氣,可朕相信,你李伯紀不是心中沒有大局的人,朕遷居豪門大戶,就那麼十惡不赦嗎?且不說別人,朕不也遷到了燕京,為國戍邊,又豈止一家一戶!」趙桓憤怒之中,竟然還有一絲失望,畢竟在趙桓看來,或許別人不理解他,但是李綱應該是個可靠的人,為什麼他也不理解?
當初同舟共濟的君臣兩個,如今分道揚鑣,互相背叛,帶來的挫敗感超級加倍。
趙桓如此,而李綱心裏或許更要強烈一些……「官家可知小民之苦?」
趙桓一愣,直直看着李綱。
「官家,南北氣候迥異,水土不服,遷居百姓,生死難料。不知道有多少人要死在路上,數年前,金人南下,蒼生塗炭,如今還要讓百姓再遭一次荼毒嗎?」
「李太師!」呂頤浩突然出言呵斥,「你這是把遷居富戶等同於金人南下嗎?」
劉韐也跟着氣憤道:「朝廷國策,是為了移民實邊,是為了平衡南北,是為了恢復北方元氣……可不是李太師說得塗炭生靈!」
李綱是個遇強則強的性子,竟然也挺直腰杆,聲音提高:「不管貧富,皆是朝廷子民,提編錢,富戶出了何止千萬?他們也是有功之臣,朝廷如此待人,只怕寒了人心!」
「你!」呂頤浩大怒,想要駁斥,畢竟提編是呂頤浩主要負責的,他太清楚了,雖然朝廷是針對富戶徵收,但是對不起,至少七成以上,甚至更多,都被富戶轉移出去了。如果沒有嚴刑峻法壓着,只怕老百姓的處境要更加艱難。
「李相公。」趙桓突然開口了,官家的神色凜然,語氣深沉。
「你方才講不論貧富,都是大宋子民……這話說得鄉愿……在朕這裏是不認可的。」
李綱陡然一驚,畢竟趙桓的話已經撼動了儒家論理的根基了……「官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啊!」
趙桓斷然擺手,「普天之下的土地,只要不交稅,不服役,朕便掌控不到,只是巨室私產……都是朕的子民不假,可若是混為一談,朝廷的政策就沒有辦法制定執行了。」
趙桓突然站起,負手而立。
「李卿,還有呂相公和劉相公,朕在這裏,把話說清楚了。天下的根基,在於九成以上的小民……在於這個最大的一團,他們想要什麼?要田種,要吃飽肚子,最好還能讓後代進學堂,有上升空間,可以改換門庭。朝廷顧住了這一團,就可以立於不敗之地。這也是往後朝廷施政的核心要義。」
「豪門巨室,在當下,屬於朝廷需要重拳打擊的對象……尤其是福建!」
趙桓猛地扭頭,怒視着李綱,「李相公,這些年福建出了不少名臣,有些豪門大族,也讓人仰望欽佩……可福建溺嬰之風最為嚴重!你說遷居富戶,致使手足分離,是手段殘忍,那朕問你,那些親手溺死自己的孩子的家庭,又算什麼?是人間慘劇,還是他們根本不算人?」
李綱一時語塞,被搶白的老臉漲紅。
「民生艱難,朝廷該救濟,有些人毫無人性,自有國法懲罰……官家以手足分離之法,解決溺嬰之風,這是挖肉補瘡,斷不可取!」
「沒錯!就是剜肉補瘡!只不過是挖豪門巨室的皮肉,來補百姓心頭的大瘡!遷居富戶之後,所余田畝,悉數拿來分給無地或者少地百姓。拆分巨室,遷居豪強,清丈田土,攤丁入畝……這是一整套的,不可分離……過去面臨阻力重重,便是功課沒有做到位,如今朕意已決,勢必要推行下去!」
趙桓的態度讓李綱措手不及,也讓李綱頗為意外。
本來他是信心滿滿,來勸諫天子,誰知道趙桓的道理似乎比他還多,講出來的話,更加理直氣壯……難道自己真的錯了?
李綱稍微恍惚,隨即用力搖頭。
「官家,家國天下,沒有家,何來的國!似這般推動下去,老臣唯恐國將不國!」
趙桓深吸口氣,突然笑了,「好啊……既然如此,朕就讓你李太師好好瞧瞧!」
「來人!」
伴隨着天子怒喝,外面有侍衛闖入。
「把李太師送去西山別墅,暫時看管起來……給朕聽好了,要好生照顧太師,不許無禮。朕還要定期去看望太師,誰要是敢怠慢了,朕絕不寬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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