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臣 第014章、作色

    平肩,垂臂,微垂首,神色穆然。

    正襟危坐的鄭璞,心無旁騖,靜候上首的馬謖考校。

    另一側的張表則是放鬆得多,伸手偷摸在案幾下,微微扯了扯柳隱的衣袖後,便目不斜視的自顧暢飲,若無旁人。

    柳隱雖長得雄壯無比,但自幼亦飽讀詩書。

    被扯衣袖時,側頭微挑眉,對張表以目視之,眸含疑惑。

    待見到張表如此作態,又以眼角瞥見馬謖與鄭璞兩人的神凝氣沉,便垂頭蹙眉略做品咂。

    隨即,便嘴角微翹,似乎明白了自己的意外誤入。亦心有靈犀、默不作聲的自斟自飲,權當自己是觀聽客。

    「子瑾,我自幼便喜兵家攻伐之道,尤好論軍計。」

    舉盞而邀,馬謖笑而謂之,「前些日在相府署公時,與公琰兄閒談,提及秦校尉斷言你有籌畫之能,當時心甚喜,恨不與你逢面耳!不想今日竟遇於此,我欲與你共論軍計,望子瑾莫推辭。盛飲!」

    「馬參軍請!」

    高舉酒盞,鄭璞先朗聲應請,一飲而盡後,才言笑晏晏,「璞長於山野,年少學淺,不敢當有籌畫之贊。然,馬參軍既有言,璞雖不才,安敢拂參軍之趣邪!」

    「善!」

    馬謖頷首,又扼腕嘆息,說道,「桓靈二帝以來,漢室傾頹,以致天下洶洶,紛擾不息。今天下三分,巴蜀式微,子瑾以為當作何計邪?」

    呃........

    這那是論軍計啊?

    分明是在問我,有無為漢室效死之心嘛!

    鄭璞暗自腹誹,臉上卻是做慷慨激昂之色,擲地有聲,「無他,當奮先帝餘烈,興復漢室耳!巴蜀雖式微,然凜凜忠臣在!今又有東吳遣使來,重申兩家和好,逆魏得知,必興兵而伐。朝廷可趁此無外憂之機,先定南中諸郡之亂,再積穀儲資、修繕甲兵以北伐逆魏,攘除奸凶,克復中原!」

    「壯哉!」

    頓時,馬謖擊案而贊。

    用力之猛,聲響之大,讓眾人都不由一怔。

    他自卻無察,還當即挺直身軀,滿斟酒盞,盛情群邀,「子瑾此言大善,當浮一大白!諸君,共飲之!」

    「飲!」

    眾人自是舉盞附和。

    待放下了酒盞,他卻又面如沉湖,盯着鄭璞催問,「子瑾覺得,如何定南中?」

    話畢,不等鄭璞出聲,又闔目捋須,徐徐自語。

    「我昔日曾任職越嶲太守,深知南中諸郡,漢少夷多,諸部蠻夷素來不服王化,耆帥恣睢,民多勁勇,皆易動難安,悍不畏死。朝廷若發大兵伐之,固然能滅叛賊惡獠。然,南中道路險惡,軍資糧秣轉運艱難。若長久駐軍,則國不堪負;但若不駐軍,又恐有惡獠,不思朝廷恩義復反!如此反反覆覆,讓朝廷進退失據也!」

    說到這裏,馬謖猛然睜目,眼眸精光閃爍,聲音里儘是憤慨難當。

    「子瑾今為布衣,或許有所不知。朝廷有不少官僚以南中偏遠,聲稱軍出無利、討之無益,竟有論不如棄之,或以軍政權柄皆委之南人,不求收賦稅於國庫,但求不北侵耳!」

    呼............

    一次長長的呼氣。


    再次做停頓的馬謖,舉盞潤了潤喉,努力遏制住胸中情緒,才對着鄭璞露齒而笑,殷殷謂之,

    「因而,子瑾慨言當討南中諸郡叛亂,已勝卻無數人矣!現我以南中叛亂問計於你,並非有意詰難,乃尋志同之言矣!你不必拘束,亦無需心急,慢慢思量,再將心中所想盡數道來。言錯亦無謂,權當你我盞酒逐趣之辯耳。」

    勉勵完鄭璞,他還不忘衝着張表、柳隱頷首,「你二人俱蜀中俊才,既然恰逢其會,亦思之。有所得,儘管暢言,不必拘束。」

    算是,沒厚此薄彼。

    張表與柳隱聞言,皆頷首應聲,耷眼蹙眉,各自陷入思慮中。

    而鄭璞,卻是不同。

    他先拱手謝過,馬謖方才的勉勵。

    然後,便不假思索,直接說道,「馬參軍,璞有所思,還請試言之。」

    亦讓那已經開始舉起酒盞,悠然自得的、細細品咂滋味的馬謖,聞言大愕,竟被給嗆得咳嗽連連。

    只見那微濁呈淡白色的酒水,肆意划過他顎須,濺落在衣裳前擺以及案幾之上。

    瞬間狼狽不堪。

    眼眸,也迅速爬上縷縷血絲。

    不知是嗆的,還是被激怒的。

    嗯,此刻的他,直接將酒盞擲於案几上,甫一撩起衣袖抹去臉上的狼狽,便豎眉,張須,沉聲,一字一頓從喉嚨中擠出,「鄭子瑾!讓你無需拘束!然,並非容你妄言!」

    亦不怪他如此忿怒。

    《孫子》云:「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明明他出於好心,以鄭璞年少,便許他多思慮些時間和大膽放言抒己見。

    卻不想,此子卻驕橫!

    竟然不做思慮便要大放厥詞,權當策論軍計為兒戲!

    他身為相府參軍,摒下繁忙案牘公務屈尊而來,竟被一黃口小兒戲耍?

    確是可惱!

    作為此間主人張表,見馬謖鬚髮皆張滿臉羞惱之色,當即起身勸解,「參軍莫動聲色,子瑾尚年幼,難免意氣風發,一時失言,莫怪莫怪。」

    說完,又對鄭璞以目視之,示意他趕緊作禮謙遜。

    就連權當坐客的柳隱,都出言附和勸解。

    嗯,此間馬謖最為年長,且官居顯職。

    次之為柳隱,剛過三旬;張表亦早過二旬,唯獨鄭璞年未及冠。若他謙遜幾聲年少輕狂等,眾人亦不會多加指責。

    但鄭璞卻對張表的示意,當作視而不見。

    兀自端正不動,先整理衣冠後,於席上拱手作禮,才穆然而言,「參軍言重矣!璞雖年少且輕佻,亦知『國之大事唯祀與戎』,豈敢妄言軍計策論?今斗膽請試言之,乃是璞之前居鄉野時,無所事事,便對征伐南中之事多有思慮,已大致定論矣!」

    言至此,鄭璞微頓,再度出聲,「兵法有雲,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若參軍不信璞已有思,請按捺片刻,讓璞先說這南中五郡勢力分錯可好?」

    話落,馬謖眉目詫然。

    而張表與柳隱,則愕然而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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