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華殿中,天子高居於上,殿門大開,幾個內侍抬着肩輿,襄王坐在上頭,被一群文武大臣瞪着,不由有些頭皮發麻。
按理來說,覲見天子,怎麼也要步行進來,襄王當然不是不懂禮數的人,但是,一則若是行走起來,他受傷的那條胳膊確是疼的很,二則,他也不知道這次召見如此正式。
要知道,論輩分,襄王是當今天子的皇叔,若是單獨召見,敘了君臣之禮後,便該敘家人禮,他既受了傷,那麼,免禮覲見也無可厚非。
但是,這種奏對的場合下,這麼做就明顯不合適了。
心中暗罵一聲舒良這個狗東西,竟然不跟他說清楚,襄王感受着來自四面八方的目光,簡直尷尬的要死。
好不容易到了殿中,幾個內侍將肩輿放下,襄王第一時間就想要站起身來行禮,然而,天子的聲音比他的動作更快。
「襄王叔莫要起身!」
只見上首的天子一臉和煦的笑容,雙手下壓,開口道。
「太醫已將皇叔的傷情稟於朕知,皇叔傷重,原本該在府中靜養,今日勞皇叔進宮一趟,是朕之過,皇叔便在肩輿上便是,不必起身。」
話是如此,但是,面對着在場一眾文武大臣的默默注視,襄王又不傻,沒多猶豫,就忍着疼痛,掙扎着站起身來,拱手道。
「臣謝陛下體恤,但禮不可廢,臣朱瞻墡,參見陛下!」
這番動作,雖然受那條受傷的胳膊影響,並不利落標準,但是,也仍然讓殿中的氣氛為之一松。
天子之話是皇恩浩蕩,但是,這等場景之下,若是就這麼坦然領受,未免有些過分倨傲。
襄王的這番動作,成功的讓在場的眾大臣將目光從他的身上移開了少許。
御座上,天子見此狀況,倒也苦笑一聲,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擺了擺手,道。
「皇叔平身吧,來人,給皇叔賜座。」
這才是真正可以領受的,天子話音落下,立刻就內侍搬了軟椅過來,襄王倒也顧不得奏對時不能全坐,只能半坐的規矩,實實的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
沒法子,胳膊太疼了!
每每到這個時候,襄王都要在心裏痛罵鎮南王那個死胖子,下手也太**狠了!
於是,一群大臣站着,襄王坐着,就這麼開始了正式的奏對。
天子道:「想必皇叔也瞧見了,外頭鎮南王父子現在正跪着呢,所為何事,也不必朕說,毆打親王,自是大罪。」
「不過,現如今他父子二人已然知錯,自請囚入鳳陽高牆,朕念及親親之情,覺得畢竟是同姓同宗之人,何況,岷王太叔祖剛剛薨逝,他二人一時衝動,也是有的。」
「今日群臣皆在,朕便來做個和事老,請皇叔諒解鎮南王父子二人頭腦發熱之下的不當之舉,不知皇叔意下如何?」
聞聽此言,朱瞻墡微微一愣,他沒想到,天子如此開門見山。
掃了一眼旁邊一言不發的眾文武大臣,他心中不由多了幾分謹慎,開始小心盤算起來。
這件事情說起來,雖然是鎮南王先動手的,但是,他的確也有錯,這一點,在場的眾人心知肚明。
何況如今,鎮南王父子二人跪在宮外認錯,殿中眾臣皆在,天子親自來做和事老,這個面子,算是給的足足的。
這個時候,對於襄王來說,最好的選擇就是就坡下驢,寬宏大量的把這件事情給揭過去,雙方重歸於好,皆大歡喜,還能繼續保持自己的諸王當中的「賢名」。
但是,缺點就是,他這頓打是白挨了!
所以,到底應該怎麼做?
雖然進殿之前,尤其是在十王府外的鬧劇發生之後,襄王心中始終想着,要狠狠的給鎮南王父子一個教訓。
可真的等到選擇擺在面前的時候,朱瞻墡還是猶豫了。
要知道,他之所以去岷王府外鬧事,本意就是想要把鎮南王父子攆出京城,自己好接任大宗正的位置。
如今他只消吞下這口惡氣,目的便唾手可得,只為了賭氣而放棄,顯然不是一個聰明人應該做的事情。
沉吟片刻,朱瞻墡心中有了決斷,下意識的想要拱手手滑,但是,卻又牽動了胳膊,疼的倒吸一口涼氣。
恨恨的瞥了一眼殿外,朱瞻墡道。
「陛下既然親自開口,臣自當遵從,只不過,鎮南王二人所為實在跋扈,若繼續留在京中,恐再鬧出事端,有損皇家顏面,故臣懇請陛下,遣鎮南王父子二人出京,回歸封地思過。」
言下之意,把他們攆走,這件事情就算了了。
說完之後,朱瞻墡悄悄抬頭,打量着天子的神色,在他的預想當中,天子至少應該有些不甘不願,畢竟,老岷王要給兒子鋪路,不可能不過天子這道關。
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天子卻並沒有多說什麼,反而點了點頭,道。
「皇叔寬宏大量,是宗室之福,既然如此,朕便下旨,給鎮南王父子一個月的時間操持喪事,待此間事了,便讓他們回歸封地,此後不得入京!」
這個決定,天子沒有跟任何人商議,只是問了襄王的意見,直接便定了下來,因此,底下不免掀起一陣低低的議論之聲。
但是,到底也沒有人站出來反對,略停了片刻,見無人反對,天子便側了側身,道。
「懷恩,去將鎮南王父子帶進來!」
「是……」
懷恩拱了拱手,匆匆離去,更讓殿中諸臣還有襄王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難道說,這件事情就這麼了結了?
午門外,一眾宗室子弟跪在外頭,個個垂頭喪氣的,尤其是有了剛剛的那番「推心置腹」,大家在同仇敵愾的同時,又多了幾分對前途的忐忑不安。
在這般心緒當中,眾人便瞧見了天子近侍司禮監秉筆太監懷恩,帶着一眾內宦,自宮門處走過來。
和平素總是帶着笑容不一樣,這一次這位天子身邊的大總管面色沉重,不帶一絲笑意,站定在一眾宗室子弟面前,先是掃了一眼,隨後將目光定在了鎮南王父子二人身上,聲音冷漠,毫無感情道。
「陛下聖諭,宣鎮南王父子覲見!」
窺一管而知全貌,在場的大多數宗室子弟,雖然沒有跟懷恩打過交道,但是總是聽過他的名聲的。
因此,見這位一向好脾氣的大璫這副表情,心中更是惴惴不已。
胖胖的鎮南王抬了抬頭,臉上也浮起一絲遲疑,張了張口,他還是道。
「懷恩公公,麻煩您稟明陛下,如今狀況,皆是因我一時衝動而起,要打要罰,或是要削爵圈禁,我父子二人願一力承擔……」
堂堂的郡王之尊,面對一個內宦,竟然低三下四的用上了敬稱,一時之間,在場的眾多宗室子弟,心中都不由感到有些莫名的難受。
然而,即便是如此,鎮南王還是被懷恩不客氣的打斷了話,道。
「王爺,您有什麼話,自己個兒進去跟陛下說,現如今,襄王爺還有朝中的一干老大人們都在殿中等着呢,陛下吩咐了,王爺若是還不願進宮,就讓咱家把王爺抬進去,事到如今,王爺也別為難咱家這個辦事的人了吧?」
這……
如果說先前的時候,眾人只是有所猜測,那麼,這個時候,他們幾乎可以確定了,一定是襄王在裏頭不依不饒的,讓天子不得不重懲鎮南王父子。
一念至此,本就覺得是自己惹了禍的朱范址頓時憋不住了,悶着聲道。
「懷恩公公,你跟我們說實話,陛下是不是要拿王叔和音埑,來讓朱瞻墡那個老王……那個老王爺出氣?」
「這可不行,事是我們惹的,我們擔得起,我也要見陛下!」
不得不說,這位襄陵王世子,說話做事有些時候是真的不過腦子,脾氣一上來,差點把大不敬的話都說出來。
所幸,他還不是什麼都不懂,話到了嘴邊,又硬生生的折了回來。
不過,他的這番話,同樣激起了在場大多數人的少年氣性。
一時之間,不少人跟着他喊道。
「對,我們要見陛下!」
「不錯,陛下不能只聽襄王那個老……老王爺的一面之詞,也得聽聽我們說的話。」
「對,讓我們跟音埑一起進宮去!」
一時之間,廣場當中變得群情激奮,一個個嚷嚷着要一同進去。
見此狀況,懷恩皺了眉頭,似乎也有些猶豫不定,然而,沒等他開口,就見到胖胖的鎮南王重重的嘆了口氣,然後,艱難的撐着地面,緩緩站了起來。
或許是因為跪的時間太久了,這麼一下突然的站起來,他的身子一晃,差點摔倒。
嚇得旁邊看顧的兩個小內侍連忙上去攙扶着,才沒有當場出事,然而,這位胖王爺喘了兩口氣,隨即便推開了兩個內侍,然後看了一眼同樣默默跟着自己站起來的兒子,這才轉過身,面對着在場的眾多宗室子弟,道。
「諸位,你們的心意,本王領了,但是,這麼鬧下去,是給咱們朱家丟臉,音埑這段時間在京城裏頭,能有你們照顧,本王實在是感到榮幸,你們放心,陛下乃是聖明天子,本王相信,此事陛下一定會公允決斷。」
「咱們都是朱家人,死也要死的有骨氣,今天當着諸位的面,本王索性就說一句,不管這回結果如何,可再來一回,有人敢到父王靈前鬧事,本王還是會抄起棍子,打他*的!」
話到最後,這位胖王爺的情緒也激動起來,罕見的爆了粗口。
「王爺說得好!」
「這才是咱們朱家的爺們!」
「對,打他*的!」
少年人氣性大,這般康慨激昂的話一說出來,底下人頓時紛紛響應,看着鎮南王的眼神也多了幾分佩服。
等了片刻,待這幫宗室子弟稍稍安靜下來,鎮南王又道。
「不過還是那句話,這件事情和諸位沒有關係,不論最終如何,本王都希望,你們接下來能夠安安分分的在宗學好好讀書,這也是父王臨終前的遺願,本王相信,更是你們各家長輩送你們到宗學來的本意。」
這一次,一眾宗室子弟沒有再像剛剛一般喊叫,而是愣了愣神,然後相互低聲的開始說話。
片刻之後,一旁的朱音埑也開口道。」父王說得對,諸位要是真的想幫我父子二人,就請在此處等候,我們相信,陛下一定能夠公允裁決,不會讓小人得意的!」
應該說,相對於鎮南王,平日裏和他們一同在宗學讀書的朱音埑更加熟悉,這話一出,底下人紛紛道。
「好,聽音埑的,我們在這等!」
「不錯,我們就在外頭等着,就不信了,這個老王……爺能一手遮天!」
「王爺放心,我們都在這,要是陛下不公,我們一起進去說理去。」
如此這般,在場的這幫宗室子弟的情緒總算是安撫下來,隨後,鎮南王帶着便朱音埑轉過身,跟着懷恩朝宮裏走去。
不多時,他們來到文華殿中,跪地行禮,道。
「臣朱徽煣……」
「臣朱音埑……」
「參見陛下!」
上首天子面色澹漠,一改剛剛的和煦態度,開口道。
「鎮南王,你當眾毆打親王,實有大罪,不過,皇叔寬宏大量,不與你計較,念在岷王太叔祖剛剛薨逝的份上,朕給你一個月的時間料理後事,一個月後,你帶着自己的王妃家卷,回歸封地!」
這番話說的平靜,但是口氣冷硬,而且,鎮南王進殿之後,連平身也沒有,便一直這麼跪着,可見他的處境。
然而,對於胖胖的鎮南王來說,他卻似乎是早就料到了一般,並無辯駁之言,只低頭道。
「臣遵旨。」
不過隨後,鎮南王抬起頭,望着一旁安坐的朱瞻墡,眼中閃過一絲不屑,繼續開口道。
「陛下明鑑,毆打襄王,是臣之過,臣不敢推脫,但是,若再來一次,臣還是會這麼做!」
「放肆!」
話音落下,襄王還未有所反應,上首天子略帶怒意的聲音已經響起,看着底下跪着的鎮南王,天子眉頭緊皺,顯然有些生氣,道。
「鎮南王,朕本以為你跪在宮外,已是心生悔意,卻不料你如此不知悔改,既然如此,待回歸封地之後,你便禁足三年,靜思己過,另外,免去岷王府封地一年的俸祿,以儆效尤!」
看的出來,這一次天子是動了真怒,禁足倒是不算什麼,但是,整個王府的俸祿,那可不是小數字,天子一免就是一年,這讓在場眾臣不由面面相覷。
看來,之後鎮南王的日子,怕是要難過了……
然而,即便如此,鎮南王臉上還是沒有任何後悔的樣子,反而繼續道。
「陛下如何責罰,臣都肯認,因為臣的確有過,但是,臣要為如今還在宮外的那群宗室子弟求個情,懇請陛下不要怪罪他們,說到底,這些孩子只是一時衝動而已,都是朱家血脈,打斷骨頭連着筋,懇請陛下顧念親親之情,寬宥他們的一時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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