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漸小,陽光正好,從開了一半的後窗照進屋子,打在了窗下矮几上的棋枰面上。矮几兩端,封平與王賀各自拈子,一邊閒話,一邊對弈。
雖然縣衙二堂其他幾處籤押房內還是忙碌一片,可是這兩位佐貳官此刻卻頗為閒暇,可以泡一壺清茶,下棋來打發時間。
在又落下一子後,王賀才微微挑了下灰白色的眉毛道:「想不到你也會如此清閒,之前縣尊不是把去年短缺的稅賦一事都交你處置了嗎?照道理現在該很忙才是啊。」
「這些小事自然有下面的人去做,要不然還不得忙死我這個當縣丞的?」封平笑吟吟地回了一句,「你不也一樣,剛翻過年來當有不少文書需要處理吧,還不是照樣與我在此喝茶對弈?」
「我可不同,有不少差事被縣尊自己接了去,前兩日又忙了一陣,直到今日才算有了空閒。可你封縣丞可不同啊,那些賬目足有百來份呢……」
「呵呵,這不有戶房在嗎?這等賬目上的事情,自然得交他們查驗之後再作處理了。」
「所以你把這攤子事都交戶房了?」王賀的目光一閃,「我可聽說了,本來戶房還留着五人當差,結果兩日前其中三人就突然告假,還是被人提醒的。莫非就是封縣丞你的手筆?」
封平慢條斯理地喝了口茶,又把手中黑子往邊角一掛:「這一手我可籌謀良久了,你可要當心着些。你怎麼對戶房的事情如此上心了?」
「這一着妙啊,我之前怎麼就沒看出來呢?戶房有個李凌,只怕不光我在意吧,你不也一樣?只是你把事情做得如此明顯,就不怕他去縣尊那兒告狀嗎?」
「告什麼狀?方致遠三個是正常告假,也是他自己批准的,還能怪到本官頭上不成?而且若是他辦不成差事,還不能服眾,你覺着魏知縣真就好替他做主出頭嗎?」
「是啊,若是李凌真沒那本事,抓住錯處後,便可將他典吏的職位給奪掉了,你和那三個都是打的這主意吧?」王賀說着一子落下,使棋盤上的局勢陡然一變,「可你也別太大意了,那李凌在算賬一道上可是箇中高手,說不定他真就能憑一己之力把差事辦妥當了呢?」
「不可能。」封平的目光盯着棋盤,神色凝重,嘴裏卻是斬釘截鐵,「他固然有些本事,但如此錯綜複雜繁複雜亂的賬目怎麼可能輕易就能算清楚?你可別忘了他才剛入縣衙,以前只是一介布衣罷了,能有什麼經驗和本事?」話說到這兒,他才選中一個位置,落子下去,同時長出了口氣。
「你這一手倒也有點道理,但卻忽略了我之前的那一招閒子,這是一處連環劫啊!」王賀說着棋子迅速落下,瞬間就殺死了對方一片黑子,使本來糾纏廝殺的棋盤為之一清。
封平的目光一錯:「這……你早在三十手前就已打好主意了?」
「當時只是一手閒子,卻不想現在卻成了決定勝負的關鍵。承讓了。」王賀笑着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據說是太祖提倡並傳下來的清水泡茶,這滋味確實要比把各種香料摻雜了燉煮茶葉要可口得多了。
「罷了,我認輸就是。時候還早,不如再來一盤?」封平投子認輸。
「不了,我手頭上有些差事還需要處理呢。」王賀說着站起身來,將要走時,才突然又回身道,「一局棋的輸贏當然無所謂,還能再下一盤。但有些事情上就不同了,一旦低估了某人,後果可遠比想像的要嚴重,而且絕無反悔的可能。你,再好好考慮一下吧。」
見王賀丟下這麼句話後離開,封平先是一呆,繼而又不屑地笑了起來:「這老貨的膽子是越發的小了,那李凌還能翻天不成?我看他這段日子得忙到不可開交,而且多半會犯下諸多錯誤,到時正好把他拿下,連帶着還能讓魏梁也付出些代價呢……」
就在他心中覺着一切盡在掌握時,幾名雜役慢慢抬了個箱子走了進來,箱子裏滿滿的都是文書。這讓封平有些疑惑:「這些是什麼東西?誰叫你們往本官這耳抬的?」
「大人恕罪,這是戶房那邊讓小的們送來的,說都是之前大人吩咐要查驗落實的賬冊等物。另外還有一些也是需要大人過目的卷宗。」一個雜役忙小聲解釋着,卻讓封平整個人都呆住了。
半晌後,等他回神,兩個雜役已經離開,面前卻多了一整箱子,百多份賬目文書。封平的呼吸微微一亂,這才哼聲道:「簡直胡鬧,只四天時間,他居然就敢把所有賬目都送回來了?你這是想讓本官給你再查一遍,算一遍嗎?如此懈怠公務,如何能做我縣衙典吏?」
口裏低聲說着,封平已伸手從箱子裏抽出一份賬冊,完全是帶着挑刺找錯的心思去翻看。可在迅速掃看下去後,他的臉色就漸漸有些變了,到最後,更是瞪大了眼睛,這上頭的一切都與他之前的考量沒有太大出入,數字也是清清楚楚落到最後。
當下里,他終於是有些坐不住了,立刻起身拿了賬冊來到自己辦公的桌案前,鋪開紙張,提起筆來,擺弄開算籌就仔細算了起來。作為舉人出身的官員,封平在算數一道上倒也有些造詣,就這麼只花了一刻,便得出了最後的數字,結果與李凌留在上邊的結論完全一致。
「這……一定是湊巧。」封平很快就給出了解釋,當即又取過兩份賬冊,再次仔細算了起來。然後,居然還是和李凌的結果完全一致。
這下他是真有些不淡定了,索性連續抽出十來份賬冊來,就這麼伏案仔細算了起來。這一算,時間飛逝,再抬頭時,卻發現天都已經黑了,不知什麼時候,邊上其他幾個籤押房早已人去屋空,都散衙了。
而此刻的封縣丞已經顧不上時間了,只有些怔怔地盯着案上那一疊賬冊和最後的數字,口中喃喃道:「這不可能……不可能啊……」兩個時辰忙碌下來,結果卻發現李凌交上來的賬冊結果完全不存在問題,其中有一次他算的與李凌不同,可再驗算時才發現是他自己疏忽出錯了!
這下封平是徹底沒勇氣再去驗算剩下那幾十份賬冊文書了,因為眼前這十份他都是隨機抽出來的,對方總不可能未卜先知地把仔細算過的放到那幾個位置,只等自己的驗算吧?
如此一來,一個驚人的結論就擺在了封平的面前——李凌所在的戶房竟只用了三天,就把百多份賬冊文書都給清算乾淨了,而且沒有半點差錯!而更關鍵的是,這可是只有兩個人的戶房啊,那個林慶有多少能耐他可是知道的……
「他是怎麼做到的?他天生就是專門為算賬而生嗎?即便之前戶房有八九人時,這點差事也得辦上十來天,他卻只有四天工夫就把所有賬目算清楚了?這怎麼可能?」封平都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巴了,低低地訴說着心中的疑問。
隨後,腦海里有響起了王賀之前的提醒:「……一旦低估了某人,後果可遠比想像的要嚴重……」自己真就低估了李凌的才幹,甚至可能因此帶來更大的後患?
「不可能!他說到底只是縣衙一個小小書吏,我可是朝廷命官,還能怕了他不成?」封平猛吸一口氣,強迫着讓自己迅速冷靜下來,隨後又在房中來回踱步,暗暗作起了計較:「看來想讓他出錯,或是知難而退地離開縣衙是不成了,那就得用些其他辦法。還是得從戶房那幾個的身上入手,這一步他們已經踏了出去,就斷沒有後退的可能,看來後日等他們回來,我該再讓他們出把力氣了。」
直到自以為想到了對策,封平因為李凌的神奇表現而慌亂的心神才得以平復下來,袖子一甩,熄燈出門。
此時的縣衙,除了前衙一處耳房裏還亮着燈光,有幾個差役守夜外,也就只剩下後衙縣令的住所還有光亮了。
魏梁在聽到惜墨的一番稟報後,本來糾結到一起的兩條眉毛稍稍鬆快了些:「李凌果然是算賬的一把好手,才四日時間,居然就把如此繁重的差事都給辦妥了。」
「是啊,我也覺着李典吏真是厲害,當時搬進去的賬冊那一疊疊的,都跟山似的,我還以為至少要用上半個月才能算清呢。他卻只用了四天時間,就把差事全辦好了,還把封縣丞給嚇了一跳。」惜墨大為嘆服地說道。
不過魏縣令卻沒有歡喜太久,笑容剛起就又黯淡了下去:「即便如此,也就讓他保住自身而已,可這終究不是我所希望看到的啊。」隨即又自嘲一嘆:「不過我也沒法說他,其實我這個縣令比他更為不堪。也不知曹先生他什麼時候能回來,再這麼拖下去,我真怕事情又生反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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