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寅是抱着必死之心來的,誰也不知道金人會做什麼?沒準一怒之下,就把他給砍了,或者乾脆挫骨揚灰,讓他給婁室陪葬。
可是當他真正到了燕京,目睹了大金朝堂的這幾塊料,不由自主升起一個念頭,不過如此!
他們還有多大本事呢?
等踏上歸途之後,胡寅又想起了一件事,當年金國派遣使者,去見大宋君臣,彼時金人多半比他還要囂張吧!
那時候官家又是怎麼應對的?
大宋又怎麼走出來的?
雙方國運轉變之快,真是讓人唏噓。
說實話啊,胡寅陪在趙桓身邊久了,也沒覺得這位官家如何了得。還不是一樣吃喝拉撒,每天能多睡一會兒就多睡一會兒,批閱札子,也是能少寫就少寫……坦白講啊,趙桓這德行連個翰林官都當不好。
可偏偏坐在龍椅上,就是個能中興大宋的聖主明君……上哪說理去?
不得不感嘆一句,距離真的能產生美。
胡寅跑這麼一趟,反而對趙官家加倍崇拜了,甚至加快了速度,迫切想要目睹天顏。
他走了,可一首胡無人,卻激怒了整個大金朝堂。
「派人把宋使追回來,立刻剜了眼睛,割了鼻子,把他的皮扒下來,送給趙桓,讓他知道大金國的厲害!」
三太子訛里朵拼命嚷嚷着……奈何四太子兀朮用看白痴一樣的眼神,看着三哥。
「還嫌丟人不夠啊!殺一萬個書生又能怎麼樣?大宋的北伐不遠了!」
兀朮留下這句話,扭頭就走,滿腹的悲憤和怨氣……完蛋了!
徹徹底底沒救了。
這位四太子幾乎是掛着淚,返回了住處,坐在書房裏,桌案上放着那本三國演義,淚水止不住往下流淌。
宗望喜歡這本是,兀朮讀的次數最多,讓他看高深的儒家經典,領悟微言大義,難為他了,看三國演義,卻是瘸驢破車,絕妙搭配。
看得多了之後,兀朮不免對趙桓還有了那麼一點敬畏。
甚至不知不覺間,兀朮都在學趙桓。
沒有說笑,真的是這樣。
最初他覺得趙桓雖然文弱,但是有勇氣,能臨陣討敵,不懼生死。這和他在牟駝崗的表現,大相徑庭。
所以兀朮就努力把自己變成勇士,沖陣殺敵,百死不悔……
隨後他發現金國上層亂七八糟,有了問題。他就想起趙桓整頓新舊黨爭,反覆強調的抗金,抗金。
兀朮也把這套學過來了,他試圖以抗宋的大旗,喚醒金國上層。
也能像大宋一樣,同心同德,共同應付當下的局面。
大金還有十幾個萬戶,還有那麼多追隨阿骨打的老將,他們沒輸,他們還能贏!
這位四太子滿心期待……他甚至能接受粘罕上位,只要你勵精圖治,俺兀朮就願意給你當馬前卒!
可誰能想到,最後居然選擇了合剌,選擇了一個九歲的娃娃!
他憑什麼總攬英雄?
就憑着阿骨打嫡孫的身份嗎?
別開玩笑了,當初金兵圍困開封,趙桓可沒立兒子當太子,而是告訴康王,讓他當皇太弟的。
趙桓這麼幹,不就是怕主少國疑嗎?
結果大金國就在諸多的錯誤當中,選擇了一個最錯誤的。
什麼和衷共濟?
狗屁!
粘罕和斡本,他們能合作,鬼都不信!
還有國主吳乞買,也是個沒決斷的廢物!
大金國攤上了這麼一群東西,不亡國才怪!
悲憤的兀朮,乾脆離開了府邸,直接去了雲居寺。
傳說這是蕭太后修建的,她時常藉口降香,和老情人韓德讓相會……兀朮也是個糊塗的,他不知道這座寺廟的本意,只想着找個佛菩薩多的地方,好好靜靜,或許接下來大宋就要北伐了吧?
大金國只怕也會成為一場幻夢,這雕樑畫棟,到底不是完顏家的!
……
且不說這位四太子傷春悲秋,滿腹感慨,再說胡寅,舉着青色竹節,返回來大營,見到趙桓之後,竟然鼻子發酸,眼淚差點下來。
「臣幸不辱命,臣拜見官家!」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這個胡寅怎麼比以前熱情多了。
趙桓點了點頭,「別跪着了,你這是受了委屈?」
胡寅爬起來,連忙搖頭,「臣是大宋使臣,給金人天大的膽子,他們也不敢冒犯臣,有陛下神威庇佑,臣無所畏懼!」
趙桓眼珠轉了轉,到底是給胡寅賜座,隨後道:「我得到了消息,金國立了合剌?」
「嗯,金人完了!」
胡寅興奮道:「臣可不是語不驚人死不休,而是臣覺得,金人已經沒有了解決問題的勇氣。遇事只知道妥協苟且,全然沒有了銳意進取的氣勢。如此金兵,就算有百萬之眾,也不足為慮,更何況他們還沒有這麼多人!咱大宋必勝無疑!」
趙桓笑了笑,「這麼說,金人是和之前的大宋越來越像了?」
胡寅愣了一下,點頭道:「是有些像,可他們沒有大宋的福氣,沒有官家一般的天縱聖君!能夠力挽狂瀾。」
趙桓頗為驚訝,什麼時候小胡學士也成了馬屁精了?
難道是被李邦彥傳染了?
趙桓甩了甩頭,「朕讓李太傅他們清點一些卷宗,你先休息一下,好好盤算一番,等明天上午的時候,朕要在御前做個決斷。」
胡寅眼前一亮,這是真的要北伐了嗎?
他整個人都是興奮地,興奮到了半夜睡不着覺,爬起來,連着賦詩好幾首,抒發胸懷。
到了第二天,不光是李邦彥吳敏,甚至連張愨和劉韐都來了,另外還有李若水,陳過庭,甚至還有張邦昌!
這就很魔性了,連明顯被打入冷宮的「諮詢相公」也都出來了,官家要幹什麼啊?
胡寅心中遲疑,但是卻不妨礙他侃侃而談。
「回官家的人,臣以為這一次斬殺婁室,把金國上下都給嚇傻了。他們恐怕到現在都沒有想明白,是敗在了哪裏!」
李邦彥眨巴了一下眼睛,自然是敗在他的神射之下了!
這位浪子宰相笑呵呵道:「胡學士,你這麼說金人,未免太刻薄了吧?」
「非也!」胡寅朗聲道:「好教李太傅得知……金人兵敗之後,朝堂上下,都在琢磨着儲君人選,為此爭得不可開交。下官護送婁室屍體去燕山府,他們居然不敢出來面對,足足把下官扔在了軍營好幾天,最後還是四太子兀朮拜祭之後,金國上下才不得不召見了下官。」
李邦彥眉頭挑動,笑道:「這麼說金人的確是方寸大亂,不過金人不是選了繩果之子合剌為諳班勃極烈嗎?既然立了儲君,安撫了人心,亂局或許就紓解一二了吧?」
「哈哈哈!」胡寅大笑,「李太傅,下官要說誰都比合剌要好,選了他,大金才是自尋死路!」
「怎麼講?」
胡寅抱拳道:「斜也是阿骨打親弟,他尚且坐不穩儲君之位,更何況一個九歲孩童?合剌這個嫡孫,又有多大的本事,能夠壓得過他的那幾位叔父,堂叔,更何況還有虎視眈眈的粘罕?」
大宋這邊還真沒怎麼注意到合剌……道理也很簡單,他爹死得太早了,是在滅遼的時候,受傷陣亡的,還沒來得及在大宋作惡,所以大宋這邊自然不熟悉。
再有呢,大金這邊,並沒有形成嚴格的宗法制度,繩果的母親是阿骨打皇后,宗望的母親只是一個妾……可是在起兵滅遼之中,宗望的地位遠不是繩果可比,並沒有什么子憑母貴,當然了,母也沒憑子貴。
總體上那時候的金人還保留着原始的平等習俗……能傳宗接代就好,還講什麼嫡庶之別,你配嗎?
說來諷刺,繩果這個嫡子的身份,還是在死後被人頻頻提起的。
目的也很簡單,就是打擊那四位太子。
你們講父死子繼,對不起,你們算不上嫡子,還真未必比吳乞買強多少!
「選擇合剌,並非他眾望所歸,只是他無力改變大局,明明應該選擇一個大有作為之人,力挽狂瀾,卻選了一個九歲孩子。阿骨打諸子和粘罕之間,還有得斗。故此下官以為,應該趁着這一次大勝之際,北伐燕山府,光復燕雲之地,縱然不能一次滅金,也要拿回兩河,洗雪靖康之恥!」
胡寅說完之後,向趙桓跪倒,誠懇道:「官家,機不可失,臣請官家立刻降旨!」
胡寅說完之後,並沒有得到熱烈的回應,相反,陷入了長久的沉默,胡寅撅着屁股,額頭都冒汗了,這是怎麼回事?
正在他等得不耐煩的時候,突然張愨聲音低沉道:「官家,去歲朝廷收入折算下來,不足七千萬緡,其中光是各種軍用開支,就是五千萬緡。兩淮之地鬧饑荒,江南發大水,嶺南遭遇風災。八閩之地,又遭遇一月暴雨,無數人流離失所。還有巴蜀等地,也有叛亂。總而言之,數千里疆域,幾無一寸淨土,臣等雖然勉力維持,卻也是山窮水盡,左支右絀……若今年繼續用兵,後果不堪設想!」
張愨說完,劉韐也緩緩站起,劉子羽看在眼裏,嚇了一跳!
「父親,你也?」
劉韐狠狠瞪了他一眼,「這裏沒有父子,只有大宋朝的臣子!」他說完之後,扭頭對着趙桓道:「官家,臣以為金人進犯,便是再大的付出,也要死戰到底。奈何朝廷北伐,從這裏到燕山府,兩千里路途,要多少糧食,多少民夫?還有,兩河之地飽受戰火塗炭,流民遍地,朝廷要不要安撫?這又是多少開支?」
「臣斗膽說一個數字,怕是沒有兩萬萬緡,朝廷無從北伐……若是以今年的歲入計算,也要三年不吃不喝才行……臣,懇請官家三思!」
趙桓眉頭緊皺,微微嘆息道:「當真打光了嗎?」
張愨和劉韐,不由自主點頭,「官家,臣等不敢欺瞞,確實如此。」
正在這時候,一直沒說話的張邦昌也跪了下來,從懷裏掏出一塊血淋淋的布,高舉過頭頂。
「官家,老臣本不該多言,可是臣不敢不言……這是泉州的一個稅吏,向着當地絲綢商人徵稅……商人半年之久,遇到巧立名目,竟然有八十多種,家產悉數納稅還嫌不夠,最後他以這塊布蒙着腦袋,撞死在了衙門口的石獅子上。還有,他家五口人,兩個孩子,一個夫人,一位老父,全都喝了滷水……」
說到這裏,張邦昌已經流下了眼淚,「被稅吏逼迫,家破人亡非只一人一家……官家大可以派人下去走訪,若是有半句虛言,只管砍了老臣的腦袋就是。」
張邦昌還要往下說,突然張浚怒道:「聽張相公的意思,就是反對北伐:不想光復燕雲之地?不想雪恥了?」
張邦昌頭也不抬,冷冷道:「若是繼續打下去,徵用糧草民夫,出征千里,便是能戰勝金人,也要遍地烽火,四處狼煙!」
「那就平叛好了!」張浚猛地跪倒,「官家,長痛不如短痛,臣以為應該不惜代價,立刻北伐!」
他說完之後,吳敏竟然也站起來,「官家,臣以為應該召集諸位大將,共同商議……看看北伐到底要多少代價,如果能夠承受,臣也以為應該立刻北伐!」
幾乎剎那之間,朝臣就呈現了兩種看法,而且每一種聽着都不無道理。
如果放在以往,趙桓不會遲疑,可是到了現在,連坑蒙拐騙都用過了,還怎麼打下去?尤其是北伐不是防禦戰,消耗至少是現在的數倍……該怎麼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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