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士悅的心中翻騰不已,但是時間卻不容他過多思索。
因為,天子在問過王翱的看法之後,緊接着便轉向了他。
「次輔覺得,天官和首輔所言,可有道理?」
於是,俞士悅瞬間感覺到,連着天子在內,三道目光不約而同的落在了他的身上。
尤其是王翱和王文二人,目光灼灼,給他帶來了無比巨大的壓力。
所以,到底該怎麼做?
從客觀的角度來說,俞士悅此刻應該反對他們的提議,兵部尚書下獄,兩個侍郎調離,對於兵部來說,影響實在太大。
而且,更重要的是,于謙剛剛被下獄,兵部兩個侍郎就被調離,這必然會給朝堂傳遞一個信號,那就是,于謙已失聖寵,由此而來的,必定是接踵而至的彈劾。
雖然說,他並不認為,這麼一個小桉子,能夠把于謙怎麼樣,但還是那句話,朝堂之上,沒有什麼不可能的。
和于謙不同的是,俞士悅的心中,一直很清楚一點,那就是,這整個朝廷,一切都掌握在皇帝手中。
這也是他一直很難認同于謙的地方,于謙總想着要改變皇帝,這在俞士悅看來,簡直是在找死的邊緣反覆橫跳。
皇帝是萬民之君父,是天下的主宰,作為臣子,固然可以向皇帝提出自己的看法,但是,最終的決定權,始終握在皇帝手中。
若想讓皇帝事事依照自己的想法行事,說嚴重些,已然有以下犯上之嫌。
所以現在,輪到他來做選擇了……
王翱權且不說,要知道,在他們來之前,王文可是已經在殿中了。
以王文的性格,即便是他忌憚于謙勢大,想要打壓,可是,若天子不同意,他決然不會在這個時候,提出要撤換兵部兩個侍郎,或者至少,他肯定是提前稟奏了,試探過天子的意思的。
俞士悅並沒有看到他過來之前,王文和天子到底是如何奏對的,所以,他無從猜測,到底是此事是皇帝授意王文,還是王文向皇帝諫言,但是有一點可以確定。
那就是,既然到了現在這一步,帝心恐怕已定。
這也符合天子一貫的作風,先和某個大臣議定,然後召內閣及相關的大臣統一意見,一切準備好之後,再上朝議。
如此一來,即便是會有爭論,也是在小範圍內,朝堂之上,不會出現大規模的爭執,而且,在不斷擴大的範圍當中,原本有錯漏的地方,也會不斷被修正。
過往的互市,軍屯,大渠等一系列大事,基本都是這個路子,這次不出意外的話,應該也是一樣。
畢竟,一次性撤換兵部兩個侍郎不是小事,貿然拿到朝堂上去,很容易造成不可控的影響。
所以對於俞士悅來說,現如今他要選的,其實不是反不反對王文和王翱這個吏部尚書和內閣首輔的聯合體,而是要不要否決,天子至少是已經默許了的一個提議。
而且……
「俞先生?」
許是因為俞士悅一直在猶豫,天子的臉色也有些不好看,低聲叫了一句。
於是,俞士悅立馬回過神來,事已至此,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猶豫了,長長的吐了一口氣,俞士悅起身一禮,道。
「陛下,臣以為,不妥!」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頓時讓殿中的氣氛變得緊張起來。
對面的王文和王翱二人,立刻就擰起了眉頭,望着俞士悅的目光,也多了幾分不善。
倒是俞士悅自己,說出這句話之後,反而像是放下了什麼負擔一樣,直面着二人的注視,並無退避之意,拱手道。
「臣知道天官大人為何有此提議,前番為整飭軍屯,于少保曾在兵部提拔諸多官員,朝中早有物議,以為于少保攬權自重,兵部兩位侍郎年資過輕,兵部諸事上,確然只能領于少保之命行事,就此而言,天官大人要另選持重大臣出任兵部侍郎,臣並無異議。」
「然則,臣卻覺得,此刻並非良機,現如今于少保入獄,兵部本就勉力維持,整飭軍府在即,如若此刻將兵部二位侍郎轉調出京,其他大臣即便能夠及時選任,可事務交接,熟悉部務總是要時間的,如此一來,必然會耽擱朝廷政事,此為其一。」
「陛下聖明睿智,自登基後,勵精圖治,銳意革新,數年以來,朝中風氣日正,鮮有相互攻訐之事,如今,于少保雖然入獄,但是,桉情尚未查明,朝中便已有官員聞風而動,捕風捉影,攻訐彈劾,若陛下此時撤換兵部,無異於助長此風,長此以往,朝臣無端攻訐之風若起,恐難制之,此為其二。」
「有此二者,臣無論如何,也難認同此議,還請陛下三思。」
話音落下,殿中頓時安靜了下來。
王文和王翱眯起眼睛,但是,卻默契的並沒有說什麼,尤其是王文,神色澹定的很,仿佛剛剛俞士悅點的不是他的名一樣。
要知道,俞士悅雖然話說的委婉,但是也算戳破了窗戶紙,直接點明了,王文在此時要撤換兩個兵部侍郎,就是為了打壓兵部,打壓于謙。
可以說,他這番話一說,算是把在場兩個人都得罪了,更重要的是,很有可能,也是在違逆天子!
果不其然的是,聽了他這番話,天子的神色也沉了下來,望着俞士悅的目光當中,多了幾分直刺內心的銳利,冷聲道。
「次輔此言,是在替于謙說情嗎?」
話雖是問句,但是,口氣卻帶着幾分篤定。
未等俞士悅回答,天子的神色忽然變得嚴厲起來,道。
「朕一向聽說,次輔和于謙私交頗厚,卻不曾想,俞先生也跟他學會了這般喜歡犯上妄言的風氣,怎麼,你們這一個兩個,是都覺得朕柔弱可欺嗎?」
這話說的極重,連犯上這樣的字眼都用出來了,可見天子此刻有多麼生氣。
見此狀況,一旁的王文等人立刻起身拱手道。
「陛下息怒!」
然而,面對着天子強大壓力的俞士悅自己,看着對面怒意隱現的皇帝,心中雖然同樣驚懼不已,但是,他卻並沒有退縮。
朝堂之上,一個很重要的原則就是,在做決定之前,要考量清楚,多方思索,但是,一旦做了決定,中途決不可輕易更易。
俞士悅當然明白這一點,所以,他很清楚,越是這個時候,越不能就此被嚇住,否則的話,反而坐實了天子剛剛說的罪名。
深吸一口氣,俞士悅忍着背後的冷汗津津,道。
「陛下明鑑,臣和于謙的確是故交,但是,臣更是陛下之臣,公事私交,臣決然不會不分。」
「也正因臣是陛下之臣,才不得不直言陛下,于謙一桉,是非曲直,朱大人已經奉旨查辦,想必不日便會有結論。」
「臣只是不願陛下整飭朝局之心,被有心之人利用,即便此桉查實,確實于謙之過,亦當是陛下最終處置,而非被朝局物議扇動,先行論斷。」
「至於兵部侍郎調任一事,臣實是為朝局穩定考慮,絕無半點私心,懇請陛下明鑑。」
這話一出,旁邊的王翱臉色越發的難看了,道。
「次輔大人此言何意?」
「難道說,陛下聖明聰睿,所做的決定,便不是為朝局穩定考慮了嗎?」
剛剛俞士悅的話,就差直接點他的名了,這如何讓王翱能忍,反手一句話,就把俞士悅推到了天子的對立面。
與之相對的是,俞士悅則冷靜的很。
他剛剛說出了那番話,就已經做好了和王翱撕破臉的準備,看着對面這位首輔大人,他帶着幾分深意開口道。
「陛下所慮,自然是為朝局穩定,但是,既設內閣,便是以備陛下諮詢之用,某雖不敏,可陛下發問,只知如實作答,此臣子之責也。」
說着話,俞士悅轉向上首天子,拱手道。
「陛下統御萬方,居九重之上,聖明聰睿,為臣者自然難及萬一,但臣以為,縱使如此,我大明畢竟有江山之廣,民情之繁,陛下日理萬機,一舉一動牽動群臣萬民,這才更需要實情實言,而非曲意逢迎,揣度投好。」
「朝中諸臣,官職不同,經歷不同,立場不同,所述所言,亦不相同,但也正是如此,陛下方能納諸方建言,得朝局民情之實,不被近臣一言所弊,若因臣等未敢秉直而上稟,致陛下聖明有失,則是臣等有失臣節,辜負社稷爾。」
這番話說的十分講究技巧,以至於,話說完之後,天子的臉色果然緩和了下來,不過,還是有幾分不悅,輕哼了一聲,道。
「實情實言?」
「那依次輔的意思,朕若是納了天官和首輔所言,將兵部二人調出,便是不聖明了?」
俞士悅搖了搖頭,道。
「陛下明鑑,臣絕非此意,臣剛剛已經說了,內閣之責,在為陛下諮詢建議,最終如何決斷,仍要陛下聖裁。」
「方才首輔大人亦有所言,陛下聖明睿智,所思所慮,所謀所想,遠非臣等可及,臣只恐陛下日理萬機,未能察眾臣之言,故而將臣所知所思稟明,臣相信,天官大人和首輔大人,亦是如此,此亦是朝廷廣開言路之本意。」
「眾臣所思所言,匯於陛下桉前,則陛下決斷之時,方能洞察全局,故而,臣雖覺得,此時將二位兵部侍郎調出京師,於朝堂穩定有損,卻也只會直言上稟,向陛下言明利弊。」
「若陛下察臣之言,仍有此決斷,則必是陛下有更深之用意,是臣有思慮不周之處,臣自當遵旨奉行,豈敢疑陛下不聖?」
這話說的誠懇之極,配上俞士悅恭謹的表情神色,看的一旁的王翱眼睛都瞪大了幾分。
他以前怎麼沒看出來,這位次輔大人,竟然這麼會說話?
再看天子的神色,果不其然,已經變好了許多,原本的怒意,隨着這一番話,已經蕩然無存。
王翱剛想說話,上首天子便已然開口,道。
「朕就知道,俞先生是忠良之臣,也罷,剛剛俞先生所說,天官覺得如何?」
這顯然不是問的剛剛的衝突,而是問的兵部二人調離一事,見此狀況,王翱也只得吞下到了嘴邊的話,期待的看着一旁的王文。
但是,讓他失望的是,這位天官大人卻只是平澹的拱了拱手,道。
「回陛下,此事利弊,臣與首輔大人,次輔大人,已經各自言明,如次輔大人所言,臣等各有本分官職,所思所想,難有萬全之時,因此,臣等該當所為,便是將各自態度稟明陛下,至於最終如何決斷,當悉聽陛下聖裁!」
這般態度,簡直和在朝堂上的王天官不是一個人,但是,卻並不出王翱的預料。
屬實是剛剛俞士悅的話頭,逼的太死了,他的那番話,實際上就一個意思,臣子諫言都是建議,最後一切都要皇帝決斷,並且,他很敏銳的察覺到了天子生怒的原因,直接了當的說,進諫是全臣節,但是,遵命行事才是盡忠職守。
這一點一出,就只能聽聖心獨裁了,俞士悅這不僅是堵了他自己再多說的路,也堵了王翱二人的路。
在俞士悅已經表達了這樣的態度的時候,若是他還多說,那麼,天子的不悅,只怕就要轉移到他們的身上了。
這個老傢伙,果然不好對付!
心中默默的提高了對俞士悅的重視程度,王翱卻沒有再繼續多說什麼,不過顯然,天子對此事也在猶豫當中,俞士悅的那番話,只是打消了天子對俞士悅的質疑,可並沒有能夠說服天子,接受俞士悅的主張。
遲疑了片刻,天子最終也沒有直接下論斷,而是道。
「眾卿之意,朕已知曉,此事朕需得再斟酌一番,你們且回去吧。」
「臣等告退!」
三人皆不敢再多言,拱手行禮,告退離開了大殿。
出了大殿,三人默契的在宮道上停下了腳步,王文看着旁邊的俞士悅,不知為何,目光竟多了幾分和煦之意,道。
「次輔大人今日,果真令王某刮目相看,此後朝中諸事,尚需次輔大人秉此心而言,望次輔大人,能夠始終記得今日之言。」
說罷,王文也不顧一旁二人各異的臉色,徑直便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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