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廳當中,于謙看着胡老大人理直氣壯的樣子,不由感到一陣無力。
這都是什麼歪理邪說……
敢情他這個兵部尚書,忙兵部的政務是瑣事,反而替人做媒才是正事?
茶水滾燙,以至于于謙都沒辦法拿喝茶來掩蓋此刻的尷尬,只能捻了捻袖子,才忍住沒反駁。
胡濙顯然是看出了于謙的想法,收斂臉上的笑容,終於認真了起來,問道。
「廷益,老夫相信,單憑鎮南王自己,不可能把你從兵部拽出來,他必然是將天子抬了出來,才能讓你跑這一趟。」
「既然如此,你難道要告訴老夫,你不明白為何在如此重要的時刻,天子會默許鎮南王將你給拉出來的原因?」
于謙沉默下來。
他當然是明白的,鎮南王府和靖安伯府的這樁婚事,並不只是一樁親事這麼簡單。
這是一場政治聯姻,目的是為了穩定朝局!
經過上次的宗學和這次的襄王事件,岷王府算是徹底成了天子的人馬,如今老岷王時日無多,除了鎮南王之外,其他幾個兒子又不成器。
所以,老爺子深恐自己死了之後,子孫無依無靠,想要給孫子輩留上一條後路。
跟天子身邊最倚重的勛臣結親,自然是最好的選擇。
靖安伯府這邊,本就是新晉勛貴,根基薄弱,能跟王府結親,勢力地位一下子就能抬高一大截,自然也是樂意之至。
與此同時,這也是一次宗室和勛貴之間的聯合,這種事情並不罕見,從洪武到永樂都屢見不鮮,只不過從先皇時起,漸漸少了而已。
這種聯合,對於承繼兄長帝位的天子來說,毋庸置疑,有利於加強對於宗室和勛貴的掌控,更有利於自身地位的穩固,同時,也有利於朝局的穩定。
這些,于謙當然能夠明白。
甚至於,他也能夠感覺到,這樁婚事的背後,是天子在為整飭軍屯做準備。
軍屯的背後盤根錯節,主體是勛貴,但是,宗室在其中也牽涉甚深,正因如此,兵部當中才會爭論不休。
大明朝最好惹的是宗室,最不好惹的也是宗室。
說好惹,是因為如今的宗室幾乎沒有什麼權力,隨隨便便一個御史,抓着把柄就能參劾一番。
但是,若以為宗室真的就是好欺負的,那可就大錯特錯了。
平時受了彈劾,對於宗室來說,頂多下旨申斥,罰個俸祿也就罷了。
但是,這次的軍屯,如果真的要從嚴從重的處置,至少要有三五個封國被撤掉。
上一次這麼大規模的裁撤藩國的……還是建文帝。
這件事情搞不好,就會從單純的整飭軍務,變成動盪社稷的削藩。
如今不比永樂之時,彼時太宗皇帝既是馬上皇帝,又是諸王之長,既是君,也是長,所以收拾起藩王毫無壓力。
但是,越往後的天子,在對待宗藩上的壓力就越大。
沒別的原因,因為輩分。
拿當今天子來說,各地的宗藩親王,基本上全是長輩,還有岷王這樣的,太叔祖輩的人物。
這種人物犯了錯,怎麼罰?
就拿上次的襄王事件來說,襄王的奏本固然是臣子對天子上諫,但是,同時也是長輩對晚輩的「教導」。
天子在其中,處理起來分寸極難拿捏,稍不注意,就必然會落人口實。
所以,對待宗室,要既打又拉,有些事情,天子不方便出面的,需要宗室自己出面解決。
毫無疑問,這個負責解決問題的宗室,之前是岷王。
之後……大概率還是岷王。
因此,這樁婚事是勢必要促成的。
但是……
「話雖如此,但是,鎮南王未免也太着急了,連年節都不肯等。」
于謙嘟噥了一句,然而,胡濙卻沒有附和,只是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于謙。
於是,于謙又捻了捻袖子,最終,嘆了口氣,繼續道。
「大宗伯就不擔心,陛下因此嘗到了甜頭,此後這種事情越來越多嗎?」
說一千道一萬,這才是真正的理由。
于謙從來都不認為自己是一個完美的聖人,只要是人,就逃不過私心。
這樁婚事的好處,于謙心裏清清楚楚,但是,他還是有些排斥,這種排斥不是針對鎮南王,也不是針對范廣,而是對於勛貴勢力坐大的排斥。
土木堡之變,給于謙的教訓太過深刻了。
雖然最終安然無恙的度過了,但是那是有賴天子運籌帷幄,明斷千里之功。
實話實說,那段日子,身為執掌京師防衛和前線後勤的兵部尚書兼京營提督大臣,于謙可謂是一日三驚,每走一步都如履薄冰,生怕自己稍有不慎,大明的百年基業,葬送在他的手裏。
正因於此,對於在暗中挑動太上皇親征,但是真出了兵之後,又畏畏縮縮,屈服於王振淫威的一干勛臣外戚,于謙實在是提不起任何的好感。
他承認,這些勛貴的先輩,都曾為國家立下汗馬功勞。
但是,土木之役,有一次就夠了!
說句不中聽的,如今的勛貴十個里有九個都是酒囊飯袋,將國家交到這幫人的手裏,不出問題才怪。
雖然于謙心裏清楚,范廣並非是這樣的人。
但是,他畢竟也屬於勛貴陣營。
這次聯姻,固然是讓靖安伯府的地位再上一個台階,但是同時,也是勛貴勢力再起的一個機會。
所以,哪怕明白這中間的種種關節,于謙仍然對這件事情持保留態度。
只不過,如今的於廷益比之前算是有了長進,自己心裏不滿歸不滿,但是卻不會跟天子硬頂着了。
然而叫他高高興興的去操持這樁婚事,卻也困難。
於是,便有了現在別彆扭扭,一反常態的于謙。
聽了于謙的疑問,胡濙深深的嘆了口氣,似乎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麼。
片刻之後,他方道。
「廷益啊,你這個人,就是過分的操心了,吾輩讀書人,雖當以天下為己任,但是,你卻忘了一點……」
話到此處,胡濙的聲音停了下來,于謙下意識的抬頭望着這位大宗伯,卻見他老人家臉上罕見的帶着幾分嚴厲。
隨後,這位歷仕數朝的老大人目不轉睛的望着于謙,輕聲但無比認真的道。
「這天下,是天子的天下,這江山,是朱家的江山!」
聲音雖輕,但是落在于謙的耳中,卻如驚雷炸響。
他的拳頭緊緊的攥了起來,神色一下子就變得無比複雜。
然而,胡濙卻無視他這番變化,不緊不慢的道。
「上一位就不說了,但是如今坐在皇位上的天子,乃是聖明之君,這一點,廷益你應該比老夫要清楚的多。」
「朝堂局勢,邊境危機,甚至於……都是陛下該操心的事,為人臣者,需謹守本分,在當今天子治下,也必須謹守本分。」
「陛下,才是總攬全局,心懷社稷江山之人,何處該取,何處該舍,他老人家自有分寸,廷益你只需做好自己分內之事,其他一切,陛下自有安排。」
「這一點,過往一年多發生的種種,難道還不能讓廷益你看清楚嗎?」
實話實說,如果有選擇的話,胡濙實在不想跟于謙討論這種話題。
一是不符合他謹慎的性格,二是太難受了,于謙的性格,他清楚的很,說好聽了要堅持原則,說不好聽,就是跟王文一樣,又臭又硬的死脾氣。
要改變他的觀念,必須要將道理一點點的都掰開了揉碎了,說的清清楚楚的,而且,即便如此,也未必就真的有用。
但是,不說又沒辦法。
要知道,從距離上來講,十王府距離禮部是更近的。
然而,鎮南王卻先去了兵部,然後來到了他胡濙的私宅,單是這樣的一個小細節,就足以讓心細如髮的胡濙注意到了。
待到看見于謙一臉彆扭的樣子,再聽到鎮南王說,他昨天進了宮,是天子特意讓他去找于謙來做媒,胡濙理所當然的,也就將事情都串起來了。
鎮南王早就說了,他的時間緊張,但是,他依舊先繞路去了兵部,請最難請的于謙,自然不是出自他的本意,而是受了天子的囑咐。
隨後他帶着于謙兩個人,沒有奔禮部去,而是來到了胡濙的府邸,然後遣人去將胡濙喚回府中。
那自然也是因為,有些話,在衙門裏頭是不好說的。
鎮南王那等心思通透之輩,自然沒什麼可讓胡濙提點的,那麼,要提點的,自然是某個不開竅的兵部尚書。
至於提點的內容,胡濙也不用多想,天子既然找他,那麼自然是希望讓他幫于謙進一步認清身份和局勢。
于謙是個外柔內剛的人,在即將掀起整飭軍屯這場風暴之前,他這種剛硬的性格,必須要加以調和。
毋庸置疑,在明哲保身這方面,沒有人比胡老大人更有發言權。
這一點,胡濙對自己的認知非常準確。
但是,這委實不是一個好乾的差事。
就像現在……
「大宗伯此言差矣,這江山自然是天子的江山,但也是天下萬民的江山,身為大明臣子,豈可不為大明盡力,將朝局盡付於君上一人,帶來的後果還不夠嚴重嗎?」
于謙緊緊的皺着眉頭,顯然,對於胡濙的這番話不怎麼認同。
然而胡濙聽了他這幾句話,差點氣的血壓都上來了。
于謙啊于謙,不愧是你,真的是啥話都敢說!
果然,他料的不錯,跟于謙討論這種話題,就是自找折壽!
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胡老大人端起茶杯灌了一口,他這下總算是明白了,為啥這些話陛下自己不說,非要拐彎抹角的暗示他來說了。
于謙的這番話,在他面前說了,也就罷了,但是真要是在天子面前說了,那場面可就沒法想像了。
聯想起去年,好像也差不多是這個時候,于謙因冒犯天子而被禁足在府。
雖然當時胡濙不在,但是,看着于謙這副能噎死人的態度,他覺得自己能明白天子當時的心情了。
冷靜,冷靜……
長長的呼了口氣,胡濙總算是壓下了心緒。
好好的想了想,他決定換個方式,問道。
「已經過去的事,老夫不同你辯,你也莫要再提。」
「既然你說要為大明盡力,那老夫問你,當初天子奪你提督大臣之職,你為何不據理力爭?」
「或者,你若願意,明日老夫就上本,舉薦你重掌京營,如何?」
這明顯是帶着氣性的話,但是,于謙卻忽然沉默下來。
是啊,為何呢?
于謙也在問自己,答案其實不必猶疑,早在心中。
因為,於廷益,到底不是聖人,有私心,會驚懼,會軟弱,也同樣,會希望自己能有光明的仕途,能有身後清名,能名垂千古。
不願提督京營,是因為他深恐自己權勢太重,引起天子的不安。
儘管他在看到邊境糜爛之時,就已經決定將兵部握在手中,做一個朝臣們心中的「權臣」。
但是,這和直接手握兵權是兩個概念。
兵部哪怕成了鐵桶一般,只要和京營仍是兩個系統,不直接提督京營,那麼,他和真正的「權臣」就始終隔着一步。
說是掩耳盜鈴也罷,說是分寸拿捏也好,這一步,是如今的于謙,絕不肯跨出去的。
「哼……」
上首一聲冷哼,于謙抬頭,便看到胡濙面帶慍色,淡淡的道。
「怎麼,不說話了?」
「於廷益,于少保,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明白,天子此時讓鎮南王府和靖安伯府結親,為的何曾是別人,正是為了你於廷益的安危!」
話說到了這個份上,胡老大人也就懶得繼續打什麼機鋒了,直截了當的道。
「此次整飭軍屯,牽涉到方方面面,尤其是勛貴和宗室,個個都不是好惹的,那幫渾人,仗着天家血脈,丹書鐵券,能幹出什麼來,誰也說不準。」
「你以為你在邊境遇到的事情,真的都是什麼秘密嗎?不過是因為沒有成功,朝廷為了穩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已。」
「整飭軍屯,僅憑兵部,或者,僅憑朝中那麼些許大臣,能成的了什麼事?真的鬧將起來,你就算渾身是鐵,能打的了幾根釘?」
「沒有可靠的勛貴和宗室支持,怎麼,你是打算辦完這件事情就致仕?還是,乾脆連命都不要了?」
胡老大人越說越生氣,到最後索性站了起來,疾言厲色。
「這件事情背後牽涉的這麼大,本就會引動朝廷動盪,怎麼,你還要趁此機會掀起文武之爭,或者再搞一次削藩?」
「這就是,你於廷益口口聲聲的為社稷計?」
于謙沒有說話,也不知是胡濙的那一句話觸動到了他,此刻的于謙,明顯神色已經不似方才那麼堅定。
胡濙在廳中來回踱了幾步,總算又恢復了冷靜,伸手一指仍然擱在花廳當中的幾大箱子聘禮,冷冷的道。
「老夫來告訴你,為何天子和鎮南王,都如此着急,連年節都不肯過,就要將婚事操辦好……」
「因為一旦老岷王有個什麼閃失,小世子至少要守孝三年!」
「三年之後,兩府依舊是秦晉之好,不會有絲毫的阻礙。」
「但是,沒了這樁招搖的婚事昭示你和兩府的親密關係,沒有這次主婚來證明你對勛貴和宗室的善意。」
「你,於廷益,拿什麼來招架,即將到來的風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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