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成敬陡然大變的臉色,蕭鎡頓時也意識到有些不妥當,躊躇片刻,他還是小心翼翼的開口問道。
「陛下,可是這試卷有何不妥?」
朱祁鈺本打算繼續看第二份卷子,聽得蕭鎡發問,手裏的動作便停了下來,命內侍將程宗的卷子遞送下去,蕭鎡打眼一瞧,頓時同樣眼皮一跳,有些始料未及。
會試乃是朝廷的掄才大典,凡中試者,一甲賜進士及第,二甲賜進士出身,三甲賜同進士出身,這便是所謂的官身,只有具備這層官身,才能取得官職。
按照朝廷典制,一名士子想要取得官身,需要經由縣試,府試,鄉試,會試,殿試五道程序,但是通常來說,只要通過會試,便會視為取得官身,其中原因便是因為,殿試慣例是不會黜落士子的。
就算是寫的再差,也無非是打入三甲而已,但是,他眼前明晃晃的八個大字,其中便有刺眼的「黜落不用」!
當下,蕭鎡便有些坐不住了,拱手道。
「陛下,朝廷自開科取士以來,從無殿試落第之先例,此舉子縱然文章欠佳,也不至於黜落不用,臣懇請陛下三思。」
然而,面對蕭鎡的勸諫,朱祁鈺卻並沒有動搖的想法,只平靜的道。
「沒有先例,那朕來開這個先例便是,朕沒記錯的話,我朝典制祖訓當中,並無殿試不得黜落士子的規矩吧?」
當然是沒有的!
要知道,官身這種東西,只有天子有權授予,甚至就連吏部銓選官吏,也是代天子而為。
所以,通過了會試的士子,只能稱之為貢士,意為會試的考官向皇帝舉薦的優秀士子。
至於所謂的進士,只有經由殿試,皇帝欽點才能作準,這是屬於皇權的範疇,所以自然不可能有所謂的,殿試不得黜落士子的祖訓,否則的話,殿試也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了。
但是,沒有明文規定,不代表沒有這個規矩,就像蕭鎡所說的,大明自開國以來,還沒有過進入殿試但是被黜落的先例,這已經是科舉當中通行的潛規則。
蕭鎡也沒想到,天子的話這麼直接,一時之間,他似乎也有些不知該說些什麼是好,於是,這個時候,一旁的江淵便出列,道。
「陛下容稟,朝廷典制的確並無殿試不得黜落士子的規矩,但是,朝廷慣例如此,亦是為了令天下士子寒窗十年,不白費苦功。」
「能入會試之人,個個是才學出眾之輩,若因一篇策論有失,便黜落不用,恐令天下學子寒心,影響朝廷取士,懇請陛下三思。」
看着突然出面的江淵,朱祁鈺眯了眯眼睛,敏銳的察覺到,今天的事情有些不對頭。
剛剛他要黜落程宗,的確是臨時起意,但是,主要的原因並不是他寫的策論,而是朱祁鈺清楚,這是一個無德無能的佞臣。
如果說這個程宗唯一有什麼可取之處的話,那麼就是他極會鑽營,但是,這樣的人,讓他進入官場,苦的是老百姓。
朝廷開科取士,要的是能夠為國為民做事的人,不是要一個官油子。
所以,朱祁鈺儘管明知沒有先例,但是,還是下了要黜落他的決定,當然,這也是程宗自己倒霉。
畢竟,這次參加殿試的有兩百多人,若非他的卷子被排到前十,擺到了御前,朱祁鈺還真未必能想得起他來。
對於這個決定,蕭鎡站出來提出異議,也很正常。
畢竟,既然是放在了卷首,說明至少蕭鎡自己對於這份卷子是極為滿意的,或者說,是有意收歸門下的,自然要竭力爭取。
但是,江淵這個時候出面,就有些不對頭了。
照理來說,十份卷子,十個讀卷官每個人會向上推薦一份,如果說程宗的這份卷子,是蕭鎡推上來的,那麼,江淵這個時候又跳出來做什麼?
然而,即便是兩個人都站出來勸諫,朱祁鈺還是不為所動,輕輕搖了搖頭,道。
「當今天下,寒窗苦讀者不知凡幾,有人被攔在府試,有人被攔在鄉試,有人被攔在會試,有人從幼時開蒙到白髮蒼蒼,始終奔忙於科考之上,苦功人人會下,何以因此而濫用朝廷官身?」
這話看似有道理,但是實際上,卻是在偷換概念。
府試,鄉試,會試攔下的人多了去了,但是,能進會試的人,一共就那麼一二百人,個個都金貴的很,和那些落第舉子豈能相比?
江淵躊躇片刻,正欲開口,便見到天子率先截住了他的話頭,肅然道。
「江先生不必再勸,朝廷選才,惟德惟能,朕以古聖賢道德功試諸貢士,意在試其見地才學,並非需要阿諛虛應之輩。」
「程宗的這份卷子,言稱當合道德才於一身,方能復古聖賢之世,看似有理,實則滿篇空談,左右逢源。」
「況此子策論當中,多有阿諛之詞,少有務實之言,足可見其人既無治國之才,亦無風骨之德,此等樣人,要之何用?」
這番話天子說的認真,但是,底下的大臣聽着卻一陣無奈。
因為,這完全就是在強詞奪理。
誠然,程宗的這份卷子可能有些兩頭討巧的意味,但是,追求聖賢之道,求道,求德,求功,從道理上來講,也不能說錯。
只不過,這種境界自古以來,沒有人能夠達到而已,但是這不妨礙在文章當中,當做聖君的典範來說明。
所以,要說程宗的這份卷子有些空談,或許不錯,但是,要說從中看得出來他沒有治國之才和風骨之德,就實在是讓人難以認同了。
要知道,天子這次出的題目,其實本來就有些怪。
道,德,功,得其一便可稱聖賢,這不錯,但是,要讓為涉官場的普通士子來判斷孰優孰劣,孰易熟難,明顯就超出了他們能力範圍,甚至就連朝堂上的大佬們,也未必敢輕易下結論。
或者說,即便是他們心中有這樣的想法,也未必敢在殿試這樣重要的場合下寫出來,有些時候,鋒芒畢露不如和光同塵,這是官場上長久不變的道理。
因此實際上,在這次收上來的卷子當中,至少有一半左右的人,都是像程宗這樣保守含糊的答法,若按天子這個說法,那麼這次的科考,起碼要黜落掉一半的人了。
然而,就在江淵想要繼續開口的時候,他卻發現,身後有人輕輕拉了拉他的衣袖,轉頭一看,正是內閣的另一個大臣張敏,對着他微不可查的搖了搖頭。
於是,江淵頓時冷靜下來。
這個時候和天子爭辯,根本毫無意義!
程宗這份卷子,實話實說寫並不算極其出色,只不過沾了「評分標準」的光,所以被列在了榜首。
而目前的狀況很顯然,天子對這種兩頭不得罪的卷子十分反感,而且更重要是,事已至此,程宗的命運其實已經註定了。
即便是經過爭取,天子收回了成命,重新錄了程宗,可在天子這裏掛了名號,以後又能有什麼好日子過,更不要提,如今執掌吏部的,是王文那個老傢伙。
等半年之後進士觀政結束選官之時,天子隨便吩咐一句,程宗就會被打發到不知道什麼犄角旮旯里,再也不見天日。
說白了,他們就算現在能替程宗爭取,可終究不可能事事處處都替他做好,所以,從天子出口給程宗下定論的那一刻,無論他最終是否榜上有名,他的仕途都已經走到終點了。
除非他能夠像于謙一樣,立下不世之功,讓朝廷不得不賞,或者想薛瑄一樣,在士林中久有清名,改變天子對他的認知,但是這兩條路,無論哪一條,都不是常人可以走的通了。
於是,輕嘆一聲,江淵嘴唇動了動,終究沒有再說什麼,隨後,張敏跟着出來,道。
「陛下,程宗的卷子,或許的確有不當之處,但是,畢竟並沒有犯什麼忌諱,若因其文章寫的不好,便斷定此人德行有缺,恐有損朝廷取士公平,故臣斗膽,請陛下恩寬,賜程宗同進士出身,也好令天下士子稍安其心,同沐皇恩。」
同進士出身,便是三甲了!
張敏的言下之意便是,陛下您要是真不滿意,哪怕把這個人排到最後一名呢,好歹也別黜落,不然的話,不好收場。
聞聽此言,朱祁鈺也有些猶豫。
剛剛黜落程宗,他是有些衝動的,當然,並不是說不能做,天子想要黜落一個士子,還是輕輕鬆鬆的事。
只不過,他黜落程宗的真實理由沒法說,擺出來的理由,又的確有些說服力不足。
張敏所說的話,雖然是在替程宗求情,但是的確也不無道理。
單憑一份卷子,斷定一個人德行有缺,的確有些武斷。
躊躇了片刻,朱祁鈺似是忽然想到了什麼,低下頭將剩下的卷子翻開,粗粗的都看了一遍,心中頓時有了底。
再抬起頭,他的臉色已然沉了下來,開口道。
「原來,諸卿之所以給程宗求情,是因為這些言論,並不只是出自程宗之口,而是出自諸卿之口吧?」
見到天子的臉色如此,蕭鎡頓時心中一陣叫苦,連忙下拜道。
「臣等才學不足,未能體察聖心,請陛下恕罪。」
殿試的讀卷官,是個好乾的活,但也是個難乾的活。
好干在於,這向來是做熟了的事,品評試卷這種事情,對於都是進士出身的老大人們來講,毫無難度,但是,卻可以擴大人脈,有種種好處。
至於難干,那就如現在一般。
殿試主考策論,說白,考的是治國方略,但是這種東西,向來是各執一詞,難有定論。
所以實質上,殿試的閱卷過程當中,很重要的一點,就是體察聖心,說白了,要揣摩天子出這道題目的用意何在,挑選出符合天子心意的試卷。
在此基礎之上,才是讀卷官之間的博弈。
所以正常情況下來說,殿試讀卷官,一般都要由最熟悉天子的近侍之臣來擔任,才不會出差錯。
事實上,蕭鎡對於這次的這幾份卷子,心中也有一定的疑慮,但是,憑他對於天子的了解,覺得這位陛下未必會如此計較,所以才冒了次險,可誰想到,這麼一冒險,可就出事兒了!
一念至此,蕭鎡不由得朝着一旁的江淵,投過去一縷不滿的目光。
然而,事已至此,江淵早已經低下頭去,一言不發。
諫言天子是一回事,可真正把天子給惹怒了,可就是另一回事事了。
文華殿中,朱祁鈺平靜但隱含鋒銳的聲音迴蕩着,底下的一眾讀卷官面面相覷,各個低下頭沒有說話,但是,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其中有那麼幾個人,目光中閃過一絲不解,似有似無的,將眼神望向了蕭鎡。
底下如何不提,但是,看過試卷之後,朱祁鈺心中卻已然明白,這次不是程宗一個人的事情。
不出意外的話,這中間必然摻雜了利益的交換,就眼前的這十份卷子來說,皆非最上乘的卷子。
這一批的舉子當中,朱祁鈺印象深刻的還是有幾個的,像是李衍,秦紘,王越,都是文章寫的又好,能力也十分出眾的人物。
如果單論策論的文采見地的話,上一世他欽點的狀元柯潛,雖然說人有些刻板,不懂世故,但是,文章卻無人能出其右。
而且,柯潛的人品正直,率真敢言,以他的才學,怎麼也能進到這十份卷子之內,但是眼前的這些裏面,卻沒有他。
看來,這會試當中的有些陋習,是真的要改改了!
看着跪了滿地的讀卷官,朱祁鈺輕哼了一聲,沒搭理他們,轉頭對着成敬吩咐道。
「傳旨,將此次殿試的所有試卷,全部送到文華殿來,再次清點評閱,另外,將六部尚書,左都御史,內閣首輔,次輔,一併宣召進宮,這次的讀卷,讓他們幾個親自來做!」
見到天子凝重的臉色,成敬也知道事情的嚴重性,躬了躬身,便立刻下去安排。
與此同時,底下跪着的一干大臣,尤其是跪在中間的蕭鎡,臉色不由有些發白,心中更是不由後悔不已。
這下,事情可真的是鬧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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