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濙的這番話看似什麼都沒說,但是,蘊含的力量,卻比什麼話都更強。
太上皇和端靜皇后的情誼,所有人都是看在眼中的,尤其是在如今的局面之下,這份不離不棄的情誼,對太上皇來說,更顯得珍貴無比。
所以,基本上每次見到京中來人,太上皇必然離不了的,就是詢問端靜皇后的近況。
然而,所有人的回答,都沒有胡濙的這短短几句話來的有力量。
端靜皇后是什麼樣的近況?
其實原不必說,從袁彬到朱鑒,再到李賢等人,在不斷的追問之下,其實都已經將具體的狀況說的十分詳細。
每日跪在佛前,誦經不停,持齋茹素,殷殷期盼太上皇早日回京,甚至因此而雙腿不良於行。
到了夜裏,無論是秋雨寒涼,還是雪花翻飛,她老人家都不准殿中生火,要陪着太上皇一同受苦,以稍紓思念之情。
她老人家所居的翊坤宮,經常是夜夜通明,燈火不息。
那是端靜皇后,遙望着迤北,在無聲的流淚,長期的鬱結於心,流淚不止,讓她的左眼幾乎不能視物。
但即便如此,她還是堅持以皇后之尊,親自拿起針線,為太上皇縫製一件件的衣物,通過各種法子,送到迤北苦寒之地,生怕太上皇凍着。
這一一的細節,太上皇都清楚,所以,胡濙根本就不用說。
他要做的,是讓太上皇自己想!
所以,他說自己只有一句話……
「娘娘她,日日夜夜都在宮中苦求,期盼着能早日再和您相見。」
這句話,重逾千鈞!
朱祁鎮忽然就感覺鼻頭一酸,眼淚險些落了下來。
往日和錢皇后的種種恩愛場景,身上厚實細密的一件件衣物,伊人在寒冷的宮中,日夜苦守的場景,一幕幕的在他的眼前滑過。
這個時候,胡濙口氣輕緩,說……
「陛下,跟老臣回去吧。」
這一瞬間,朱祁鎮險些就要脫口而出一個「好」字。
但是,他最終還是忍住了。
案上最後的那封信,來自自己的親弟弟,自己離開時還是郕王,現如今已經是皇帝的親弟弟,給他寫的家信,讓他生生的止住了幾乎要喊出的話。
拳頭緊緊的被捏住,又放開,再捏緊,再放開,如是再三,朱祁鎮總算是將眼眶當中的水光重新隱了回去。
他沒有回答胡濙的話,只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努力的壓抑住心中那股激盪的情緒。
然後,抬手,拆信。
「弟祁鈺敬奉大兄太上皇帝書。」
第一眼瞧見的,便是這句話。
熟悉的端正小楷,平平常常的一句話,甚至用着敬稱。
但是,朱祁鎮卻感覺無比的刺眼。
從「臣弟」到「弟」,短短的一個字,意味深長。
壓下心中莫名的情緒,朱祁鎮繼續往下看。
「……土木一役,國家中衰,大兄不意被留虜廷,社稷危難,幸大兄明大義,保社稷,排萬難自虜中遣使,傳信禪位於弟,予雖德薄,身為太祖子孫,不敢棄宗社於不顧。」
「今大兄歸來,臣庶交歡,宮庭胥慶,殷殷期盼大兄歸京,弟亦如此,南宮居所,親軍護衛,灑掃侍奉,弟皆親力親為,盡心準備,翹首以盼大兄回宮,早得團聚,全天家之情。」
「不意大兄土木一祭,心中大愧,竟言歸於祖陵,此弟未料之事哉,大兄為長弟為幼,太上為尊予為卑,弟不敢妄言大兄之過,惟盼大兄早日還京,兄弟相見,天家和樂……」
信並不算長,沒有孫太后的嘮叨,也沒有錢皇后的溫情,卻顯得十分的恭謹,同時,也帶着客氣的疏離。
朱祁鎮幾乎能夠想到,他的這位弟弟,在寫這封信時,不耐煩的表情。
這一點,讓他的心情莫名的感到有些好。
說到底,朱祁鎮自幼就是被當成儲君培養的,政治素養方面,他是足夠的。
只不過,年輕氣盛,心高氣傲,眼瞧着父祖的功業,一心想要強爺勝祖,卻沒料到,留下了千古罵名。
他心裏清楚的很,禮法就是他的武器。
當着那麼多人的面,他說出那樣的話,幾乎是將朱祁鈺逼進了死路當中,讓後者沒有其他的選擇。
這封信,其實就表現的很明白了。
所謂「……親力親為,盡心準備……」說的好聽,但是其實,卻透着一股子威脅之意。
可這樣的威脅,更顯得有些狗急跳牆。
如果,威脅真的能夠成真的話,那麼,一擊必殺,才是最好的辦法。
何況,一句「……大兄為長弟為幼,太上為尊予為卑,弟不敢妄言大兄之過……」,已足可看出無奈之意。
這句話的意思就是,如果你朱祁鎮不是尊長的話,朕早就下旨讓你滾去鳳陽了。
這樣的一封信,當然會讓朱祁鎮感到高興。
因為,他的手段奏效了!
將信緩緩合上,朱祁鎮的心緒已經徹底平復下來,望着胡濙道。
「勞動胡先生親自跑一趟,朕心中甚是不安,聖母及皇后的信,朕都收到了,請先生替朕回話,說朕十分安好,讓她們不必掛心。」
「另外,務必囑咐皇后,保重身體,好好按太醫的方子服藥,過一會,朕修書兩封,胡先生替朕帶回去。」
「至於任侯,朕身邊尚缺護衛,便讓他先行留下……」
這話說的十分溫和,但是胡濙的心卻是一沉。
因為,太上皇明顯是不打算,就此回去了,不然的話,也不需要他來帶什麼話了。
沉吟片刻,胡濙一臉為難的道。
「太上皇何必如此,萬民臣工,聖母天子,還有皇后娘娘,皆期盼太上皇早日回京,老臣知您心中哀痛土木戰死官軍之意,您在土木堡祭奠之時,宮中天子,亦在奉先殿中,齋戒沐浴,祀眾英靈。」
「太上皇和天子,心意本為殊同,不過一在宣府,一在京師,皆是為國着想,為社稷故,還請太上皇三思,早日跟老臣,啟程回京吧。」
動之以情不行,那就只能曉之以理了。
在胡濙看來,太上皇之所以賭氣留在宣府,不願回京,無非就是因為,覺得自己受到了逼迫,被逼着去土木堡祭奠戰死官軍,覺得天子這是在刻意的羞辱他。
他的這番話,意思就是,天子完全沒有這個意思,祭奠是為了社稷,為了國家,為了安撫黎民百姓。
您瞧,您在土木堡祭奠的時候,天子也在奉先殿陪祭呢,所以,您就別賭氣了。
果不其然,這番話說完,朱祁鎮的臉色更是好看了不少。
不過,這倒是提醒了他,將目光落在胡濙的身上,朱祁鎮的神色又冷了下來,道。
「說起此事,朕前些日子,剛接到了禮部的儀注,大宗伯主掌禮儀,想必,不會沒有看過吧?」
一時之間,連稱呼都從親近的「胡先生」變成了公事公辦的「大宗伯」。
胡濙當然看過,那儀注的上頭,還有他的籤押呢。
面對這位口氣不善的質詢,胡濙的臉色僵了僵,沒想到,還是沒糊弄過去,但是,他老人家終歸是宦海沉浮多年,侍奉過五代皇帝,什麼場面沒有見過。
只是片刻,胡濙便鎮定下來,嘆了口氣,道。
「陛下,臣看過。」
這番坦蕩的態度,倒叫朱祁鎮有些意外。
不過,也僅是意外而已,迎復儀典這種大事,怎麼可能繞的過胡濙這個禮部尚書?
這本是應有之義,胡濙乾脆的認了,倒省了他一番功夫。
冷笑一聲,朱祁鎮道。
「先生還是回去吧,朕之前說了,在宣府等候聖旨,旨意到達之日,朕方起行。」
面對如此明顯的逐客令,胡濙依舊站在原地,沒有動彈,也沒有說話。
於是,朱祁鎮越發的感到有些生氣,覺得胡濙是在仗着資歷老,無視他的話。
越是這個時候,他對於這種事情,就越感到敏感。
就在朱祁鎮覺得自己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想要再度出言的時候,卻見胡濙默默的跪了下來,道。
「太上皇,老臣原本,想要等您回了京再說的,但是現在看來,怕是沒有機會了。」
一句話,勾起了朱祁鎮的興趣,讓他止住了話頭,冷眼看着胡濙蒼老的面孔,不知他在耍什麼花招。
胡濙口氣頓了頓,然後恭恭敬敬的在地上三叩首,沒有剛剛任禮那般乾淨利落,虎虎生風。
但是,卻透着一股老人遲暮,悲切寂寥的意味。
直起身子,胡濙再拜,再叩,再拜,再叩……
固執而認真!
三拜九叩,乃最正式的禮節!
他態度恭敬,動作輕緩,一絲不苟,即便是最嚴苛的禮官,在此時此刻,也挑不出一點點的毛病。
氣氛因胡濙緩慢而堅定的動作,漸漸變得肅穆起來。
終於,胡濙抬起了頭,蒼老的臉上,露出追憶的神色,道。
「陛下,老臣還記得,頭一次見到您時,先皇抱着您,坐在龍椅上,他老人家問您,他日為天子,能令天下太平否?您當時器宇軒昂,聲音洪亮,答道,能。」
「先皇再問,有干國之紀者,敢親總六師,往正其罪乎?答曰,敢!神采英毅,無所疑慮,先皇龍顏大悅,命人取出備用的外袍御服,披在您的身上,將您放在龍椅上,令左右呼為萬歲。」
「老臣至今都記得,先皇當時驕傲的神情……」
說着說着,胡濙不自覺的笑了起來,就像個孩子一樣,道。
「當時,楊士奇還活着,他就站在旁邊,老臣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就趕忙附和先皇,說,書稱湯之勇智,武王之聦明,皆本於天生,臣於今信矣!誠聖明宗社靈長之本也!」
「這個老傢伙……」
胡濙笑的越發開心,仿佛他所描述的場景,就在眼前一般。
朱祁鎮也有些感慨,但也僅僅是有些而已。
這件事情他的確有印象,但是,一來那個時候他還小,並沒有太深的感觸,二來,追憶往昔這一招,胡濙剛來就用過了。
所謂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同一招反覆使用,效果理所當然的會變差。
不過,畢竟這是先皇的事,礙於禮節,朱祁鎮也不好打斷。
眼瞧着胡濙的話頭終於停了停,朱祁鎮淡淡的道。
「胡尚書,陳年舊事,就不必提了,宣府到京城也不算近,還是早些啟程吧。」
又是一道逐客令。
胡濙長長的嘆了一口氣,似乎一瞬間,就蒼老了許多,他略顯艱難的從地上起身,但是卻沒有退出去,而是道。
「太上皇,臣老了……」
「當初見您時,臣還正當壯年,如今,您風華正茂,英武一如先皇,但臣卻已白髮蒼蒼,七十有五,這些年,和臣相熟的那些老傢伙,一個個都離開了。」
「這些日子,臣時常感覺精力不濟,原本想着,待您回了京城,操持完了這場迎復大禮,臣就上疏致仕,退出朝堂。」」可如今……」
胡濙的神色有些感傷,話頭停了一停,沒有說完。
但是,他要說的話,其實在場的人都明白。
如今,太上皇執意不肯回京,天子執意不肯讓步,胡老尚書夾在中間,實在是左右為難。
「當初,先皇殷殷囑託,讓臣和三楊,英國公等五人,務必要好好輔佐您,如今,他們都走了,留下老臣一人,呵……」
肉眼可見的,胡濙情緒有些低落,但還是勉強擠出一絲笑容,道。
「陛下,既然您不願回去,臣也不敢勉強,只不過,輔佐社稷,維護天家,先皇的囑咐,臣一個也沒有做成,心中感到羞慚無比。」
「臣此回京師,便打算上本致仕了,宣府一見,或許是臣最後一次再見太上皇天顏,臣,百拜陛下,望陛下保重龍體,早日回京,若得天家和樂,萬民皆安,臣這把老骨頭,百年之後,也算是能夠有顏面,去見先皇了。」
說罷,胡濙再度鄭重的一拜,道。
「陛下保重,老臣告退。」
旋即,他便後退兩步,步履蹣跚,帶着一絲落寞,走出了房門,沒有絲毫的猶豫或是等待。
朱祁鎮一陣發愣。
剛剛胡濙的一番話,是震動到他的。
甚至於,他的確開始想,自己是不是有些過於苛責胡濙了。
畢竟,如今朝中是自己那位弟弟做主,那份儀注,就算是胡濙這個禮部尚書不同意,也難以阻攔。
何況,就如胡濙所說,他身上肩負的,是先皇的重託。
先是社稷的重託,然後是維護天家和睦的託付。
所謂天家和睦,除了要保護朱祁鎮,同樣也要保護朱祁鈺。
畢竟,他們兩個人,都是先皇的子嗣,胡濙作為五個顧命大臣當中唯一還在世的一個,夾在中間,的確相當為難……
這些,朱祁鎮都想到了。
但是,他還是有些猶豫,因為,他心中還是有些懷疑,胡濙是不是藉此來誆他,目的只是為了讓他早日回京。
然而,到了最後,胡濙也沒有再勸,就這麼離去了,這讓朱祁鎮自己反而感覺空落落的。
無力的擺了擺手,示意眾人退下,朱祁鎮的神色十分複雜……
一個時辰之後,太陽已經開始西斜,但是胡濙卻沒有繼續留在宣府過夜。
他來得快,去得也快,連行裝都沒有放下,就準備趕路回去,多留的這一個時辰,還是為了等太上皇給聖母,端靜皇后和天子的回信。
宣府城門外,這次的動靜小了很多,因為胡濙的囑咐,所以只有杜寧等幾個文臣出來相送。
臨行之時,眾人的臉色都十分複雜,眼瞧着胡濙上了馬車,即將出發,李賢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問道。
「大宗伯,您真的就這麼回去了嗎?太上皇……」
馬車的帘子依舊沒有掀開,胡濙的聲音卻傳了出來,平靜的沒有一絲波瀾。
他說:「老夫盡力了。」
於是,馬車上的鈴鐺聲音清脆,伴着西斜的太陽,漸行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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