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何故造反? 第七百三十四章:論皇帝為啥喜歡廠衛

    殿試之事,至此算是漸漸塵埃落定。

    蕭鎡最慘,被罷去了官職,雖然說是待勘,但是顯而易見的,不可能再繼續任翰林學士了。

    至於其他的一干讀卷官,降級一階,罰俸半年,懲罰也不可謂不重,更緊要的是,這麼一鬧,滿朝皆知這些人在殿試當中出了差錯,這可是比本身的懲罰要更嚴重的事!

    待得一眾讀卷官都垂頭喪氣的離開了文華殿之後,朱祁鈺方將目光放在了,從頭到尾當了大半天泥塑木雕的左都御史陳鎰身上,問道。

    「總憲以為,朕對這些人的處置,是否妥當?」

    陳鎰從剛剛開始,緊皺的眉頭就沒有鬆開過,此刻聞聽天子垂問,他躊躇片刻,拱手道。

    「陛下仁德恩寬,此乃百官之福也!」

    「恩寬?」

    朱祁鈺搖了搖頭,臉上浮起一抹苦笑,道。

    「總憲可知,此非朕欲恩寬,實不得不恩寬爾!」

    陳鎰默然,這話不是他能接的。

    不過,朱祁鈺也沒指望他接,輕輕嘆了口氣,朱祁鈺道。

    「朕知此事背後,是江淵在蓄意算計,蕭鎡雖犯過錯,卻非首錯,他當擔責,卻不當擔最重之責。」

    「可朝廷之事,需講公正,求證據,不能以臆測而斷是非,故朕雖不願,卻亦不得不恩寬,此天子之難處也!」

    這話聽着像是在抱怨,但是,陳鎰是何等樣人,立刻便明白天子並不單單只是在抱怨而已。

    於是,他拱手開口,道。

    「陛下聖德,如此處置乃是顧全大局,此次讀卷,眾官員皆有疏失,諸人雖非七卿重臣,卻也各個是朝廷的中堅力量,陛下若責之過甚,固然鐵面無私,卻必令朝堂動盪,此非陛下所願也。」

    「古人云,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陛下能為大局而忍小性,實為天下聖君也!」

    從頭到尾看了個全,陳鎰自然能夠明白,天子的難處在哪。

    這件事情,要論首要責任,必然是蕭鎡,雖然很明顯江淵在背後做了小動作,但是,他做的合理合法,每一步都沒有逾越,最多,只能說是合理的利用了規則的漏洞而已。

    如果要處罰江淵的話,那麼,必然要連帶着其他的讀卷官們一起嚴懲,但是如此一來,朝廷幾乎一小半的重臣都要被處置,引起的動盪實在太大。

    俗話說,三條腿的蛤蟆不好找,兩條腿的官員一抓一大把,看似有理,但是實際上,卻不過是民間臆想而已。

    能夠做到三品以上的官員,資歷,能力,人脈缺一不可,又因其職責之重,絕不是隨隨便便抓一個人上來,就能夠勝任的了的。

    何況,現如今的這一批人,本來就多是土木之役後提拔起來的,論經驗和年紀資歷,其實都稍顯不足。

    通過科舉,文臣們的確是有源源不斷的新鮮血液注入,但是,這些新鮮血液,卻總是需要幾十年的時間摸爬滾打,才能真正成長起來,變成可以獨當一面的人物的。

    真要是換了這批人,現下可真的沒有人可以頂上了。

    然而,聽着陳鎰這番恭維的話,朱祁鈺不僅沒有感到高興,心中反而不由暗罵了一聲老狐狸。

    他才不信,陳鎰會聽不出來他是什麼意思,不過是在裝傻而已。

    今天他特意將這個左都御史留下來聽了半天,可不是讓他來當個泥塑木雕,等事情了解之後發表兩句感言就敷衍了事的。

    既然陳鎰不接他這個台階,朱祁鈺索性也就挑明了開口道。

    「總憲難道沒有覺得,此事沒有看起來那麼簡單?」

    陳鎰俯首問道:「請陛下明示!」

    於是,朱祁鈺沉吟片刻,開口道。

    「此次殿試,明顯隱有內情,但是,不論是蕭鎡,還是江淵,他們都不肯對朕說實話。」

    「可不論如何,有人借殿試玩弄權術,暗中朝爭,這是肯定的,都察院身負監察百官之責,面對這種狀況,總憲難道要視而不理嗎?」

    這話的意思其實就很明顯了。

    出於公正,朱祁鈺是不能下場收拾江淵的,不然的話,針對性太過明顯,必然會引起朝野非議。

    但是,不親自動手,不代表沒有辦法。

    大明有的是敢把窗戶紙捅破的人,其中最出眾的,可就是都察院的那幫年輕御史。

    這幫人要是活動起來,其瘋狗程度,絲毫不亞於東廠和錦衣衛。

    眼下,朱祁鈺的意思很簡單,就是要讓都察院的上百御史,來將這次殿試給說個底兒掉了。

    這……

    陳鎰看着天子期待的目光,心中不由嘆了口氣,真是怕什麼來什麼,不過,天子既然把話都挑明了,他再繼續裝糊塗,就是自己找罪受了。

    於是,沉吟片刻,陳鎰斟酌着開口,道。

    「陛下,如此大事,風憲科道自然不會坐視不理,但是,事有輕重緩急,眼下都察院諸多御史,都已整裝待發,準備奔赴邊境,督查地方清丈田畝,配合兵部整飭軍屯,此為國之大政,不可輕忽。」

    「再則朝堂之上,相互爭鬥在所難免,臣知陛下心有不悅,但是,臣仍是那句話,此事不宜鬧大,否則牽連甚廣,又擾動天下士子之心,難免令宵小之輩乘虛而入,懇請陛下思慮。」

    說白了,不管是天子動手,還是御史們出動,最終的結果,都是會把事情鬧大。

    如此一來,十個讀卷官誰也脫不了干係,對朝廷來說,有害無益。

    而且,科舉作為天下士子最為矚目之事,一點點風吹草動都會備受關注,何況是這樣的大事。

    一旦鬧大了,天下士子議論紛紛,到時候不處置都不行了,勢必會成騎虎難下之勢。

    至於所謂的都察院人手都在整飭軍屯上,不過是一個由頭而來,都察院少說一百多人,就算是派出去不少,也不至於調派不開。

    陳鎰真正想說的是,御史們倒是沒問題,但是,朝廷的精力未必能夠顧得過來。

    整飭軍屯,本來就阻力重重,這個時候,再鬧起殿試的事,讓文臣內部分化,說不定會讓整飭軍屯也效率低下,到最後兩頭都做不好。

    甚至於,在陳鎰的心中,其實隱隱有些不解,不明白天子為何在此事上如此興師動眾,從最開始召七卿再次閱卷,到如今單獨將他留下來,死死的揪着江淵等人不放,這不符合天子一貫的風格。


    平心而論,這次江淵做的的確過分,但是,仍然屬於正常的政治鬥爭範疇之內。

    因勢利導,步步為營,作為旁觀者,陳鎰對蕭鎡的遭遇表示同情,也能明白天子在洞悉局面之後的無奈。

    但是,朝局之上,往往就是如此。

    江淵並沒有違背朝局鬥爭的規則,也沒有用什麼下作的手段來陷害蕭鎡,當初蕭鎡做出這樣的選擇,本來就是風險和收益並存的事。

    他沒有看出其中的陷阱,只能說明他自己政治鬥爭的功力不夠到家而已。

    在朝堂上多年,陳鎰見慣了這些事情,已經有些麻木了。

    然而,面對陳鎰委婉的「勸諫」,朱祁鈺卻搖了搖頭,道。

    「總憲豈不聞,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

    要說官場上的經驗,兩世為人的朱祁鈺,看的比陳鎰要多。

    雖然沒有實操過,但是,看的夠多,眼界自然也就夠廣,而且,他還親眼見過一個喜歡實操的後輩,更是汲取了諸多的經驗。

    政治鬥爭固然是殘酷的,官場之上,你死我活是常事。

    但是……

    「朝局之上,為達目的相互鬥爭,此常事也,然有可恕,有不可恕,若起於政見,縱有過亦可寬恩,可若一開始便起於私利,便行之,亦不可縱!」

    朝堂鬥爭不是錯,但是,出於何種原因進行朝堂鬥爭,才是最關鍵的問題。

    如果說是為了政見不同,譬如于謙整飭軍屯的過程當中,提拔親信,掌控兵部,甚至是有意無意的將阻礙整飭軍屯的人暫時旁置,這麼做雖然未必光明正大,但是,卻也並非不可接受。

    可,要是打根上起,就是為了排除異己,牟取私利,那麼,哪怕做的事情再是讓人挑不出毛病,再是在規則之內所做,也都和前者性質不同。

    聞聽此言,陳鎰愣了愣,仔細的思索了一番,但是到最後,卻也沒有說話。

    顯然,他還是認為,天子的說法,過於主觀了!

    不過,朱祁鈺也沒打算三兩句話就說服他,到了陳鎰這等身份地位的人,早就有一套屬於自己的價值判斷體系,想要改變他的價值判斷,是非常難的。

    眼下朱祁鈺要的,也不是讓陳鎰認可他的一切觀念,而是要讓他老老實實的辦事。

    眼瞧着這位總憲大人不情不願的樣子,朱祁鈺沉吟片刻,索性放了大招,道。

    「總憲,此次殿試看似偶然,但是實則是朝廷多年陋習所致,雖然朕沒有當着眾臣的面直說,但是,在殿試讀卷之時,不能僅以才學定等次,而要考慮諸多因素推舉人選,並非僅僅這次春闈而已。」

    「諸讀卷官為朝廷取士,卻不能持心公正,反而利益傾軋,相互爭搶,此乃多年積弊,不可不革。」

    「朕欲在之後春闈當中,選都察院官員入執事官之列,用以監察閱卷之公正,總憲以為如何?」

    啊這……

    面對天子遞過來的甜頭,陳總憲的確有些心動。

    都察院身負監察之責,但是實際上,在春闈當中可做的事情並不多,只要不是出了那種泄露試卷,內外勾結的大事,都察院能夠插手的餘地其實是很少的。

    但是,如果能夠通過這件事情,讓都察院加入到春闈的過程當中來,成為正式的執事官,那麼,都察院的權力必然會被進一步加強。

    一時之間,陳總憲差點就要答應下來,但是到了最後,他還是剎住了,躊躇片刻,苦笑一聲,道。

    「陛下有此意,臣等風憲科道,自當鞠躬盡瘁,但是,如今整飭軍屯在即,臣還是以為,不宜……」

    話沒說完,就被天子抬手打斷了。

    顯然,這一次天子下了決心,給了胡蘿蔔不夠,緊接着跟來的就是大棒。

    「總憲,有些事情,都察院若是做不了,其實,東廠和錦衣衛,也是做得了的!」

    這就是純純的威脅了。

    說白了,如果都察院不能把這件事情查的清楚明了,那麼,天子就要出動東廠和錦衣衛了。

    眼瞧着天子堅定的態度,陳鎰一臉無奈,只能點了點頭,道。

    「陛下放心,科道之臣既負有監察百官之責,自當盡責!」

    送走了一臉苦色的陳鎰,懷恩回到殿中,卻發現天子望着眼前的幾份試卷,陷入了沉思當中。

    輕手輕腳的回到御案旁侍立着,眼瞧着天子眉頭緊皺的樣子,懷恩躊躇片刻,還是小心翼翼的開口道。

    「皇爺,奴婢愚鈍,不明白您為何要和總憲大人如此糾纏,如今盧指揮使雖然不在京中,但是,舒公公卻隨時可以喚來。」

    「雖然東廠名聲有些欠佳,但是,用起來總比御史們要順手些,到時皇爺手裏有了證據,再處置起來,豈不容易的多?」

    朱祁鈺回過神來,看着懷恩疑惑的樣子,輕輕搖了搖頭,道。

    「你想的太簡單了,這件事情,沒有表面上看起來那麼簡單,憑東廠,不夠的!」

    其實這件事情說白了,就是沒有證據能夠證明, .江淵在殿試的過程當中,是在蓄意的坑害蕭鎡,甚至不惜為此,拿朝廷殿試的聲譽做賭注。

    如果解決不了這一點,就不能拿江淵怎麼樣。

    所以,朱祁鈺用了都察院,讓他們去查,去彈劾,去把這次的殿試的所有細節,都翻個乾乾淨淨,擺在枱面上。

    這一點,東廠的確也能夠做到,但是,有些事情,東廠是做不到的,譬如……

    「懷恩,你有沒有想過,無緣無故的,江淵為何要針對蕭鎡呢?這次殿試的主意,真的是出自於他嗎?」

    「這……」

    懷恩一時有些不知該如何回答,只得老老實實道。

    「奴婢愚鈍。」

    然而,讓他沒想到的是,天子也輕輕搖了搖頭,道。

    「別說伱了,朕也不知道,但是,正因為不知道,才要讓都察院來做,朝堂上的事,用朝堂上的手段解決,才是最好的法子,有些時候,讓廠衛出面,反而是適得其反。」

    「不過,不出意外的話,應該也要不了多久,便會有結果了!」

    目光重新落在眼前的試卷上,年輕天子的眉頭緊皺,輕輕的一聲嘆息,隨着深夜的清風悠悠飄散,不知最終歸向了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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