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幾十艘江船靠了岸,丁一微笑着提了袍襟,領着懷集的鄉紳上了岸,卻是遠遠迎了上,行近了便揖手笑道:「太保康健啊!學生的家眷,竟沾得太保的官威,實在是有運氣的,要不這千里迢迢南下,只怕不知遇着什麼波折。」
丁一這話說得比較平俗,但卻也透着親近的味兒,石璞從官轎里出來,也笑着迎了上來,把着丁一的手臂,笑道:「節庵好眼力啊,以虜首為束脩,真士林佳話……今日見着,果然是少年英才!」
他這話說出來,卻是句句都有門道,先提節庵也就是于謙,就是示意着他看在于謙份上,不想把事情搞得太過份;又提了當日西直門外,丁一以韃虜首級為拜師禮的往事,便是示意丁一,他是知道丁某人來龍去脈的;再一句少年英才,無非就是警告丁一,他石太保歷經數朝,見過的風浪多了,丁某人別想着給他鬧什麼妖娥子,老實在懷集圈禁吧!
丁一微微笑了笑又寒喧幾句,便給石璞引見了隨行來迎的鄉紳來跟石太保一一見禮,太子太保,位極人臣,這對於這些鄉紳來說,能見着這樣的人物,真是三生有幸,值得在族譜里寫上一筆的事。所以他們都很激動,而石璞明顯也很享受這樣的敬仰。
「如晉啊,來來,這位趙將軍卻也是深諳兵事的,汝等卻可好好親近一番。」石璞見着丁一這做派,又帶着鄉紳來。覺得丁一是服軟的了,完全交出掌握着的人脈關係,要知道這年代。中央政權下達的行政命令,也就是到縣一級,再往下去,往往就是鄉紳在以族規家法,治理鄉間了,看着丁一把這些人也帶來,石璞倒也沒怎麼為難他。反而給丁一介紹起隨他而來的趙輔。
只是趙輔猶豫了一下,不論官職名聲,都應該他先上前去跟丁一行禮。只是如何稱呼丁一,他有些拿不準主意,身為都指揮僉事,他當然不可能跟那些大頭兵一樣。咋咋呼呼叫丁如晉了。再說雖然丁一這左副都御史是正三品。趙輔的都指揮僉事也是正三品,可就算現在不是明末那種文官想殺都督總兵,就提劍殺了的時節,文官武臣的品級也差得遠了,哪裏能一回事?
但他隨石璞南下,卻是很清楚如今丁一聖眷不再了,他向來就不覺得,小他十來歲的丁某人。有什麼驚天的本事的,所以心中極為看不起丁一。認為他是仗着于謙,盜名欺世罷了。
雖然路邊那二三十個紋絲不動的泥猴,教趙輔略為收起輕蔑之意,但他仍然不認為丁一有什麼值得他敬仰的,就算做到左副都御史又如何?落架鳳凰不如雞!失了聖眷,丁某人又有幾天能蹦躂的?
但沒等他開口,丁一卻就轉過來身,淡然笑着:「趙將軍?年少有為啊!」趙輔一張臉立時脹得通紅,年少有為?年少?整整大了丁某人十多歲好麼?加上這年月的人結婚早,趙輔的大兒子都不見得比丁一小几歲!
「太保,看着這趙將軍,學生便愈覺馬齒漸增,青蔥不再了啊!」丁一就這麼對趙輔來了一句,卻轉頭去石璞說話,那做派就如當趙輔是個小孩,哄上一句,然後要聊天,還得跟石璞這成年人才有話題,「唉,先前學生就乞過一次骸骨的了,蒙聖上恩准,得享餘年,誰知去冬國家有事,又硬來開個恩科,將學生這乞了骸骨的人,生生差來廣西,萬幸太保來了,總算得脫啊!」
一番話說得石璞心裏不住罵娘,因為丁一這話,是很有一些諷嘲他已七十多,還貪戀權位,不肯辭官退休的味道——再扯遠一些,何嘗又不是在諷刺趙輔的恩主吏部尚書老王直呢?不也是跟石璞差不多,數朝元老就是不肯自請辭去!
但不論肚子裏如何罵娘,丁某人是真的乞過骸骨的,石璞臉上卻還不得不維持着笑意答道:「如晉安能枉自菲薄?正是為國家效力之際,怎麼能說出這等喪氣的話來?老夫足足較你大了一個甲子,不也一樣為朝廷奔波麼?」
丁一聽着,不住讚嘆石璞高風亮節,為國事操勞真是士林典範,一時間,趙輔那一肚子的火,就在夏日微風慢慢地愈烘愈烈,卻又無處可以發作,站在一旁,竟然如大人說話插不上嘴的小孩,那張臉皮都憋得泛紫了。
「年輕人就是有朝氣,太保您看這臉膛?看着有衝勁!」丁一回身就這麼伸手在趙輔肩膀上輕拍了兩下,還問道,「趙將軍看來是墩實的人兒,不擅言談,武人這作派是好的,只問殺敵,不作巧言。不過,趙將軍,學生年少時也曾血熾,帶着七八個弟子,夜踏敵營的事也敢做,結果如何?」
丁一說着,搖頭長嘆,把着石璞的手臂晃動道:「太保啊,連皇帝和太皇太后都知道學生這一身的傷,每有聖旨,都贈免跪,只因天子聖明,知道學生當初年少做下的事,弄得這一身舊創,着實是真的跪不下,每到風雨天,那真是疼不欲生!」回頭又對趙輔說道,「故之趙將軍,少年人,有朝氣是好,但凡事還是要想周全,莫要跟學生一樣,落得一身傷,便不美了。趙將軍,良藥苦口,忠言逆耳啊……」
趙輔能說什麼?能說皇帝贈丁一不跪,其實是給面子不是因為什麼狗屁的傷?這話他是絕對不敢出口,他是武將,文臣噴皇帝就有,他又沒到石亨、孫鏜那層次,一個都督僉事敢噴皇帝那是要找死麼?
而且他再不回答,這不要臉的丁某人,說不準一會敢來摸他腦袋了!加上石璞的眼光已掃了過來,趙輔這麼悶聲不開口,作為兩廣總督,石璞也是丟臉的。所以趙輔很無奈地抱拳應道:「丁嘉議金玉之言,末將領受了。」丁一還有嘉議大夫的銜頭在身,所以趙輔想了半天就稱丁嘉議,但話一出嘴,他就後悔了,因為連他自己聽着,都感覺跟不服氣的小孩跟大人頂牛一樣的腔調。
丁一笑了笑,也便就此作罷,卻邀請石璞和趙輔上船,水路總要比陸路好行些,哪怕石璞坐在轎子裏,這天氣也是悶熱得不行,所以聽着丁一的邀請,倒也無二話,便隨丁一上了泊在岸邊的那艘大船,其他江上戰船看着大船起帆,便也紛紛起了錨,護衛左右,一路向懷集而去。
趙輔帶着十幾個親兵上了船,風吹着,倒是比起騎馬趕路要舒服許多,那親兵低聲說道:「將軍,這姓丁的倒是會享受!這麼多船,不過跟石太保說一聲,跟姓丁的要過來,咱們來回梧州、廣州,也好舒坦、舒坦!」
這時石璞的老眼就冷冷掃了過來,趙輔連忙起身,狠狠抽了那親兵一記耳光,直把他扇着癱倒在地,對對丁一和石璞抱拳道:「末將御下無方,衝撞了兩個大人,還請恕罪!」因為他看得出,石璞生氣。
要拿走丁某人的東西,這個石璞倒是沒什麼意見,他這趟來懷集,未必沒有存心看看有什麼好東西可以弄走的。只是丁如晉也是做到正三品的左副都御史,雖說失了聖眷,但就算致仕的正三品官員,也不容得當面這麼搞啊!要吃可以,吃相不能這麼難看,丁一就算衰了,失勢了,終究也是士林一員,石璞不可能容忍趙輔的親兵如此放肆。
此時大船離岸大約也就是三兩百米,剛剛去到江心,除了那艘載着柳氏夫人和隨從的船依然跟着大船之外,那二三十隻戰船卻轉了篷,又從船舷掩體木板下方的縫隙伸出船漿划動,片刻就離了大船而去,朝着方才停泊那江邊飛馳,操舟者的嫻熟,倒教石璞看着也是眼饞,想着一會上了岸,怎麼開口跟丁一索要這支船隊過來。
那幾十隻戰船還沒馳到岸邊,就見方才丁一迎石璞的那段官道邊上草叢之中,突然一條條火舌生出,然後爆竹一般的槍聲連續響起,濃郁的白煙頓時便把那條官道籠罩了,石璞在船上看得口瞪眼呆,這時那幾十隻小船也奔近了,離岸二三十米的位置停泊了,也一排排放起火銃來。
趙輔看得眼角欲崩,怒然起身戟指丁一咆哮道:「你好大的膽子!」又衝着石璞抱拳作禮道,「太保!末將得罪了,這廝無故伏下兵馬,屠殺末將麾下將士,若不拿下,安能平士卒怨氣!」說罷把手一揮,那十位個親兵看着也是上過陣的,長刀抽出握在手裏,真是不怒而威殺氣騰騰,便朝着丁一這邊包圍過來。
石璞氣得一拍椅子扶手,沖趙輔這麼喊道:「住手!」卻向着丁一問道,「如晉,汝將奚為!」他這是在問丁一要幹什麼。
「大抵是有亂兵踩踏百姓田地,四海大都督衙門的人等去緝拿,亂兵反抗,四海大都督衙門的人等便只好奮起自衛吧。」丁一端着茶杯,頭也不抬地說道,「方才還有一夥亂兵縱馬亂奔,把學生派在路上恭候石太保的那些弟子,都濺成了泥猴,二位剛剛沒見到麼?」(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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