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松江省火諸郡松州城,雖只是午後時分,天幕壓得極低,暗得像快入夜。紛飛大雪籠罩着整座松州城,以至於城中團團焰火都成了陪襯,沸騰的槍炮聲幾乎被呼嘯風雪吞沒了。
焰火旋起旋滅,以城區外的鐵道站為起點,穿透被厚厚積雪覆蓋的塹壕防線,朝着城區深處延伸擴展。又一列火車噴吐着白煙靠站,本是運輸兵員和物資的車廂,木質廂板卻喀喇喇爆裂。一部部鋼鐵戰車撞破車廂,連墊板都不要就直接衝下火車。戰車槍炮齊放,朝着缺口兩側衝去。那裏依舊噴吐出零星火舌,將一片片人影掃倒。
城區另一側校場已經停滿車馬,緊靠校場的石樓里,異於槍炮的動靜連綿不絕,那是大明松州經略衙門。
石樓最高層,最後一個護衛呲目咬牙的倒下,還能保護大明松州經略李效成的只剩下手中那枝鑲金嵌玉象牙柄的轉輪手槍。
李效成很清楚,這支手槍只能保護他的聲譽,保護他留在中京的家人。
他哆嗦着手,舉起手槍頂住太陽穴,可畏懼、疑惑、不甘等等強烈情緒讓他完全沒有扣下扳機的力氣。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的?
他不是定下了計策,引誘叛匪離開山林進攻松州,然後在如銅牆鐵壁般的松州城防下碰個頭破血流,再在左右兩翼大軍的夾擊中全軍覆沒嗎?
明明叛匪正按照他的計劃一步步上鈎,在城外防線丟下一片片屍體,正是兩翼大軍出動之時。怎麼會天象大變,風雪大作,連電報都聯絡不暢,大軍遲遲不動。更有大股叛匪冒充援兵,自車站突入松州城,直搗經略衙門把自己捉了個囫圇?
眼角掠過地上的一片屍體,大半是他的親兵。那都是從五軍府甚至錦衣衛里調出的好手,個個身懷異能,便是大群尋常魔人來襲也休想得逞。倒在他腳下的四個護衛更是女皇親自從羽林衛里點出的好手,到了緊要關頭還能由他們招來聖山高手。
可惜,不管是親兵還是羽林衛,不僅盡數敗於這些身着猙獰鐵甲的魔人,那四個羽林衛也沒能招來援手,僅僅只是向萬里之外的中京發出了警訊。
關鍵不在於這些魔人叛黨,即便他們再強大,不管是靠冒充官兵這種花招,還是直接衝殺進來,都不可能在不驚動其他人的情況下直搗經略衙門。官兵調動的每個環節,守衛經略衙門的層層關卡,不管哪一處有所察覺,都會讓他們功虧一簣。
叛匪依靠魔人混過了所有環節?
有這個可能,但做到此事的可能性比派個刺客混進來刺殺他還小。叛匪有魔人,官府也有魔人,更有依附官府的魔人幫在官府的花紅下相互戒備,監視着對方的一舉一動。
除非……
某個可能性正在李效成的腦子裏隱隱成型,圍住他的鐵甲人分開,露出一個身影。面目沉峻,如文弱書生的身影讓那個可能性瞬間凝結,化作柄大錘砸在心口,令他神魂搖曳。
「陳、陳重蒙……」
舉着手槍的手臂垂落,李效成無力呢喃:「怎麼也沒想到你竟然投了匪……」
只有衙門裏的人,還不是一般人至少得是參軍以上的將領謀士才可能掌握相關環節的信息,甚至在某些環節出手遮掩。可這等身份的人,怎麼可能與山林土人同流合污,唯一的解釋是被叛匪拿住或者受了什麼脅迫。
旋即他又憤怒的叫道:「你可是陳大學士的兒子啊!怎能受草寇的脅迫!為何不尋機自盡!?你不僅不自盡,還幫着叛匪害我,你想讓陳家十幾世清名全毀在你手上嗎?」
「投了匪?」陳重蒙負手搖頭,語氣很淡定,「經略大人,我既未投匪,也未受叛匪脅迫。我與他們平起平坐,彼此是合作關係。」
李效成身體一震幾乎要跳起來,兩眼圓瞪,失聲道:「合作!你、你怎可與叛匪合作!?」
「是啊,我怎麼會走到這一步呢?」陳重蒙嘆氣,「幾個時辰前,我也沒想過會做出這樣的事情。原本的計劃只是袖手旁觀,待經略大人敗退後,我便能更進一步。」
「我都擬好計劃了,到時說服大人,由我獨領一路,直搗叛匪老巢,擒得匪首而回。到那時松州事畢,經略大人回中京升官甚至入閣。而我則掌松州軍政,在這天寒地絕之處紮根,為我陳家另闢蹊徑。」
臉頰抽搐了下,他的語氣因憤恨而驟然陰冷。「可人算不如天算,誰知道中京……不,墜星海有變,讓我陳家絕了後路呢?」
李效成急速眨眼,自然完全不明白,松州又怎麼跟墜星海扯上了關係?
「我陳家在墜星海的線頭被完全掐掉,我又哪來的依憑,可以在這片冰雪之地從頭來過呢?」陳重蒙又笑了,笑得有些猙獰。「當初也不是沒考慮過這種選擇,只是那時候決心不足,時機不成熟。還得感謝那位絕了我後路的墜星海提督,是他讓我警醒,與其讓我陳家從頭來過,不如讓這大明從頭來過。」
「你大膽!」李效成喝道:「怎可出此狂悖無稽之言!」
「李效成!」陳重蒙聲音更高,「你就別裝出這副愚忠模樣了,你該比我更清楚,這大明早就該完了!」
李效成呆住,陳重蒙一番話如狂瀾般湧出口。「若不是朱莫離那個小丫頭仗着聖山強改天命,老太子就該把天下讓給凡人了!他朱家人憑什麼以一人之身受天下億民奉養?就憑他們坐上社稷之座堵住混沌?那不是凡人強迫他朱家人去坐的,不過是朱家人想讓自己的天下千秋萬載,永世不絕的藉口!」
「凡人生死憑什麼由他朱家人一身承擔?為什麼不能由凡人自己承擔?社稷之座就是朱聖武奪走天下凡人自決命運的囚籠,早就該粉碎掉了。」
「李效成,此時你經略松州,松州民亂因何而起,你還不清楚嗎?若是凡人能自決命運,他們還何須反亂?你來松州之前主政中京北城,也該明白得通透。這大明天下爛成了什麼樣子,不必我再說了吧?」
「你、你……」李效成被說得無言以對,身體哆嗦得快把手槍抖落了。
「李大人,」陳重蒙步步進逼,「你手裏還有槍,為何不一槍打死我,再自盡以謝皇恩?我們那美麗無雙也強大無匹,儼然不是凡人的女皇,不是該值得李大人以死報效嗎?你為何還在猶豫?你還在等什麼?」
「我、我……」李效成下意識為自己辯護,「我忠的是大明,是大明的天下!」
他忽然找到了突破口,「大明不只是凡人的大明,還是聖山的大明!大明如何,不都是聖山的佈置,怎可把責任全歸於大明!」
「是啊,大明只是聖山的狗。」陳重蒙又笑了,這次卻笑得頗為曖昧。「問題是,聖山只在意手下是不是有狗,並不在意那條狗還是不是原來的。若是狗太老乾不動活了,不是正好換掉麼?歷代王朝更替,都是這樣的過程。」
「當今天子,那可不老。」李效成居然鎮定下來了,「她可是聖者,至少能活二三百年。」
「她不老,大明卻太老了。「陳重蒙搖頭,「莫非你以為她可以憑聖者之力延續大明?當她以此力做此事時,她不僅是與整個震旦的人心作對,還得面對自海外而來的力量。別說一個聖者,便是十個,我都不信能成事。說得簡單些,便是她個人再強,能強過聖山嗎?聖山都得接受改朝換代的現實啊。即便她強過聖山,難道能強過混沌惡魔?」
「先前你還說得漂亮,」李效成淡淡笑道,「等說到天下事,便露出了嘴臉。不過是個企圖謀奪天下的狂徒,若是有益於你的狂妄野心,哪怕是與惡魔聯手,你都不會拒絕。你們陳家自你而絕,倒也不可惜。」
說完他舉起槍,朝着陳重蒙連開兩槍。不過很遺憾,不僅左右的鐵甲人跨步遮擋護住了陳重蒙,他這兩槍也全打飛了,只在偏了起碼一個身位的鐵甲人身上濺起兩點無力的火星。
李效成倒也不在意,回手再將槍口頂住太陽穴,這下該是怎麼也不會打偏了。
雖然異常恐懼,雖然有過猶豫,但這個飽讀詩書也有自己抱負的大明臣子,還是選擇了忠於大明。畢竟陳重蒙給他描繪的未來里,含着的那種與惡魔交織的可能性,會否定他生而為人的一切。
可沒等他扣下扳機,一個鐵甲人揚手射出道青光,噗的透體而入。
胸前傷口溢出的猩紅血水急速轉青,李效成臉上手上的血色急速消失,轉瞬他就變成一具青黑殭屍,直直呆立。只剩眼瞳還能隱約轉動,轉了兩下便失去光彩。
鐵甲人正把李效成抬進箱子裏,看起來要運出去,另一群鐵甲人衝上頂層。這群人的鐵甲樣式有明顯不同,頭盔披風還多了狼頭熊頭和裘毛裝飾,領頭的面目粗獷,赫然是當初給陳重蒙開車的那個漢子,自稱松州霸王曹飛虎。
「妥了麼?」曹飛虎見到變作殭屍的李效成,皺眉道:「還留他活口做什麼?」
「我們只是靠奇襲入了松州,端掉經略衙門。」陳重蒙瞥了眼此人,淡然說:「經略之下的幾個參將,還有自中京而來的禁軍並不會因松州丟掉,經略身死而崩潰,他活着比死了更有價值,何況……」
他又打量地上的屍體,尤其是那四個穿着厚重陶鋼的羽林軍護衛。他們身下是一層鐵甲人屍體,數目幾乎與立着的鐵甲人同等。
「何況我們來日方長,你擅長領軍,我擅長謀劃,卻少了居中協調,可以兼掌軍政兩面的人物。」
陳重蒙這話讓曹飛虎嗤笑出聲,「你別是昏了頭吧?當真以為你我就能割據一隅,開朝建國?」
一巴掌拍在陳重蒙肩上,曹飛虎說:「按你以前的謀劃做就行了,與朝廷周旋一陣子,官兵進我們退,官兵退我們進,再發份求和書給朝廷面子,封我們各路頭領一些官職,這事也就了結。」
「你們倒是了結了,」陳重蒙撥開手說:「那我又是為了什麼呢?」
「你……」曹飛虎嘆氣,壓低了聲音。「我也不知你會做到這個地步啊,按你的計劃,其實這時候應該已離開松州了。後面繼續留在經略衙門裏,與我們互通聲氣,虛應故事。」
「我……」陳重蒙的臉頰又扭曲了一下,說的話讓對方不解:「還不是怪那個小白臉!」
不待曹飛虎追問,他擺手道:「此一時彼一時,到現在你該相信我。」
「能做得更大事業自然是好,」曹飛虎還是很冷靜,「可朝廷要是認真起來,別說以傾國之力壓來,只是把中京北城的大軍開過來,我們就斷無生路。李效成身邊既然有羽林衛,那麼朝廷此時應該已經知道這邊發生了什麼事。」
「你不必擔心,」陳重蒙哈哈笑了,「朝廷想在這冰天雪地之處認真起來,也得有餘力才行。此時女皇是知道松州出事了,可等她做好準備的時候,會發現在她面對的麻煩里,松州這邊壓根算不上什麼。」
「哦?」曹飛虎自然頗有本事,否則也不會成為松州各路叛匪的首領,不過他的視野只局限於松州,哪看得清整個震旦。
「還有什麼亂子?」他追問道:「說來聽聽。」
「老曹啊,」陳重蒙笑得低沉,「獻祭凡人魂魄,點燃灰境中的魂火,引出混沌之力製造天地異象……你不會以為只有我們能做到此事吧?」
「這不是只有你才知道的法子嗎?」曹飛虎愕然,「雖然有傷天和,不過燒的是惡官惡商,反倒爭取了不少民心。」
「在這松州,只有我知道。」陳重蒙很認真的說:「但在震旦,知道的人卻不少,只是以往都在我父親的組織之下,沒人敢胡作非為。現在不同了,組織潰亂,無數人奔往震旦各處鄉野。而大明氣數將盡,我們敢做,他們為何不敢做?」
「那倒是……」曹飛虎吞了口唾沫,目光閃爍了好一會,沉沉點頭,「馬無夜草不肥,人無橫財不富。既已反亂,也就沒有回頭路了,值得一搏。」
樓外風雪依舊,炮火卻漸漸弱了。各處還在抵抗的官兵呼叫不通經略衙門,彼此也不知情況,頭鐵的被叛匪分割包圍,逐一消滅。腦子好用的則帶着部隊倉皇退卻,奔入茫茫風雪中。
「我本不想走上這條路……」
立在露台上,俯瞰茫茫白雪,陳重蒙低沉的呢喃,「但卻不得已為之,這都是你逼我的。」
「高……德……」他咬着重音,似乎也將此人咬在嘴裏。「待我基業砥定之日,便是你粉身碎骨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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