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景貞給趙桓的感覺堪稱耳目一新……林家算是豪門嗎?自然是毫無疑問的,哪怕是呂好問那種世代宰執,哪怕是桐木韓氏,梅花韓式,甚至是三蘇學士……面對一門九子,十位知州,也是要恭恭敬敬,培養出一個人才不難,難的是個個成才。要知道孔聖人收了三千弟子,教出來的也只是七十二個罷了。
林家這個成材率簡直高得離譜。
「林卿,能不能給朕透露一下,你們家到底是如何教導子孫的?可有秘訣?」趙桓探身詢問,頗為好奇。
林景貞微微苦笑,「官家,只怕要失望了。」
「這倒是,畢竟是你們家的獨門絕技,朕不該問的。」趙桓訕訕搖頭,只是抓起酒杯,以此掩飾尷尬。
而林景貞忙道:「官家誤會了……臣在家中,沒什麼特殊的訣竅秘訣……無非是家學淵源,族中上下,頗多潛心讀書之人。自上而下,從老至幼,哪怕去田間幹活,手裏也要放着一本書,休息的時候,讀上幾頁。偶有所得,還要記在紙上,每逢空閒,還要聚集所有年輕人,由族中長輩博學之人,耐心講解,督促上進……日積月累,天長地久,自然就懂了許多道理。」
趙桓持酒杯,深深吸口氣……「如此才是耕讀傳家的真諦啊!」
林家的確很有趣,他們不求財,不求官,也沒有位列宰執的重臣,可就這樣,波瀾不驚,世代傳承,代代都有為官之人,代代官聲還都不錯,長長久久,讓人不服都不行。
「林卿,朕聽完之後,以為你們家傳承興旺的訣竅就在於讀書,在於虛心好學……只是想做到這一點,不是很容易吧?」
林景貞連忙道:「確實不容易,臣家中自從衣冠南渡,便在福建安家立命,由於地方偏遠,很少有戰亂波及,世代安居樂業,方能一心讀書,漸漸有了如今的模樣……尋常百姓之家,生存已經十分艱難,朝不保夕,食不果腹,漫說讀書,就連孩童都養不起……官家方才言語,臣都記下了……回頭必定給家中去信,仔細說明白。自大族開始遷徙,空下田產土地,便能養活更多百姓……百姓有了衣食,日後讀書求學,也會方便一些。」
趙桓欣然點頭,這傢伙還真是一點就透,把自己的想法理解得清清楚楚。
「林卿,便是能讓百姓入學,恐怕也不是那麼容易。」
林景貞忙道:「請官家賜教。」
「你看,就拿你們家來說,不但有人讀書,還要養成讀書求學,手不釋卷的習慣……這可不是一代人,兩代人能做到的……甚至說便是大族之中,也是鳳毛麟角……朕想遷居大族,也讓呂本中在真定府一代設立學堂,推行教化,鼓勵貧家子弟讀書。」趙桓稍微沉吟道:「即便如此,貧家子弟到底沒法和世家相比。」
林景貞頓了頓,卻又道:「官家,臣倒是有不同的看法。」
「講。」
「貧家子弟數量眾多,且時常有神童出世,即便是靖康之前,出身寒門的宰執也不在少數。若是當真能廣興教化,只怕會有更多的寒門子弟出頭。」
趙桓笑了,「若真是這樣,林卿怕不怕?」
林景貞愣了片刻,笑道:「怕也沒辦法,總不能不讓別人讀書吧!說不得只能更加督促家中子弟,讓他們用心求學,不要被人家甩下才是。」
林景貞對答從容,發自肺腑,趙桓越發滿意,身為天子,他想要追求的自然是最大限度的公平,很顯然公平不是簡單的屠戮豪門大戶就能實現的……要教化,要引導,要花時間精力去小心培養。
「林卿,以你之才,擔任知府怕是委屈了,調任戶部,當個侍郎,就替朕主掌遷居豪族的事情……這是個挨罵的活兒,你不會推辭吧?」
林景貞連忙站起,躬身道:「天子旨意,為臣萬死不辭。只是還有韓順夫一案,此時恐怕不妥。」
趙桓眼睛眨了一下,突然道:「林卿,韓順夫是軍中宿將,朝廷功臣,且是初犯,朕想網開一面,你覺得如何?」
林景貞渾身一震,慌忙跪倒,「官家,您給韓順夫網開一面的機會,可那些被韓順夫害得妻離子散,家破人亡的百姓呢?他們若能重活,自然可以網開一面!」
「你!」
趙桓氣得咬牙,「你就不能給朕一個面子?」
「官家,國法無情啊!」
趙桓咬了咬牙,沉吟了許久,才氣哼哼道:「加真定知府林景貞龍圖閣直學士銜,負責教導皇子,賜金牌,可以隨時出入皇宮。」
……
趙桓和林景貞的這番奏對,轉過天,就出現在了邸報上面……自從收復燕雲之後,趙桓倒是不怎麼用邸報治國了。
但是此刻的趙桓覺得邸報還是相當有用的。
想要治理好國家,就必須有暢通的管道,至少上下能夠上下溝通,哪怕是世家大族,也不是鐵板一塊,只要耐心說服,還是能爭取一些人站過來的。
畢竟靠着一群蟲豸,是沒法治理好國家的,真正的人才永遠都是最重要的。
趙桓提出了遷居大族的主張之後,就按下心思,準備專門處置韓順夫一案,他既然答應了御審,那就必須做到公允得體,不能有半點差錯。
可就在徹查韓順夫的時候,另一個名字出現在了趙桓面前……姚袞,這可不是別人,而是岳飛的親舅舅,姚老夫人的幼弟。
趙桓看到這個名字,頓時頭就大了,還真是燒到了自己家。
「鵬舉,你瞧瞧吧。」
趙桓將查出來的東西,放在了岳飛面前。
岳飛接過來,看了片刻,頓時臉就黑了。
「官家,臣,臣並不知道舅舅為惡……可若真是他幹的,那就死有餘辜,不必留情……臣,臣約束不嚴,情願意受罰!」
趙桓嘆口氣,「這上面說你光復燕京之後,你的舅舅姚袞包庇了一些官吏豪門,並且趁機侵吞了他們的家產,總計超過二十萬兩……韓順夫說他撈到的不如姚袞十分之一,他就是個小蝦米而已,朝廷如何能殺了他,而放任大魚,置之不理!」
岳飛咬牙,「官家,臣慚愧,此案若是姚袞一顆人頭不夠,便是砍了臣,臣也無話可說!」
「不!」
趙桓擺手,「鵬舉,你是什麼人,朕還不清楚嗎?這些時候,你一直在忙碌軍中事務,勘定長城,準備整修關隘城堡……半點休息都沒有,更不會知道姚袞的作為……只是朕想問你,軍中的情形,當真嚴重嗎?」
岳飛一愣神,無奈道:「回官家的話,論功行賞,封妻蔭子,榮華富貴……光復燕山之後,有太多武人故態復萌,臣,臣斗膽說一句,官家,這段時間,軍中開支雖然沒有降低,卻已經有士兵只能領七成軍餉!」
岳飛說這話的時候,臉已經紅了,他自然是能保證十成軍餉,可也僅僅是如此……軍中上層還好,畢竟趙桓盡力約束,他們也知道官家的手段。
可是中下層的將領,卻是肆無忌憚,他們以功臣自居,做出來的事情,的確過分……
「殺!必須殺!
趙桓咬着牙齒道:「朕縱然有心共享太平,卻也不能允許他們敗壞國家根基。」
趙桓下定了決心,可就在這時候,突然虞允文急匆匆趕來了,遞來了一份彈劾奏疏……按理說這玩意半點都不稀奇,每天收不到一百,也有八十。
可是發出這份奏疏的人太特殊了。
李綱!
沒錯,正是趙桓的第一任首相,平章軍國重事李綱!
這位李相公已經沉寂很久了,久到了大傢伙以為他退出江湖,不會再多說什麼了……畢竟趙桓給了李綱太多東西,名譽,地位,評價,他連身後名都不用在乎了,還蹚渾水幹什麼?
可是展開這份奏疏,瞬間就明白了。
李綱堅決反對遷居大族。
自從靖康以來,財政艱難,朝廷徵收提編,巨室大戶,累積向朝廷輸送財富過千萬緡,可謂朝廷功臣。
如今燕雲恢復,不賞功臣,卻逼着背井離鄉,南北分割,如此舉動,便是草木之人,也不忍為!
更何況如今天下之病,不在巨室大族,而在肆無忌憚,居功自傲的武人將領……諸王之下,盤剝百姓,魚肉民間者,所在多有。
陛下當整頓軍中,約束武人,如此才能告慰天下蒼生,才能讓萬民嘆服……不然縱容武人,後患無窮!
趙桓捏着這份洋洋灑灑的奏疏,咧嘴哂笑,「不愧是李相公,又來指導朕該如何做事了。」趙官家說完,便只是將奏疏扔在了面前,轉身而去。
虞允文目瞪口呆,官家還從來沒有如此模糊過……這位李相公啊,你可真是好本事!
李綱的影響力是毫無疑問的,哪怕他離開了中樞五六年,但作為主戰派最早的旗幟,和趙官家共患難的首相,李綱在士林和民間,都有巨大的聲望,甚至是軍中諸將,也不敢小覷這位李相公。
在遷居豪族這件事情上,李相公居然站了出來,不啻於一座山,擋在了趙桓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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