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一整天時間裏,李凌可算是開了眼界,長了見識,同時也徹底改變了原先對江湖中人的一些成見。
在他原先以為,江湖人物總是自恃武力,不但無法無天,而且也鮮有深謀遠慮的,他們行事當是只憑一時之好惡,真要和官府鬥起來,那是必然會被耍得團團轉,最後死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
正是懷着這樣的心思,李凌才會在推斷出漕幫將欲刺殺柳潤聲後極力勸阻,他實在很不看好他們的這一行動啊。
可哪想到此番之事卻是峰迴路轉,楊輕侯所走的每一步都出人意料,更是叫人見識到了什麼叫作謀定後動,什麼叫敵我皆成棋子。無論是漕幫眾人,還是柳潤聲部下人等,甚至李凌這個意料外的人,都在其操控下成為了他達成目的的棋子,這哪裏還是一個莽撞的江湖人,分明就是一個運籌帷幄的高手了。
至於最後處置叛徒,並從其口中逼問出幫內其餘同謀叛逆就更只是舉手之勞了。隨着高庭把一切如實招出,他的生命也到了盡頭,被三刀六洞,慘死當場,屍體則將被沉入洛水,怕是再也沒人會知道有這麼個人曾經存在過。
直到一切做完,時過三更,眾人方才各自散去,李凌則暫時留在此處靜等天明,然後楊輕侯又轉了過來。
看着這張略顯蒼白,還帶着一絲微笑的臉龐時,李凌心頭又是一陣發悸,說實在的,以前還真沒遇過任何一人能給他帶來如此大的壓力呢。
「李供奉,這次因為我們的事情讓你受委屈了,楊某在此向你賠個不是。」楊輕侯笑着抱拳賠禮道。李凌趕緊起身回禮:「幫主言重了,我也是漕幫之人,怎敢提什麼委屈。更慚愧的是,這事上我除了添亂,真就沒能幫上半點忙呢。」
「呵呵,誰說你幫不上忙?」楊輕侯率先坐下,又示意李凌落座,這才笑眯眯地來了這麼一句。
李凌一愣:「事已至此,我還能做什麼?」
「怎麼?你真覺着事情已經徹底了結了,那柳潤聲這回必死無疑,再無翻身可能了嗎?」
「難道不是嗎?」李凌皺起了眉頭,「此番他手下的兵馬大鬧京師,那可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所發生的,即便他位高權重,怕也無法脫罪吧?」
「正常情況下確實如你所言,但事情總有例外嘛。」
「什麼例外?」這下李凌是越發好奇了,但對方這時卻不急着說話了,而是給自己和李凌各倒了杯水,慢慢喝着,半晌才道:「李兄你身在官場,可知道如今朝局派系嗎?」
「這個……倒是有所耳聞,當今朝中表面看着一團和氣,可實際上卻也分作多股勢力,從大了說,便是文武之爭,也就是政事堂與樞密院,兩位宰相與太尉大人間多有齟齬;然後就是二相之間也各有一黨,雖然未到黨爭誤國的份上,卻也摩擦不斷。」身在戶部,即便身份不到,但有些事情總歸還是有所耳聞的。
對這些朝廷內的紛爭,李凌也曾仔細想過,為何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最後得出的結論就是,這顯然是皇帝一手造成的。文武對立也好,兩相分權也罷,都是帝王權術影響下的產物,就是為了讓君權徹底壓制臣權,不然要是朝中百官都是一心,一旦真與皇帝意見相左,他真就要成孤家寡人了。
所有哪怕如此黨同伐異會導致內耗,皇帝也只能接受,並不斷通過各種手段來加以激發促進,使這些臣子間的關係不斷惡化,最後勢同水火。
「沒了?」見李凌說到這兒沒了下文,楊輕侯不覺又輕皺了下眉頭,「還有一方爭端你竟不曾留意嗎?」
「哪一方?」
「太子與永王之爭啊,也就是儲位之爭了。」楊輕侯看着他道,「相比於陸縝和王晗兩相在文臣中間的爭鬥,兩位皇子間的爭鬥的波及面才更廣,不光是文臣,就連武將也分作兩邊,各有看法呢,可以說從涉及到的規模來看,這儲位之爭可還在前兩者之上呢。」
李凌卻是有些發懵,他還真就沒有了解過這方面的爭端呢。這一來,畢竟他入官場的時間尚短,之前又忙於對付戴宵叔侄,再加上書局報紙的事情,讓他所能接觸到的信息自然就少;二來,也是因為這等皇子間的爭儲素來最是敏感,尋常官員也是不敢明說的,他更是難以聽說了。
不過看對方那副言之鑿鑿的模樣,李凌便知道其所言非虛了。如此一來,他卻更覺奇怪了:「幫主,在下實在有句話想問,卻是唐突了。你又不是朝廷官員,怎麼就會對此事如此上心呢?」
是啊,你一個江湖中人,管好自己幫內事務,順帶着解決些江湖恩怨,讓手底下的兄弟吃好穿暖就得了,去關心朝廷上的紛爭做什麼?而且還是最叫人心驚的儲位之爭。
楊輕侯卻是一笑:「前宋曾有范文正公寫過兩句話叫『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我身在江湖,總是要多多關注朝中之事的,這才是君子之道嘛。」
「呃……」這下李凌是真不知道該如何接話才好了,對方卻又是一笑:「說笑了,但你真覺着我漕幫能完全與朝廷脫離關係嗎?漕運大事,朝廷真就會放心讓我們這些苦哈哈的船夫們自己一手操持,而不受任何監察把控?」
李凌的腦子迅速一轉,終於跟上了對方的節奏:「原來如此,所有其實你一直都在朝中有靠山……」
「不是一直,是自從太湖一事後,我接手漕幫開始,才做出了一些改變。而這其中,與你結交,聘你為我漕幫供奉也是其中一環。」
見對方半點不作隱瞞地把請自己為供奉的原委道出,李凌雖感意外,倒也沒有太大的不滿。畢竟雙方互惠互利才是結交的根本,至於什麼一見如故,意氣相投,那顯然不適用於他們這樣理智型的人物。
「所以你才會對朝中局勢多有關注,並知道了那些對立的各方勢力……」李凌瞭然點頭,但隨即又奇道,「你說這些,又和那柳潤聲有什麼關聯?他身在江南,遠離朝堂,縱然位高權重,怕也很難參與到這些人間的爭鬥里去吧?」
「誰說不行?你可還記得我們為何會如此急着要殺他嗎?」
「因為他來京城述職後很可能將調往北疆……」
「不錯,柳潤聲雖然人性卑劣,但能力還是相當不錯的,他在江南時,更是數年平穩,連那些蟊賊都少有出沒。如此人才,你們朝廷自然是要大用的,所以便想到了將他調往北疆重地——當然,他本人是不希望去那兒吃苦的,所以才會想借我們這一次的行動來攪亂江南,好讓朝廷重新把他派回江南。
「當然,這已不再是重點,重點在於,你可知道如今太子孫琮他就在北疆?」
李凌點頭,這點他還是知道的,大越自太祖時就立下規矩,一朝太子在成年後將有三年留在北疆戍守。這一方面自然是為了鍛煉這位國之儲君,讓他深切感受到民間和軍中疾苦,同時也有讓他多與軍中將領結交,好為將來做準備的意思。
畢竟,只有獲得邊軍將領的認可,新皇帝身下的那把椅子才會更加牢靠啊。
「太祖皇帝雄才大略,當初定下的規矩終歸還是好的。但是,仔細想來,還是有其弊端。」
「弊端,卻是什麼?太子身在邊疆會有危險嗎?」
「那倒不至於,以太子之尊,即便是到了戰場上,也是萬無一失的,更別提只是留在邊地重鎮內學習用兵用人之道了。」楊輕侯輕輕搖頭,「真正的問題在於,太子與邊將關係緊密,卻置皇帝於何地了?」
李凌心裏咯噔一下,總算是明白了過來。是啊,儲君與皇帝,確是骨肉至親,可皇家父子間的親情真比得了身下的那張龍椅嗎?
那可是北疆邊軍,大越國中最精銳的一支軍馬,一旦真起了他意,身在京城的皇帝卻該如何自處?
這其實又是一個悖論了,對國家來說,作為儲君的太子自然是越英明神武越好,如此繼位後才能讓天下更為強盛;可對皇帝來說,這卻是一個極大的隱患了,即便兩父子再親密,數年間的分離,再加上太子所在的又是那麼個敏感的地方,實在很難叫人放心啊。
楊輕侯嘆了口氣:「其實若只是如此也還不算大問題,之前數任太子都是這麼過來的。可偏偏本朝又有所不同,雖然太子是先皇后所生,真正的嫡長子,可如今的永王孫璘卻也不比他差到哪兒去,當年的貴妃,如今的皇后是其母,他為人還極其賢明,頗得臣子擁戴,更重要的是,他還深得皇帝喜愛。早在六七年前,皇帝就曾動過廢立之心,只是被群臣勸阻才暫時按下。
「然後去年,太子都二十有六了,才遲遲被送往北疆。如今一年下來,有些人已經按捺不住了,就是皇帝怕也不會太過放心,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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