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廢棄的碎石場散發着落沒的氣息。
深秋衰敗的蟲鳴聲,更添寂寥。
楊戈晃動手電,四下打量。
這裏以前應該是一座大型碎石場。
石料開採將山峰主體上留下了一道高數百米、橫向兩三里的峭壁。
廢棄的石料堆積如山,目測至少也有十幾米深,上萬噸碎石……
不過看樣子,這座碎石場廢棄有些年頭了。
那些廢棄石料里,都長出幾株稀稀落落的幾人高大樹了……往少了算,也得有二三十年了。
楊戈估摸着,這處得天獨厚的碎石場,應該是因為安慶市打造「永樂山」景點的緣故才關停的。
大晚上的,鬼大爺來這裏做什麼?
楊戈疑惑的將手電照到鬼大爺的身前,接着黯淡的手電光,他看到鬼大爺怔怔的四下打量着這座碎石場,古板黝黑的面頰上,透着說不出的迷茫。
就好像,他來過這裏。
但這裏現在的樣子,卻和他記憶中的完全不一樣。
楊戈倒是有心問問。
可他知道,就算他問了,鬼大爺也一定不會回他。
只能在心頭暗自揣摩:難不成,鬼大爺是葬這裏的?
他這麼推測,是有道理的。
鬼大爺先前在烈士陵園徘徊了那麼久,明顯是在尋找什麼。
哪裏可是烈士陵園。
無論他是在尋找什麼的,都說明他和「烈士」有關。
而永樂山,又是眾安市有名的抗戰景點……
「嗯,有理有據,邏輯思維縝密。」
楊戈悄悄的在心裏給自己點了三十六個贊。
鬼大爺迷茫的張望了許久,忽然再一次動了一起。
就見他一步邁出,身形一個閃爍,就出現在了碎石坡上。
楊戈正準備追上去,就見鬼大爺又一個閃爍,橫向挪移了十來米。
哦?
又要徘徊嗎?
那沒事兒了,您老人家高興就好!
楊戈停下腳步,又一次習慣性的在褲袋裏摸煙,摸了空後才想起沒煙了。
他略有焦慮的搓了搓手,耐心等待鬼大爺抽風抽完。
鬼大爺在碎石坡上來回的閃爍,速度越來越快。
幾分鐘內,他幾乎將整個碎石坡都丈量一遍。
但他依然沒有找到他想要找的東西。
楊戈隔着老遠,都感覺到了他身上那股子越來越焦灼的情緒。
忽而,鬼大爺不動了。
他停在了碎石坡的中心,仰天咆哮。
「啊……」
叫聲雄渾、悽厲。
肉眼可見的聲浪,捲起細碎的砂石四下飛濺,打得楊戈連連後退。
濃郁的黑氣,從他的身上逸散開來,沁入厚實的碎石坡里。
隔得老遠,楊戈都感覺到自己的內勁,又有化作脫韁二哈的趨勢……
他無語的一拍胸膛,壓制住歡脫的三陰驚:「自己人……呃,自己鬼你也吸!」
鬼大爺雖然有些高冷,不大愛說話。
但他可是救過他和雷虎、官二代和老刀他們四條老命的。
絕對的自己鬼!
嗯,他要不拿鬼大爺當自己鬼,他也不可能深更半夜的載着他來這麼偏僻的地方兒。
碎石坡上的黑氣越來越濃郁,越來越濃郁。
楊戈用手電去照,就見黑霧裏,一道道影影綽綽的身影,憑空出現。
下一秒,喧鬧的叫喊聲,遍佈空曠的碎石場。
「營長,是那你嗎營長?」
「誰在說話?老子這是在哪兒?二狗子,老子的駁殼槍呢?」
「天什麼時候黑的?小日本子要上來了吧?三排長,你他娘的小鋼炮呢?」
楊戈瞠目結舌。
這些大爺,不會是那些大爺吧?
……
密密麻麻的透明人影,很快就將碎石坡擠得滿滿當當的。
他們奔跑着。
他們叫喊着。
他們相互擁抱着。
無窮無盡的陰氣,從四面八方湧來。
他們透明的聲音,迅速凝實。
慘烈而悲壯的強悍氣勢,越來越濃烈、越來越濃烈!
幾乎快要凝為實質!
楊戈徹底驚呆了。
好傢夥!
我他媽直接好傢夥!
這麼多有神智的鬼大爺?
……
鬼物分為兩種,一種是有神智的,一種是沒神智。
嗯,這看起來是句廢話。
但這真不是廢話。
而是泰安搜查員執行任務時,衡量鬼物是該殺還是該放的一大重要標準!
簡而言之。
就是有神智的鬼物,基本上都是沒有殺過人,吃過血食的。
就如同楊戈先前在九院遇到過的那兩個幽魂鬼童。
而沒有神智的瘋狂鬼物,殺沒殺過人不好說,但一定是吞噬過血食,而且未來必然會因為血食襲擊活人。
根據早些年見網絡上流傳的說法是,活物的血肉里有着某種會迷亂神智的煞氣,鬼物沒有肉身,神智更容易被這種煞氣所衝散。
舉個簡單點的例子,就是吃生肉長大的貓狗,會比吃熟食長大的貓狗,更具有攻擊性。
至今民間都還流傳着,舔過人血的貓狗留不得的說法。
但活物的血肉和生魂,對鬼物天然具備誘惑力,也是鬼物壯大自身最快的捷徑,遊魂級的鬼物,吞噬血肉和生魂所帶來的實力增強,幾乎是立竿見影的!
所以大凡具有成為遊魂級以上潛力的鬼物,最終都會忍不住害人吞噬血食生魂。
為什麼說是遊魂級以上的鬼物呢?
幽魂連維持自身都很勉強,就算是想害人,也是有心無力。
……
黑霧漸漸收回黝黑的鬼大爺體內。
他怔怔的望着周圍的湊上來的這些身影。
望着他們身上破爛的灰軍裝。
望着他們額頭鮮亮的五角星。
望着他們花貓一樣的臉頰。
望着他們緊實的綁腿。
他空洞的雙眼裏,漸漸有了神光……
「我的,我的兄弟們啊!」
他忽然嚎啕出聲,聲音破碎的令人心碎。
「真是營長!」
「營長怎麼穿得跟個唱大戲的一樣?」
「營長,我們的傢伙事兒呢?沒傢伙事兒我們怎麼打鬼子啊!」
「營長,我這是睡着了嗎?怎麼周圍變化這麼大?」
鬼大爺嚎啕的,伸手擁住身前的兄弟。
他額頭上的「敕」字沖天而起,光芒大作,散發出明亮的暗金色光芒,照亮的這片黯淡的碎石坡。
就見他臉上像是鍋底灰一般的黝黑妝容,漸漸褪去,露出一張飽經風霜的堅毅國字臉。
頭頂上高頌的四方巾徐徐化作一頂灰色的軍帽,軍帽中間那顆紅色的五角星,也如他的兄弟們一樣鮮亮。
身上的右衽黑色長衫破碎,露出一件風紀扣扣到了喉結下的灰色軍裝。
腰間的白玉帶,也化作一條緊扎的武裝帶……
唯有那把紅緊飄蕩的長刀,依然沒有任何變化!
卻那麼的貼切。
「我的兄弟們,我找了你們一百年啊!」
他撕心裂肺的嚎啕着,卻沒有一滴眼淚。
原來,最難過的,不是有淚往心底流。
而是心裏的眼淚,流不出開。
……
「伢子,你說小鬼子最後投降了?那俺們的同胞們,站起來了沒有?」
「後生,你說都過去一百多年了?我們的子孫們,現在頓頓都能吃上煎餅卷大蔥嗎?」
「么兒,我老家是臨江縣那邊的,你去過沒有?那邊現在啷個樣了喔?」
楊戈被一雙雙希冀的目光圍繞着,無數的問題七嘴八舌的向他湧來。
他努力的給他們解釋。
但無論他們怎麼解釋,都總會有新的問題冒出來。
這些在碎石底下睡了一百多年的大爺們,太愛太愛這片生他們養他們的土地了。
他們太渴望太渴望知道,這片他們曾為之奮戰的土地上生活的後世子孫們,如今生活得怎麼樣了,能不能吃飽,能不能穿暖,能不能抬頭挺胸的做人。
理想這種東西。
早在很多很多年前,就已經被現實給打敗了。
人們更追逐金錢,討論娛樂……
在楊戈短短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他最大的理想,也只是成為一名正式武士,過上無論走到哪兒,都能讓人高看一眼的生活。
但這一刻。
他見識到了一種可以稱之為偉大的理想。
一種拋頭顱、灑熱血也在所不惜,連死後都扔念念不忘的理想。
他感到詞窮。
他感到渺小。
連他們眼神中的光,都令他感覺到灼燒。
就在他不知道該怎麼說,又能說些什麼的時候,他忽然靈機一動,奮力從大爺們中間掙脫出來,衝到山包的邊緣,指着遠處燈火闌珊的眾安城,大聲說道:「爺爺們,看,這就是咱們現在的城市!」
鬼大爺們一擁而上。
然後鴉雀無聲。
「真好……」
有鬼大爺低低的說道。
聽到這兩個只,楊戈忽然鼻子一酸,淚崩如泉涌。
一隻寬厚的大手,輕輕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一回頭,就見到背上背着紅纓大刀的鬼大爺,站在自己的身側。
「大爺……」
他低低的呼喚道。
鬼大爺不禁莞爾:「咋的,又要帶我去找大媽?」
楊戈也「哈」的一下,笑出了聲。
「大爺,這些大爺是……」
他輕聲詢問道。
鬼大爺眺望着遠處的眾安市,用呢喃一般的語氣輕輕的說道:「當年,我們兩個師的弟兄南邊阻擊小鬼子西進,打了三天四夜,混戰中,我們和主力部隊打散了,我率領弟兄們,邊戰邊轉移,被一個聯隊的小鬼子,圍到了這座山上……後來,我死在了集中營,不知道怎麼的,魂魄就進了地府,幹了鬼差……這中間的事,我也記不住了,反正從模模糊糊有意識開始,我就在你身邊。」
「似乎,似乎……」
他不自覺的皺起了眉頭,似是在努力回想:「有個人告訴過我,讓我跟着你,你能帶我來陽間。」
「有人告訴過您?誰什麼人?還有,我怎麼能帶您來陽間呢?那我也沒去過陰間啊!」
楊戈驚異的問道:「還有還有,地府到底出了什麼事?怎麼鬼物都往人間涌呢?」
鬼大爺沉思了片刻,徐徐搖頭道:「記不起來了,我的敕封已經破碎了,什麼都記不起來了……應該就和做鬼差,不能有陽間的記憶是一樣的,我既已捨棄了鬼差之職,自然也不可能再讓我知道地府的事。」
頓了頓,他又皺起了眉頭:「不過,地府的確是出了大事……到底是出了什麼事,我的確是記不起來。」
說到這兒,他忽然想到了什麼,扭頭朝着眾多還在望着眾安市發呆的鬼大爺們高聲叫喊道:「書生!書生你他娘的死哪去了!趕緊滾過來!」
「哎,營長,來了來了。」
一個臉上帶着老氣的黑色圓框眼鏡,身上的軍裝也比其他鬼大爺更整齊的青年鬼大爺,從鬼大爺們當中鑽出來,幾步走到營長鬼大爺面前,行了個軍禮:「營長,您叫我。」
營長鬼大爺:「你們死了這麼久,為什麼還在這裏,沒有鬼差來引渡你們嗎?」
書生鬼大爺愣了愣,不好意思的問道:「就你剛才那身兒打扮就是鬼差嗎?好像是有鬼差來過,但我們瞅着他像漢奸,還以為他是來當說客的呢,就直接把給他干跑了……再然後,我就啥也不記得了。」
營長鬼大爺:……
楊戈:……
真、真、真猛士啊!
把鬼差都給干跑了,跟這兒睡了一百多年。
書生鬼大爺說完,目光瞥見楊戈,忽然驚異的說道:「咦,伢子你好硬的命啊,殺氣沖宮、煞氣蓋頂,不是七殺入體、就是破軍坐命啊,伢子你雙親姊妹都不在了吧?」
楊戈和營長鬼大爺聽言,都愣了愣。
旋即,營長鬼大爺就開口道:「還沒介紹,他叫趙儒明,家裏三代……」
書生鬼大爺糾正道:「五代!」
營長鬼大爺:「好吧,五代都是算命的,從小就識文斷字兒,從軍後,就做了文書。」
楊戈的嘴角抽搐了一下。
他總覺得,這位書生鬼大爺,是在罵他。
但偏生,他爹媽和姐姐,還真都不在了……
不過很快,他就意識到一個問題:「咦,不對啊趙大爺,您會看相算命,那您能不信鬼神之說?」
書生鬼大爺自豪的挺起胸膛:「看相算命那是家傳的飯碗,但我們種花家人,只信馬列主義,不信什麼牛鬼蛇神!」
楊戈無語的豎起一根大拇指:「沒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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