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們瞬間來了個180度大轉彎。
剛剛還在推三阻四,一瞬間,已經開始爭先恐後,踴躍捐款。你1000,他800,他1500,如果不是在會議廳里,估計錢包、錢袋,叮叮噹噹的金幣,都要雨點一般砸下來了。
格雷特卻沒有半點得意。多年急診醫生經驗,他看人眉高眼低,已經看得相當熟練。眼前這些商人,掏錢掏得雖然痛快,一回頭、一低頭的時候,眉梢眼角,卻偶爾會泄出一點憤怒陰沉。
——用膝蓋想也明白。
被人逼着掏錢,誰能高興了?
就是他自己,被評審會要求賠錢的時候,造高階法師塔要額外掏錢的時候,包括錄入數據要用塔靈的時候,他也是百般抵抗,死也不想掏一個子兒。
單純記恨他也就算了。怕就怕,羊毛出在羊身上,他這頭讓商人們交錢,商人們回頭去剋扣工人工資,或者乾脆解僱幾個……
到頭來,公共衛生建設還沒開始做,已經連累了一大批工人,造成更多社會問題。
還是得給他們顆甜棗吃。當然,給甜棗之前,該打的大棒,都要儘量揍出去才行。
格雷特忖度着。他在一片嘈雜聲里默默低頭,開始翻手上的資料。
一頁、兩頁……
隨着他的動作,會議廳里的喧譁漸漸平息下來,又漸漸蓄積起緊張的沉默。
格雷特翻到他自己要的那幾頁,讀完一抬頭,只見對面二三十號人伸長脖子,眼睛直勾勾地落在他的稿紙上。
這……
你們看也好,不看也好,這些我都是要講的……提前看到也沒啥用場……
格雷特腹誹着轉向主席台。咳,雖然有點坑人,但該提的要求還是要提嘛。
「除了生產中使用清潔水源之外,想要得到認證的公,呃,作坊店鋪,還應該遵守一些規定。——首先,不能隨便丟棄垃圾,廢水要統一排放……」
「為什麼?」
「憑什麼?」
對面幾個嗓子一起喊。最胖最壯的那一個喊得尤為大聲:
「我們屠宰場一天那麼多內臟,不扔到河裏,讓我們怎麼辦?!」
哦,原來是殺豬殺羊的呀。難怪胖成這樣,外套已經儘量往大里做了,都遮不住手臂上鼓鼓囊囊的肌肉。格雷特憐憫地看了對方一眼:
「……你不要的話,送給我?我派人來拖?」
「什麼?」
屠夫愣了一愣。
想要說「送給你就送給你」,又有點不甘心,總覺得格雷特在哪裏埋着坑;想要說「我自己處理」,有格雷特這句話頂着,又說不出口。正在糾結,格雷特轉過臉去,向旁聽席微微一笑:
「主教大人,我僱人把這些內臟做熟,賣給神殿怎樣?好歹也是肉,能填肚子,還能改善士兵的夜盲症,讓他們晚上也看得見東西。放心,我只收成本價!」
大主教笑着點頭。屠宰場場主立刻眼睛發直,往前一俯,喊得差點破了音:
「等——等等!內臟不好收拾!弄不乾淨的話,不能吃的!」
「真可惜,我知道怎麼弄。」格雷特聳聳肩:
「我是個治療者,這些心肝脾胃、肚子腸子,哪一樣我都整治過,雇幾個人教他們收拾再容易不過。
——最多就是腸子難洗一點,大不了用純鹼洗,我又不缺那玩意兒。雷霆塔里生產淨水片,副產品里有燒鹼,稍微折騰一下就是純鹼了。」
「這……」
屠宰場場主滿頭油汗亮晶晶的。他12歲從鄉下進城當學徒,從搬水桶、燒開水的小工開始,一直做到屠宰行會的會長。一刀一刀、一隻豬一隻羊,殺出了今天的地位。
為人處事,信奉「錢是賺出來的,也是省出來的」,能不雇的人堅決不雇,能自己乾的活堅決自己干。一直到今天,他大清早還在鋪子裏,宰豬、放血、燙毛分肉剔骨,和手下的夥計們一起幹活。
這樣一個人,有現成的門路在眼前,卻不讓他賺錢,簡直比剜他的肉還難受。眼看着格雷特三言兩語,就敲定了一門生意,他按着前面椅背伸長脖子,如果不是在最後一排,簡直要撲下去抱格雷特大腿:
「法師大人,治療者大人,您雇我吧!一樣都要僱人,您直接交給我吧!您說賣什麼價就賣什麼價,戰神神殿那邊,我絕對不多賺一分!」
看看,看看,早這麼聽話不是挺好。格雷特心滿意足地嘆了口氣,再望望旁聽席。戰神神殿的大主教微微一笑,向格雷特抬手:
「你看着辦,我只要東西。價錢比肉便宜一半就行,神殿裏那幫小伙子,來多少都吃得掉。」
除了騎士之外,普通的神殿衛士,也不是天天能吃到肉的。能拿到便宜,穩定,味道不錯的動物內臟,神殿也很開心啊!
再說了,小格雷特的人情還沒有還清呢,上次那20個牧師學徒,只用了兩天就退回來了!
「法師大人!您雇我啊!這筆生意的收入分您一半,不,八成!八成!九成總行了吧!我還要給夥計發工資呢!」
全給了也是合算的!戰神神殿的大腿,那是想抱就能抱到的嗎?還有,內臟烹飪方法,一旦學到了,那是獨門生意啊!
格雷特抿嘴微笑,不接話頭。他左手邊,奧羅拉從文稿上抬起頭,替他呵斥:
「好了,老闆缺你這幾個錢嗎?老闆連自己法師塔都有!」嗯,雖然還沒有,但是看今天開會的樣子,馬上就能到手了,「你與其想着給錢,不如好好想想,老闆真正需要的是什麼!」
「是是是……」屠宰場場主點頭哈腰。「法師大人,您放心,您說什麼我聽什麼。內臟不亂扔,污水不亂倒,那個——那我們該往哪兒倒?」
對嘛,這才聽話。格雷特向他微笑一下,手掌向下按了按,示意他稍安勿躁:
「你的事待會兒再說。——諸位委員大人,我在這裏說明一下,丟棄垃圾糞便過多的水體,特別有利於細菌繁殖。前兩個月,我在全城取水樣檢測的時候就發現,垃圾較多的污水溝里,細菌含量特別高。
——由此我認為,要提高城市衛生水平,必須做到垃圾、糞便統一傾倒,污水統一排放,用沉澱、過濾、植物吸收的方式進行處理。
如果諸位閣下需要,我可以提供我的實驗記錄,以證明禁止亂倒垃圾、統一處理廢水的必要性。」
大魔法師們低聲討論了一陣。然後,變化系那位大魔法師咳嗽一聲,代表全體發言:
「實驗記錄可以稍後提交。諾德馬克法師,你接着說,還有什麼需要做的。」
「是。」哎呀,這話頭轉得真舒服。格雷特正中下懷,清清嗓子,目光向對面的商人們一掃:
「我們建立公共衛生事業,是為了提高市民的健康水平,增進民眾的福祉。
——為此,絕不容許把商家付出的成本,用剋扣雇員、解僱勞工,或者抬高民生用品價格的方式進行轉嫁。這樣做本末倒置,完全違背了議會的初衷,必須嚴厲禁止!」
對面坐席上又是一亂。然而這一次,格雷特卻沒有允許他們出聲抗議,而是徑自提高了音量:
「酒業協會的同仁在嗎?」
「在在在!」倒數第二排站起來一個老頭兒,臉色蠟黃,大腹便便,一隻手有意無意地壓着右肋。格雷特只看他一眼,就很想過去翻翻他眼皮:
老頭,你肝硬化了吧?
他按捺下自己的醫生本能,抬起臉龐,直視對方。聲音不急不緩,嘴角含笑:
「自己釀酒嗎?種葡萄嗎?知道怎麼防止葡萄生病?想不想知道怎麼防止酒變酸,釀造啤酒的話,怎麼控制蒸麥芽的溫度和時間?」
他問一個問題,老頭兒點一下頭,再問一個問題,再點一下頭。一連串問題問完,老頭兒的腰杆已經彎到了45度,只差撲下來跪地抱大腿。
格雷特偏偏扭頭轉向左側。走出去兩步,又回過頭來看他:
「對了,你最好找個高階治療者——看看你的肝。」
酒商點頭不迭。格雷特向他笑了一笑,從左至右,又掃視一遍對面座位:
「在座的鹽商,想不想知道怎麼高效率提純粗鹽,提純出來的雜質又能做什麼用?
鐵匠公會,如果有的話,想不想知道怎樣大規模煉鐵,怎樣保證煉出來的鐵一定能用?
雜貨商——姑且算是雜貨商吧,大規模生產硫酸的方法,有人感興趣嗎?」
他隨口娓娓說來,對面坐席上,粗重的呼吸聲越來越多。商人們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眼珠子都開始發紅。如果不是彼此屬於不同行業,當場就能夠掐成一團。
這就對了嘛。這些先進技術,是利潤,也是殺器,掌握在誰手裏,誰就能夠在同行里脫穎而出。而魔法議會,正是這個世界先進技術的代表,手裏握着最強力的武器——
格雷特轉身面向主席台,再次微微欠了欠身:
「提供就業,提供豐富的價格、合適的產品,保護環境,都是一家店鋪、作坊,不可推卸的社會責任。
我認為,魔法議會應該選擇那些,在承擔社會責任方面表現優秀的店鋪,優先與他們進行合作,或者——提供技術指導。」
最後幾個字拖得又長又重。片刻寂靜,然後,啪、啪、啪,變化系的大魔法師,笑着鼓起掌來。
其他幾位委員也跟着鼓掌。其他人迅速跟進,沒一會兒,主席台、議事桌對面、旁聽席,已經是淅淅瀝瀝的一片掌聲。
格雷特微笑着向三面鞠躬致意。他耐心等待了半分鐘左右,然後抬起雙手,輕輕往下按落。會議廳里復歸寂靜,格雷特轉向議事桌對面,倒背雙手,笑意從容:
「現在,還有哪一家商會、哪一家作坊,不願意遵守議會規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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