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儀的話音落下,果不其然,張輗頓時一臉驚愕。
他有些不可置信的眨了眨眼睛,似乎是在說,你在說什麼胡話?
天子,扶保太子?
要真是這樣,那合着他們這幫人,前頭都是在做無用功唄?
見此狀況,朱儀也知道,自己有些語出驚人,於是解釋道。
「二爺不要誤會,我並不是說,天子已經打消了廢黜太子之意,只不過,天子如今已經有了更好的辦法,又何必去做這會惹得朝局民心動盪的事呢?」
張輗思索了片刻,便是明白了這個道理。
的確,如果太上皇已決意要起事的話,那麼,天子和太上皇勢必不能兩存,如若最後太上皇勝,天子自身都難保,要一個太子位又何用,如果說最後天子勝,那麼,作為叛亂之人的子嗣,太子殿下的東宮之位,不廢也要廢了。
既然如此的話,那麼天子確實沒有必要,在這個時候急着廢黜太子,不過……
「即便如此,可天子未必就要扶保太子殿下吧?」
有更好的辦法是一回事,但是,雙管齊下豈不更好,而且,太上皇也說過,不到迫不得已,不會真的做什麼。
所以,易地而處的話,張輗自問,他肯定還是會打壓太子的,畢竟兩手準備,沒有什麼不好的。
見此狀況,朱儀臉上浮起一絲笑意,道。
「二爺說的有理,但是現在來看,天子應該是不得不如此……」
「哦?為何?」
作為一個合格的捧跟角色,張二爺現在已經很清楚自己的職責,立刻就接上了話。
於是,朱儀繼續道。
「二爺難道沒有注意到,近來的朝堂上頗不平靜嗎?」
「從皇嫡子出生,大赦京畿內外,再到于謙入獄,內閣六部劇烈變動,一件事情接着一件事情,再到前些日子,王竑當中文武群臣的面,在朝堂上進諫,要求陛下召回所有的礦稅太監,這一樁樁一件件,其實都有跡可循。」
話至此處,朱儀的臉色變得認真起來,語速也慢了下來,似乎每一句話都在仔細斟酌,道。
「其實打從去歲開始,天子越發的專斷起來,早已經不止是這些事情而已,因着種種原因,朝中文武大臣,可謂在步步退讓,但是,朝堂之上的事情,哪是乾綱獨斷幾個字就能妥善解決的,天子越是如此,群臣心中積累的怨氣就會越多。」
「皇莊之時戶部刻意拖延,到于謙抗旨,再到如今王竑彈劾皇莊,其實已經可見群臣對天子的不滿之意。」
「可這種時候,江西又有災情,而且,據說近來河南,山東等地河水大漲,如果說不是兩年前陳尚書主持修建了大渠,只怕江西旱災之外,別處還要有洪澇,如此天災連綿的情勢下,君臣不和,豈非不是大事?」
張輗聽着,倒是明白了過來。
反正就是,天子太專斷了,惹得群臣不滿,但是,明着勸諫的路子被天子封死了,暗裏勸諫又沒有用,所以,群臣就只能消極怠工,通過這種方式來表達自己的不滿。
如果說,換了其他年景,也無非就是政務耽擱一下,處理的慢幾日罷了,可是如今大災之年,天子正需要朝臣們盡心竭力的辦事,這種時候,群臣卻憋着勁兒和天子生事,這對於天子來說,只怕也是頭疼的很。
所以很多時候,其實事情就是這樣,如果說,想要讓別人聽你的,並不難,但真的想要別人盡心竭力的配合,卻難比登天。
不過……
「這和太子殿下有什麼關係?」
張二爺仍舊有些不明白。
見此狀況,朱儀又道。
「所以,這便是我方才說的,天子在找群臣間的平衡,其實說白了,如今朝中的這幫大臣,不滿的是天子的乾綱獨斷,所以,他們想要的,實際上不過是天子的讓步,至於具體是什麼事情,倒是並不一定。」
「而要說天子和群臣之間,最激烈的爭端,自然是莫過於東宮之位了,二爺試想一下,如果說,何文淵的事情被散佈出去,群臣激憤,將其彈劾,而最終,天子迫於壓力,卻沒有護住他,那麼,朝臣們心底里的這股氣兒,是不是也就平了呢?」
這番話,給張輗聽得一愣一愣的。
片刻之後,他總算是捋順了這中間的關係,這才緩緩道。
「不錯,這的確像是天子的一貫作風……」
見此狀況,朱儀臉上又浮起一絲笑意,道。
「所以說,過幾日朝上,你我需得……」
…………
不得不說,近來朝堂上的風波,越發的波雲詭譎了。
先是朝廷中樞的一系列變動,隨後,又是江西的災情,近幾日,竟然還傳出來了,有大臣進諫,鼓動天子廢黜太子的消息。
這如何能行?
早朝上,朱儀一身國公冠服,趕着早朝的末尾,穩步上前,開口奏道。
「臣奏陛下,近來京中街頭巷尾,有消息流傳,稱朝中有大臣以密奏蠱惑陛下,陰圖廢黜太子殿下,已鬧得沸沸揚揚。」
「此等大災之際,朝野上下本就人心不穩,流民四起,此時傳出這等流言,臣恐是有宵小之輩趁機作祟,敗壞陛下聲譽,故而,臣奏請陛下,命大理寺徹查此事,將幕後宵小徹底繩之以法。」
所以說,朱公爺一向在朝上,說話都是十分謹慎的。
他剛開始開口的時候,所有人都以為,他是要質問天子,但是,卻不曾想,這位年輕的成國公話鋒一轉,卻將此事說成是有心人散佈的流言。
言下之意,皇帝肯定沒有這個意思,朝中肯定也沒有這種佞臣,幕後之人用心險惡,所以必須徹查。
這一招,不可謂不高明。
底下不少大臣心中暗暗思索着,這成國公這麼一說,便算是將天子逼到了牆角。
如果說,天子不答應查,那麼,便相當於放任流言傳播,而且,有心虛的嫌疑,可如果說要查的話……
朱公爺說的沒錯,最近這些日子,京中的確流言四起,但是,老大人們都是在朝多年之人,自然能分辨的出,哪些流言是胡說八道,哪些,可能是確有其事。
這樁事情,傳的有鼻子有眼的,上奏的是誰,什麼時候上奏的,甚至連上奏的內容,都被流傳了出來,而且,不是好幾個不同的版本,而是所有人聽到的流言,都大同小異。
這種情況,通常來說,背後肯定有人運作,可就算是運作,那也得有些依據才是,所以朝臣們心裏很清楚,十有八九,這個消息有大半都是實話,如此一來的話……
「陛下,臣覺得成國公所言有理,如今江西,徐,淮大災,不少流民正向京師聚集而來,當此之時,此等流言如若放任不理,百姓勢必會心生不安,若是再起民變,便是大事。」
「故而,理當徹查!」
說話之人,乃給事中林聰,緊跟在他後頭,又有不少御史,同樣跟風請奏。
雖然說,科道改革之後,底下普通的科道官,不准隨意諫奏和他們執掌無關的事由,但是,早朝上這種普通議事的場合,相對來說,還是管轄比較松的。
其他的大臣,雖然沒有出面,但是,不少人的目光,已經紛紛望向了一旁正在低頭擦冷汗的吏部侍郎何文淵大人。
與此同時,天子見此狀況,也皺了皺眉,道。
「如今朝廷重務,在於賑災,這等事情朕覺得,倒是可以稍放一放……」
話到此處,天子的口氣頓了頓,明顯是在等一個人來附和他,但是底下群臣面面相覷,卻皆是有幾分猶疑,就連一貫對天子亦步亦趨的吏部王天官,也並沒有站出來。
別的事情還好,可這次出事的,卻是他的吏部,別看王天官平時好像是衝動莽撞,但是,什麼時候可以莽撞,什麼時候不能莽撞,他還是一向有分寸的。
這種情況下,不僅沒有人附和,相反的,還有人直接站了出來,道。
「稟陛下,臣以為,方才諸位大人已經說的很清楚了,徹查此事,亦是在安撫民心,平定災情,所謂賑災,並不僅僅是救濟百姓而已,更重要的,還是要維持民心穩定……」
眾人定睛望去,卻見站在殿中侃侃而談的,竟然是一個青袍官員,有眼力好的人,一眼就認了出來,這位,是太子府的右春坊大學士,徐有貞!
「請陛下明鑑,太子乃是東宮國本,事關社稷,如今有宵小之輩,借太子生事,這既是在動搖國本,亦是在敗壞陛下的名聲,挑撥天家關係,如此用心險惡之輩,豈可輕縱?」
「臣知陛下心繫萬民,但正因如此,才更該下令徹查,以安社稷民心!」
這一番話,說的正義凜然,大公無私,聽得在場不少大臣,都不由得肅然起敬。
看來這位徐學士,還真是一個一心為國的忠臣啊!
不過,這番話說下來,天子的臉色卻並沒有變得好看起來,而是道。
「諸卿之意,朕已知曉,今日早朝便到此處,散朝吧。」
說罷,天子未待眾臣行禮,便起身離開,留下一幫大臣大眼瞪小眼。
眼瞧着天子的身影消失在了眼前,殿中安靜了一瞬,隨即,立刻爆發出一陣劇烈的議論之聲。
如果說,剛開始的時候,殿中還有大臣覺得,這流言是無稽之談的話,那麼此刻天子的態度,其實已經昭示了一切。
要知道,這份密奏到底有沒有,內容是什麼,天子應該是最清楚的,如果說真的沒有的話,那麼,天子又豈會如此遮遮掩掩?
如今這種狀況,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這份密奏不僅存在,而且,只怕流言的內容,也大概率都是真的!
一時之間,老大人們也顧不得禮儀,嘈雜的議論聲,幾乎要把文華殿的頂給掀了。
當然,如果僅僅是如此的話,那麼,最多也就是朝會失儀罷了,老大人們議論一陣,還是要該幹嘛幹嘛去。
但是,讓所有人都沒想到的是,在天子離開之後,原本站在殿中的成國公朱儀不僅沒有退下,反而是轉了個身,徑直朝着文臣這邊走了過來,至於他的目標……
有眼尖的大臣循着他的目光望了過去,果不其然,正是想要熘走的何文淵!
「何大人,你打算去哪啊?」
朱儀明顯是早有準備,正正好好的擋在何文淵的去路前,冷笑一聲,開口問道。
經過了剛才的事,何文淵此刻只覺得,四面八方的目光都在看着他,當下,他只想立刻離開這是非之地,因此,面對着攔在面前的朱儀,他腳步不停,想要繞過去,同時嘴裏道。
「國公爺恕罪,吏部還有公務要處置,恕本官先行告辭了。」
然而,他繞過了朱儀,卻沒想到,後頭還有人在等着他,剛往前走了兩步,就發現東宮的徐有貞,正在前頭等着他,道。
「卻不知有什麼公務如此着急?難不成,何大人是心虛了不成?」
這句話說的聲音很大,頓時引起了周圍不少人的關注。
隨即,殿中緩緩安靜下來,何文淵最害怕的事情終於來了,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到了他的身上。
如此一來,他想走,都沒法走了!
感受到來自四面八方各種態度的眼光,何文淵把心一橫,卻是繼續往前闖,道。
「徐學士在說什麼,本官聽不懂!」
然而,徐有貞卻並沒有要想讓的意思,何文淵往左繞,他便擋在左邊,往右繞,他便擋在右邊,擺明了就是要將他死死的攔在此處。
幾次都不能成功,何文淵也有些着急,額角冒出一絲冷汗,厲聲道。
「徐有貞,此處乃是文華殿,本官乃朝廷三品大員,你罔顧禮儀,將本官攔在此處,難不成是要造反嗎?」
「我看,想要造反的是何大人吧!」
面對色厲內荏的何文淵,徐有貞同樣沒有弱了氣勢,直接反唇相譏,道。
「近來京中流言,都說那份密奏,乃是何大人所上,如今,朝堂之上,群臣面前,何大人對此竟無半點解釋?我倒要問問,何大人敢不敢說,自己沒有上過這份奏疏?」
這話一出,何文淵的臉色頓時變得難看之極,與此同時,徐有貞的神色也變得嚴厲起來,喝道。
「何文淵,你挑撥天家,妄進讒言,蠱惑陛下,動搖國本,此輩禍國之人,竟還有顏面立於朝堂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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