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5章 有輸有贏
朝堂之上,無論多麼緊張的時刻,都總有一批看熱鬧的人。
隨着沈敬斬釘截鐵的一句話,在場的文武百官,頓時將目光都集中到了林聰的身上。
不得不說,這一招逼上梁山,玩的是巧妙之極,果然不愧是王天官帶出來的人。
應該說剛沈敬對林聰,葉盛二人的評價,的確有些過分,甚至已經涉及到了人身攻擊的水準。
真要是王文這麼做也就罷了,但是,沈敬明顯沒有這個份量,所以這種情況下,沈敬其實面臨的狀況是不利的。
要是林聰真的辭官了,那麼連帶着沈敬此後的仕途,也必然會變得坎坷萬分。
但是,所謂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這朝堂上軟弱之輩甚少,愣的也不多。
像是林聰,葉盛這些人,就是那硬的,剛剛沈敬對罵的舉動,就時愣頭青一樣的舉動。
可現在,沈大人手段升級,上來就成了那不要命的,可就不好對付了。
這林聰以辭官相要挾,沈敬就喊着要磕頭賠罪,雖然大家都知道,最終不可能真的鬧出這樣的狀況。
但是,萬一林聰要是敢堂而皇之的認下來,那沈敬此後在朝堂上,可就算是徹底抬不起頭來了。
這般魄力,可不是一般人有的。
當然,效果也是明顯的,一下子就給林聰逼到了死角。
應該說,沈敬這話看似平常,但是實則問的極其刁鑽。
前一句說問心無愧,是瞄準了林聰和葉盛的名聲道德,後一句說毫無勾連,是拿捏着難以抵賴的證據。
前者林聰可以昧着良心說出來,但是後者,遠遠不在他的控制範圍內。
說白了,這次的朝會,為了『勸諫』天子,他們這些言官,的確提前做了準備。
當然,肯定是達不到結黨的地步,最多就是相互商議,到了朝堂上該如何配合而已。
但是要說毫無勾連,就未免有些自欺欺人了。
這本來不是什麼難以啟齒的事,但是鬧到了這等地步,林聰就有些進退維谷了。
他要是承認呢,這面子就丟盡了,而且,還很有可能會被沈敬進一步污衊為結黨營私。
不要懷疑,沈敬絕對幹得出這種事。
大偽似真,大奸似忠的話都說出來了,再潑個結黨營私,裹挾朝議的髒水,簡直是毫無壓力。
但是,要是不承認的話,這京城當中,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想要隱瞞消息,可並不容易。
就算不談現在勢力日漸擴大的東廠,單說這些和他通過氣的言官們,人數就不在少數。
一個秘密,知道的人多了,就不是秘密了。
林聰好歹也是在官場上廝混了這麼多年的,防人之心不可無的道理,他還是清楚的。
今天他要是敢在朝堂上這麼說,那麼保不齊明天就有人把消息傳到了皇帝的耳朵里。
更重要的是,無論他們願不願意,但是終歸聖旨以下,禮部的鈐記過幾日就能發到他們的手中。
到時候有些人密奏往上一遞,林聰連人都找不着。
所以,這話是肯定不能說的。
但是,如今滿朝上下都盯着他,氣氛已經頂到這了,他的官帽都已經自己摘了,難不成,要唾面自乾嗎?
一時之間,林聰犯了難。
見此狀況,沈敬在一旁冷笑不已,正要繼續出言相激,卻聽得一旁的葉盛開口道。
「陛下明鑑,朝廷政事乃群臣共議,無論是此番涉及的邊防軍務,還是張鎣,李錫獲罪之事,皆非機密,連日以來,朝野上下議論紛紛,各抒己見,此本常事爾。」
「兼聽則明,偏聽則暗,君臣同理,科道御史有諫諍之責,自當慎之又慎,再三考量,方敢在御前進言。」
「故而,臣不知沈大人到底是何居心,在陛下與文武百官面前,強要逼問林大人是否曾和其他言官有過商討之舉有何意義?」
「難道說,沈大人是覺得,朝堂眾臣都應當是閉目塞聽,僅憑一己之論,便妄言朝事之輩嗎?」
這番話說的理直氣壯,但是,其實已經是在變相的解圍了。
朝堂之上,畢竟還是要講道理的。
沈敬話說的狠,可也的確有些不切實際,就像葉盛說的,這些事情都不是機密,所以,朝野上下一直以來都議論紛紛,並不只有林聰等人在私底下交換意見。
當然,這話林聰自己是不能說的,因為他來說,就顯得有些狡辯的意味,只有葉盛開口,說服力才會更強。
一是因為,沈敬針對的人不是葉盛,二也是因為,葉盛在朝堂士林的名聲,要更好一些。他說出來的話,也更讓人信服。
不過,這話說的再理直氣壯,其實也有些服軟的意思。
沈敬冷笑一聲,立刻便道。
「所以,葉大人的意思是,林大人不敢做這個保證?」
「既是如此,那剛剛林大人紅口白牙,口口聲聲說沈某污衊於他,現如今,到底是誰在污衊誰?」
「沈大人,你這是強詞奪理!」
葉盛也明顯有些生氣,眉頭緊皺,道。
「朝臣之間議論朝務,商議政事,這是常事,既非勾連,亦非結黨,你方才無憑無據,指責林大人勾結串聯,糾結朋黨,自然是污衊。」
「何況,此處還是殿上君前,你方才舉動狂悖,自當受人彈劾。」
「強詞奪理?」
不得不說,沈敬繼承了王天官的一貫風格,那就是越戰越勇,葉盛越是言辭振振,他越是不肯讓步,冷哼一聲,道。
「我看葉大人才是胡攪蠻纏吧?」
「陛下聖旨以下,清清楚楚,無可置疑,但是你和林大人卻蓄意糾結一幫科道言官,在朝堂之上言之鑿鑿,為罪人求情,更是欲污衊陛下聖明,沈某竟不知你又是何居心?」
「再說了,到底是商議討論,還是糾結聚黨,豈能憑你一句話而定,陛下,臣請將葉,林二人拿入詔獄,徹查二人是否有結黨聚眾,因私廢公,率眾逼諫之舉!」
這話說的可就嚴重了。
如果說剛剛還在殿前對罵的範疇內,那麼,隨着沈敬的這句話出口,性質可就變了。
一旦動用了詔獄,那可就真的鬧大了,一時之間,在場的不少大臣都變了臉色。
尤其是最前頭的幾個重臣,原本還在興致勃勃的看着底下吵架,這會都不約而同的看向了王文。
那意思是,過了啊,老王,別鬧的太大了……
看着底下的沈敬,王文也皺了皺眉,他是知道沈敬的性格的,向來吃軟不吃硬。
他現下如此咄咄逼人,看來剛剛着實是被氣急了。
不過,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也的確不好再袖手旁觀了,徵詢的看了一眼旁邊的陳鎰,見對方沒有什麼特別的反應,王文心中大致有了底,上前道。
「陛下,臣以為張鎣,李錫二人違抗聖命,越權妄議之事已明,不必再議,吏部按陛下旨意,已擬令張鎣降為九品主簿,李錫降為八品縣丞,以警朝野上下,請陛下御准。」
說着話,王文從袖中拿出一份公文,呈遞了上去。
不得不說,這位天官大人,還是護短的。
他上來不提沈敬和林聰等人的爭執,直接便說張鎣,李錫二人的處置,其實便是表明了態度。
不過,王文不提,不代表天子就可以不理。
公文送到了御案上,朱祁鈺掃了一眼,卻並沒有立刻提起硃筆批覆,而是看着底下的群臣,道。
「方才諸卿所言,皆有各自道理,自然,也有偏頗之處。」
「朝廷向來不以言罪人,這是典制,但是,張鎣,李錫二人確非因所言之事而罪之。」
「朕改科道言官之品級典制,非為阻塞言路,實為暢通言路爾,太祖立國,定士農工商,朝廷上下各安本位,方能國泰民安。」
「言官上傳下達,諫諍諷議,堪稱國之柱石,然則近年以來,王振擅權,官場世風日下,文者推諉瀆職,武者憂懼避戰,屢屢有此事發生,又朝中大事頻繁,諸臣難安本位,風氣浮躁。」
「當此之時,正是科道發揮作用之機,朕賜鈐記與各科道御史,是望諸卿能擔當朝事,一心為公,況諫奏遞於御前,亦非無人可見。」
「除朕之外,內閣大臣及六部公卿,若有必要,皆得預聞,若卿等以為事關重大,不得不明奏於朝堂上,亦有流程法度,爾等宜遵行之,善體朕心,不可妄加揣測。」
這番話說的溫和,話里話外,都在表達對科道的倚重之意。
雖然最後帶着淡淡的敲打,但是不得不說,還是讓在場的一眾言官們,心都放到了肚子裏。
天子只要不是真的想旁置科道,那就問題不大。
而且,還是那句話,這番改革,其實力度相對來說是比較溫和的,收走了一部分諫諍權,但是,也給予了科道新的權力。
密奏明奏兩種體制,各有好處,也各有壞處,說到底,還是要看怎麼來用。
更重要的是,身為天子,肯向大臣做出這樣的解釋,身段已經方得足夠低了。
見此狀況,林聰和葉盛對視了一眼,臉上閃過一絲無奈。
他們很清楚,這番話,有一大半天子都是說給他們聽的。
再不識抬舉,那可就是真的不識抬舉了!
心中嘆了口氣,葉盛率先道。
「陛下聖明,臣等定當盡心竭力,為朝廷效命!」
於是,朱祁鈺點了點頭,然後轉向一旁的林聰,道。
「林卿也起來吧,朝堂上政見不同是常事,不可隨意有辭官歸去之舉,再有下次,朕無論如何要治你一個要挾君上之罪了。」
這話口氣輕鬆,帶着淡淡的玩笑之意。
儘管,這個時候,沒有人會當這是個玩笑,但是,畢竟算是給了林聰一個台階下。
於是,林聰羞愧的低下了頭,叩首道。
「謝陛下,請陛下放心,臣此後必當謹言慎行,行科道之責,澄清官場風紀,以報陛下隆恩。」
說罷,方才起身,然後在內侍的幫助下,重新將官帽戴好,退至了一旁。
這兩邊都處理過了,接下來自然是沈敬。
剛剛的這場對峙,沈敬是佔了上風的,但是,有些時候,朝廷上佔了上風,就得從其他地方補回來。
相較於剛剛的和煦態度,面對沈敬,朱祁鈺的口氣就沒那麼好了,直接了當的道。
「沈郎中,朝廷之上,政見不同,偶有衝突實乃常事,但是你如此破口大罵,實在有失臣儀,你可知錯?」
話說的嚴厲,但是實際上,也就那麼回事。
要知道,剛剛的時候,天子問的還是『知罪』,這一轉眼的工夫,就變成了『知錯』。
可見到最後還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沈敬自然也不是不識相的人,就坡下驢,態度良好,道。
「臣知錯,請陛下責罰!」
「罰俸一月,待下朝之後,你親自上門,向林給事中,葉給事中二人致歉,此後朝堂之上,不得再如此放肆,否則,朕必定嚴懲不貸。」
這懲罰說重不重,說輕也不輕,尤其是登門致歉,可是個苦差事。
因此,就連沈敬的臉色,也不由變得有些苦兮兮的,看了一眼自己的靠山老王大人。
結果發現,這位天官大人對他目不斜視,於是,沈敬只得拱手道。
「臣遵旨,謝陛下天恩。」
朝堂上的糾紛處理完了,那麼接下來,自然就是最後的,也是最開始的爭執,對於張鎣,李錫二人的處置。
看着眼前的公文,朱祁鈺稍加猶豫,到了最後,還是嘆了口氣,道。
「張鎣,李錫二人,擅權稟奏,本該降謫,但是,念其初犯,且確實一心為公,朕便小懲大誡,不予重懲。」
「吏部重新再擬調令,平調出京吧!」
這個結果,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不過,也在情理之中,畢竟今天的事情鬧得這麼沸沸揚揚的,而且,前腳天子剛剛表達了對科道的倚重之意,這個時候如果還維持原先的處置,其實還是有些不近人情。
現在的結果,應該算是一個相對不錯的結果了,所謂平調出京,意思是品級不變,另選官職。
雖然說,肯定還是選不着什麼好官職,但是,至少品級沒有降,也算是個不錯的結果了。
只是,沒能保住二人的原職,還是有幾分遺憾也就是了。
不過,這其實也恰好印證了,天子對待科道的態度,並不是無底線的縱容。
一時之間,在場的諸多大臣腦中閃過諸多念頭,靜靜的思索着自己之後在朝堂上的分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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