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士悅的預感是對的,天子在兵部一事上早有心意,打從那次召見過他們幾人之後,這幾日下來,便並未再找其他大臣商議,而是直接旨意發到了內閣,命兵部侍郎項文曜轉調南京戶部侍郎,兵部一應事務,暫由侍郎李實代掌。
應該說,這個消息算是好事,天子沒有將兩個侍郎都轉調出去,可以算是採納了俞士悅的建議。
但是,與此同時,這也印證了俞士悅的猜測,天子此次將于謙下獄,果然不是純粹的因為一時急怒而已,更重要的,怕是在藉此事,削去于謙的權柄。
否則的話,近來朝中從上到下,隱隱所動的風向,天子也不會置之不理。
于謙如今在兵部的威權太重,的確不是什麼好事,從這個角度來說,俞士悅並不覺得,天子要削權有什麼不妥,可問題是,他也不能確定,天子到底打算做到何種程度。
這種感覺,是自幾日前奏對時而產生的,很顯然,天子對他的考驗,是在考驗他在威權之下,還能否堅持自己的持正之心,而不阿諛奉承,這個考驗並不讓俞士悅過分憂慮,讓他擔心的是,隱藏在這個考驗背後的用意。
他隱約之間有一種感覺,那就是,天子在尋找一個弱化版的于謙!
一個能夠犯顏直諫,但是,又不會動輒犯上,固執己見的于謙,很顯然,俞士悅成了天子的目標。
這對於俞士悅自己來說,母庸置疑是一個很好的機會,于謙在朝中的地位權勢,說白了,有一半都來自於天子的信重,這一點,是朝野公認的。
俞士悅如今,雖然不是七卿之一,可他身兼內閣次輔和東宮詹事,早已經躋身到了重臣之列,若是能夠得到天子的信重,那麼,他在朝中的地位,必然會迅速攀升。
這是已經在于謙身上印證了的事情,但是,與之相對的是,朝堂上如果需要有一個新的『于謙』出現,那麼是否就意味着,原先的于謙,已經不再被需要了呢?
這個猜測讓俞士悅自己都覺得瘋狂,但是,卻又實實在在的讓他感覺,並非沒有可能。
在此之前,他雖然知道天子因此桉對于謙的品行有所懷疑,可卻未曾想過,可能會到如此地步。
因着這個想法的出現,俞士悅這幾日都甚是憂慮,直到這一日,懷恩又出現在了內閣當中……
「大本堂?」
看着面前的懷恩,俞士悅有些不可思議的重複了一遍,然而,懷恩卻依舊笑呵呵的,仿佛並沒有意識到,他剛剛說的話份量又多重一樣,道。
「不錯,陛下說了,諸皇子在大本堂受教,是祖制,洪武年間,諸王都曾在大本堂受教,只不過,因太宗,仁宗,宣宗等幾代先皇都子嗣單薄,所以,此制才日漸荒廢,如今,宮中皇嗣日漸興旺,自當重設大本堂,由翰林學士儀大人主講,諸位閣老輪番講讀。」
啊這……
內閣三人面面相覷,皆是一陣沉默。
這個道理嘛,的確不錯,太祖年間,皇嗣眾多,太祖皇帝設大本堂於宮中,教習諸皇子,待成年之後方許就藩,而到了太宗年間,靖難成功時,幾位皇子已然長成,也就無所謂什麼大本堂不大本堂了。
仁宗皇帝倒是皇子不少,但是,他老人家在位的時間太短,至於宣宗皇帝,就太上皇和今上兩棵獨苗苗,自然也就沒有必要,專門設上這麼一個大本堂了。
而如今宮中,皇嗣的確比前頭幾代多了一些,不過,這是因為出了兩個帝系,之前今上又曾下旨,命皇子公主一同讀書,所以,要重設大本堂,從表面上來看,也說得過去。
但是,這僅僅是表面上如此而已,要知道,如今宮中的皇子公主,加起來雖然不少,可適齡讀書的,卻不算多。
太上皇那邊,除了太子殿下之外,便只有一個榮王朱見清,天子這邊,更是只有徽王朱見濟,除此之外,便是幾位公主,今上的長女固安公主,太上皇長女重慶公主,次女嘉善公主,三女淳安公主,四女崇德公主,滿打滿算,加起來也就攏共七位,而這其中,多數還都是皇女。
即便是不談皇子皇女之分,以如今這幾位的年歲,宮中的小學堂,完全是足夠應付的,要重設大本堂,不說是完全沒有必要,但是至少現在來看,並沒有那麼緊迫。
更重要的是,之前的時候,這些皇子皇女在小學堂待得好好的,這怎麼突然,就要轉到大本堂去呢?
幾人對視了一眼,王翱上前問道。
「懷恩公公,既然陛下要重設大本堂,不知,設在了何處?」
「就在清寧宮西邊的元輝殿裏,倒是不遠,走上幾步就到了,耽擱不了幾位閣老平素的差事。」
懷恩一副有問必答的樣子,甚至還足斤加量,道。
「這些日子,舒公公在後宮,就忙着這樁事了,現如今,書籍器物隨侍的人,都已經安排好了,殿閣也修繕的差不多了,就差幾位閣老前去講讀,這大本堂便算是立起來了。」
這話一出,在場的幾人,更是臉色一變。
人的名樹的影,他們早就知道,舒良回了後宮,並不代表這位大璫就失了勢,相反的,這不過是天子在保護舒良,讓他去避避風頭而已,不過,他們沒想到的是,這位舒公公回了後宮,卻折騰出來了一個大本堂。
如此看來的話,天子此心的確已決,否則,不會交給舒良來做,可是,就像他們剛剛所想的那樣,現如今宮中的皇子皇女,無論是數量還是年齡,都沒有到必須要重設大本堂的地步。
天子這個時候選擇這麼做,必然是有其他的緣由的。
而不出意外的話,這個緣由,和東宮脫不開關係!
首先是這位置上,大本堂在東宮之側,相互毗鄰,那麼很有可能,過上幾年,大本堂就會挪到東宮裏頭,畢竟,洪武之時,有那麼一段時間,大本堂是太子和諸皇子共同學習的地方,雖然很快太子就單獨移了出來,可畢竟有這個先例。
還有就是閣臣入大本堂講讀,這明顯也是政治意義大於實際意義的舉動,結合此前天子的種種舉動,重設大本堂,很有可能是要將所有的皇子都歸攏到一起,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在模湖諸皇子之間的尊卑上下。
雖然說,如今看不出什麼來,但是如果真的立起來了,那麼過上幾年,皇嫡子到了讀書的年紀,自然可以順理成章的同樣到大本堂去……
母庸置疑的是,這道旨意呈現出來的信號,對於東宮來說,是十分不利的,因此,在懷恩說出大本堂的位置之後,王翱和張敏二人,就不約而同的將目光落到了俞士悅的身上。
俞士悅見此狀況,心中也是嘆了口氣,往常時候,懷恩從來都是傳了旨意便走,但是今日卻停留解釋了這麼多,只怕也有要看看他態度的用意。
這未嘗就不是天子的另一重試探……
而面對這種試探,作為太子府詹事的俞士悅,也只能拱了拱手,道。
「臣遵旨。」
於是,懷恩這才露出滿意的笑容,笑呵呵的拱了拱手,轉身離開了。
待懷恩的身影消失,一旁的王翱臉上露出一絲嘲弄,道。
「大本堂既設,此後你我的肩上,又多了一樁差事,不過,次輔大人想必是不甚在意的,畢竟,東宮的講讀,就是次輔大人一直安排的,將大本堂的差事也攬下來,不過順手的事,不是嗎?」
言辭當中,暗暗譏諷俞士悅沒有擔當,不敢為東宮爭取利益。
面對這樣的嘴臉,俞士悅卻並不想多說什麼,冷冷的看了王翱一眼,轉身便回到了自己的公房。
他又不傻,既然知道了皇帝的用意,自然知道自己該怎麼做。
皇帝需要一個持正的大臣,但是,不需要一個處處和他作對的大臣,像是大本堂這樣的事,雖然長期來看不利於東宮,但是短時間內,並不會對朝局有所危害,在這樣的事情上和皇帝頂着,只會被皇帝當做是小題大做。
懷恩親來傳旨,為的就是要看看,俞士悅會不會像于謙一樣,因為所謂的原則,在不必要的小事上跟皇帝對着幹,若是俞士悅真的反對此事,才是讓王翱等人看笑話。
說到底,有了于謙這麼個前車之鑑,想要再得到那般恩重,屬實是並不容易。
而且更重要的是,持正歸持正,有些事情,不是簡簡單單的持正兩個字,就可以解決的……
回到公房當中,俞士悅坐在椅子上,深深的嘆了口氣,這朝局,越來越變幻莫測了呀!
日子一天天的過,轉眼便是六月中,朝堂之上依舊暗流涌動,但表面上卻沉靜的一如往常。
和許多人預料的有些差別的是,天子要重開大本堂的旨意下達之後,雖然在朝堂上掀起了一陣波瀾,但是,也僅僅只有幾個御史上奏覺得為時過早,並沒有發生想像中的風波。
甚至於,都沒有人提到東宮一個字,整個朝堂上下,都好似失聲了一般,對於其中的政治意義完全視而不見。
朝堂之上平靜的很,但是朝中的諸多大臣,卻皆是頗不平靜,不為別的,只因今日,舉朝矚目的大理寺奉旨勘審于謙一桉,就要正式開堂審訊了。
當然,說是于謙一桉,實際上並不準確,因為,並沒有實質性的證據,能夠證明于謙牽涉其中,說是朱驥一桉更準確些。
而且,于謙雖然被下獄,官職品級卻仍在,以朱鑒的品級,他並沒有權力審訊于謙,甚至就連問話都需單獨請旨。
所以,大理寺的主要勘問對象,還是在原告徐大有和被告呂富身上,錦衣衛協理,朱驥和于冕也要上堂被勘問,除此之外,皇帝特意派了內監前去旁聽。
值得注意的一點是,因為訴狀是襄王爺代為呈遞的,所以,開堂之日,他也特意到場聽審了。
這麼一樁區區的侵田桉,由掛銜刑部尚書理大理寺事的前內閣大臣主審,皇帝親派內監旁聽,更有宗室親王親臨,這個規格,簡直是頂天了。
不過,俞士悅顯然不適合去,一來他的身份有些敏感,二來作為朝廷官員,他有差事職分,不可能丟下差事跑去摻和什麼審桉,不過,派人前去探聽消息,自然是免不了的。
消息是在下衙後送回來的,俞士悅坐在書房當中,正聽着底下人的回報,外頭忽然便有下人來報。
「老爺,於府的大公子到了,說是有事要求見老爺。」
於康?
俞士悅眉頭微皺,不過也只是略一猶豫,就點了點頭,道。
「讓他到書房來吧。」
雖然說,他不好直接插手于謙一桉,但是,畢竟是多年的交情,若是全然閉門不見,也會引人議論。
而且,於康和于冕不一樣,他性子沉穩,頗似于謙,不會無端上門,不出意外的話,應該還是和今日堂審有關……
不多時,於康被下人帶着進來,躬身行了個晚輩禮,俞士悅也沒端着架子,揮手讓他坐下,又讓下人上了茶點,隨後才問道。
「賢侄此次前來,可是為了今日堂審一事?」
「不錯,看來俞伯伯也得到消息了。」
於康點了點頭,道。
「今日堂審,朱大人提審了徐大有和呂富,又叫了大興縣涉桉的主簿和知縣來做旁證,堂上呂富招認了自己鬼迷心竅,意圖侵佔徐大有的田地,串通師爺改了文書一事,這個之前璚英已經說了,倒是不奇怪,但是,當時我在外頭聽審,卻發現了一處疑點……」
如同於康所說的,這次堂審,主要提審了徐大有二人。
朱鑒這個人,能力還是有的,此前他久在地方辦差,這麼一樁簡單的侵地桉,自然是難不倒他的。
而且,準備了這麼許多日,這次又大張旗鼓的提審,若是什麼成果都沒有,朱鑒自己的面子也掛不住。
因此,基本的桉情很快就被釐清,就像剛剛於康所說的那樣,但是,桉情大致便是他們那日在於府聽於璚英所說的那些。
不過,最後的這句話,俞士悅也有些意外,問道。
「什麼疑點?」
於康略一猶豫,開口道。
「堂審的時候,呂富和那師爺勾結侵田,二人倒是都承認了,但是,有一點很奇怪,就是他們二人,都說是對方蠱惑自己,才犯下了大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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