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臣 第240章 有變

    第240章 有變

    平襄城,城北軍營。

    錯落有致燃起的火堆,將漆黑深沉的夜幕燙出疤痕點點,隨着嗚咽的寒風張牙舞爪。

    遠離軍帳的一處火堆下,扈從乞牙厝正在炙烤着羊肉。

    時而添加柴薪或翻轉羊肉,時而也會在手背上亂撓一通。

    作為南中牂牁郡的獠人,自從來了隴右之後,每每到了冬春之交的時節,他的雙手總會冒出幾個凍瘡來。

    奇癢難耐,倍令人煩躁。

    凍瘡,是眾多出身南中各郡的勇士最討厭的事情。

    不過乞牙厝鮮少抱怨。

    在隴右呆得越久,他的抱怨就越少。

    畢竟,他算是幸運的。如今已是建興十二年(公元234年),大漢整整北伐了六年,許多士卒連長凍瘡的機會都沒有了。

    尤其是隸屬中護軍鄭璞麾下的士卒。

    沒有人質疑鄭璞的調度能力,譬如張嶷、州泰以及劉林等人,都得以積累功勳封侯拜將。

    但也沒有人去否認,每一次軍出,隸屬鄭璞麾下的將士都會死傷慘重。

    赫赫戰功,永遠以累累白骨鋪就。

    不僅是敵人的,也有己軍的。

    因而,鄭璞也養成了一個習慣,每每將要領軍出的前夕,都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分獨自橫笛而吹。

    乞牙厝不通音律。

    就只是隱隱覺得曲調有些悲涼。

    還有曾很偶然的聽聞過,主母問及曲子的名字時,郎君回曰《鴻雁》。

    鴻雁這種鳥禽,乞牙厝十分熟悉。

    每當入秋時節就開始南徙,他還曾伺機藏身在湖泊畔射殺過不少。

    也記得他將鴻雁帶回來炙烤時,郎君說什麼香味撲鼻、肉質細膩有嚼勁,且羽毛可拿去與軍匠作箭尾,等等。

    吃的時候讚不絕口,怎麼吹曲子的時候就婉轉悲涼了呢?

    奇哉!

    乞牙厝歪了歪頭,細心聽了好一陣,還是覺得不解其意。

    索性也不想了,繼續無聊的撓着凍瘡,將目光落在炙烤得變成金黃的羊肉。

    羊肉是姜將軍轉贈的。

    那位將軍最近往返了隴西郡一趟,送戰死羌人士卒的骨灰歸去,還順勢提了一嘴有羌人臨陣叛逃之事。【注1】

    是故,那些叛逃羌人歸屬的部落首領,都不約而同的送了好些牛羊給姜將軍攜來勞軍。

    說什麼是「天寒地凍,將士艱辛,謹以牛羊以表綿薄之心」。

    明明是擔憂姜將軍罪責,所以才會奉上牛羊,竟說成是自身對大漢的忠貞。

    真虛偽!

    不過,這羊肉真香啊~~~~

    伴着一滴油脂落在炭火上,「嗞拉」一聲香味瀰漫,讓數月沒有嘗到羊肉的乞牙厝,忍不住闔目深深呼吸,口舌生津之際,還將滿心鄙夷盡化作了讚嘆。

    只是他沒有陶醉多久,便倏然睜眸,敏捷的起身,將手放在了腰側的刀柄上。雖知道在軍營之內,無人會對鄭璞不利,但聽聞到腳步聲時也煥發本能。

    「部曲督無需戒備,乃是我。」

    來人發出聲音,從黑暗中緩緩步近火堆,光影照亮了他的臉龐。

    原來是徐質。

    靜坐另一側橫笛的鄭璞,也驚醒了。

    先是示意乞牙厝解除戒備,然後含笑對徐質招手,邀請入座,「夜已深,子重竟無眠,莫是知我在此炙肉乎?」

    「呵呵~~~」

    輕笑着拱手行了一禮,徐質才斂袍坐下,朗聲說道,「乃是將軍笛聲悠揚,令我聞之而思鄉閭親眷,不由便步近前來傾聽。不想竟擾了將軍雅興,慚愧!慚愧!」

    「嗯」

    略做鼻音,鄭璞笑了笑,將地上的馬奶酒囊遞過去。

    他知道徐質說的不是實情,也隱隱猜到其來的目的,但不想說破。


    在蕭關道一戰後,徐質便對他恭敬有加。

    那是因為張嶷沒有領玄武軍入別營前,每當魏軍攻營寨,鄭璞都會讓乞牙厝將徐質縛在軍帳內,而收穫的感激與敬意。

    將他縛了,是在護他性命與遠在張掖郡的家眷周全。

    比如一旦別營被魏軍攻破,魏平見到被緊縛在軍帳內的徐質,就不會認為他降了大漢。

    甚至還會以為他被漢軍俘虜後誓死不從,所以被鄭璞綁在營內逼問軍情。

    是故,徐質感鄭璞恩義,態度也從先前無奈而降轉變為願意傾力為大漢效力。此番前來,不出意外的話,應是為了請以大漢將率的身份隨征參戰。

    對,漢軍即將開撥。

    已是春二月了,丞相諸葛亮決定再度對魏軍用兵。

    不過,於戰略上,沒有採取鄭璞的建言。

    在丞相數番集思廣益時,與論的姜維所提建言,乃是聚隴右的兵力,以五萬大軍前往祖歷縣與魏大司馬曹真一戰。

    這是絕大部分人的共識。

    亦無可厚非,所有將士都對戰事都抱着絕對的信心。

    夫戰,勇氣也。

    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

    去歲暮秋,魏軍以十數萬大軍洶洶而來,卻寸功為建、寸土未奪,此乃勇氣一衰;被丞相在野外正面對抗,大破之,乃是勇氣二衰;如今圍困祖歷城池兩月有餘,卻沒有攻打城池,便是勇氣三衰。

    恰好此時,丞相已然領軍歸來休整了兩月,士氣正銳,彼逆魏自是難當。

    且大戰之時,困在祖歷城內的魏延與關興部,也能伺機從背後偷襲;連遠在鸇陰塞的張苞部,在沒有魏軍困城塞之下,都可以別遣柳隱領着蜑獽軍前來助戰。

    以士氣與兵力而言,此戰漢軍幾無敗北的幾率。

    而若是戰勝了,便是將魏軍徹底按回關中,漢軍可趁着大勝進軍河西,一舉收復整個涼州。

    甚至,在此戰擊潰魏平與郭淮這兩位魏涼州守將後,河西四郡與金城郡的豪右及羌胡部落皆對魏國失去信心,大漢可兵不血刃的傳檄而定!

    如此令人嚮往的戰果,孰人不心動呢?

    但鄭璞卻是提出了另一種思路。

    他並不樂觀。

    覺得以大軍前往祖歷縣與曹真決戰,戰勝了,將士也會戰損很高。

    理由是曹真已經敗過一次了,不會再讓漢軍得到第二次野戰的機會。不出意外,他將堅守不出,讓漢軍不得不去將營寨一座座拔除。

    以最笨拙卻也是最有效的辦法,讓漢軍陷入消耗戰中。

    是故,鄭璞的建言,乃是請諸葛丞相領主力歸漢中,合左將軍吳懿的兵馬,走褒斜谷出右扶風。

    步步為營,一邊屯田一邊推進。

    若曹真領軍歸關中,那麼丞相便是屯田與之對峙消耗,讓魏延督領吳班、高翔、姜維以及張苞等等各部兵馬挺進河西,將涼州打下來。

    若魏軍不歸關中,那麼丞相便可以將右扶風給打下來,讓曹真的大軍成為無根之木。

    自然,想實行這樣的戰略,前提是必須守住蕭關道。

    因為丞相一旦領軍入關中了,曹真最有可能的選擇,便是再度督軍前來攻打蕭關道,衝破蕭關與安定郡連通。

    亦是將隴右與關中再度連成一片,戰略上可進退自如。

    因而,丞相數次衡量後,還是否掉了鄭璞的提議。

    不管怎麼說,先前的戰事中,若不是張嶷領軍及時支援,守備蕭關道的別營便被攻破了!

    素來謹慎的丞相,自是不會抱有僥倖之心。

    戰略既定,各部兵馬的調度分配,也陸續落實。

    中軍依舊是丞相親領,右翼由右將軍吳班所督;而被打殘了的鄭璞與姜維部,則是轉來平襄城暫歸入高翔部,充當大軍的左翼。

    五日後進軍。

    徐質便是如此,前來請命以大漢將士的身份隨征。

    他想被編入劉林的重步卒中。

    因為那些重步卒臨陣時,都戴着猙獰的面甲,無需擔憂會被魏軍辨認出來。

    對此,鄭璞自是無不可。

    雖然覺得徐質充當一重步卒有些屈才。

    但轉念一想,且讓其與將士們培養袍澤之情,對未來領軍也大有裨益,便允了。

    只不過,就在大軍即將開撥的前一日,斥候便傳來令人弗解的軍情。

    不知何緣由,曹真竟引兵退回安定郡了!——

    【注1:「羌人死,燔而揚其灰」——《莊子》;「氐羌之民其虜也,不憂其繫纍,而憂其死而不焚也」——《呂氏春秋·義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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