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宋 第五百九十二章:追亡

    雖然還不到十月,但北方的天氣,卻已經寒冷異常了。

    寒風夾帶着雪籽在空中肆虐,對着沒有什麼遮擋的人群狂轟亂炸,落在氈帽上,羊皮襖上,將其都統統變成了白色。更有一些順着縫隙鑽進了脖子裏,立時便融化成水,冷冰冰的如同毒蛇一般,往着更深里鑽去。

    沒有帳蓬抵禦風雪,一望無際的荒漠,連找一處背風的地方都成了奢望,而少得可憐的那些荊棘,全部砍下來,也不夠這百多人取暖。

    烏達將受傷的人放在最中間,好不容易尋來的一些柴禾生起了火堆,讓這些受傷的人稍微暖和一些,銅壺裏熬着馬奶,也能讓這些人多一點點活下去的可能。

    前提是,他們能擺脫身後的追兵。

    「頭人,您喝一點吧!」忠心的德安用一個小銅盅倒了一點點馬奶過來,還微微冒着熱氣。

    烏達搖搖頭。

    他們就只剩下幾匹母馬了,擠出來的馬奶也就只那麼一點點,受傷的人多喝一點點,便能多些生存的希望。

    而現在,能多活下來一個人,未來的敵烈部才會多些希望。

    他盤膝坐在最外圍,拔出腰間的短刀,插進了堅硬的土裏,用力一撬,一塊凍土翻了出來,從裏面扒出來一些草根,放在嘴裏咀嚼起來,與已經枯黃的草莖不同,草根仍然還算鮮嫩多汁。

    一連嚼了幾十根草根,飢餓感不但沒有消失,反而更加地強烈了,甚至覺得胃裏一陣陣的抽搐。伸手在腰間的口袋裏掏了一下,那裏面原本裝着一些豆子的,現在也已沒有多少了,讓豆子在手裏滾了幾下,烏達終於沒有將其掏出來。

    這是給馬吃的。

    馬光吃草,不吃主糧,就會沒勁兒,就會腿軟。

    馬兒不是人,人可以忍,它們卻忍不了。

    而現在對於他們這些人來說,強壯有力的戰馬,是他們能夠生存下去的一個保障。

    唯馬與刀,才能讓他們感到稍微安心一些。

    伸手在一邊的草地之上扒拉了一下,將那些落在地上還沒有化的雪籽抓了一把,塞到嘴裏大嚼了起來。

    他盤膝坐在了地上,身邊坐着德安,兩人的肚子都咕咕地叫着,兩人對視了一眼,臉上都是苦笑。

    兩人背朝內里,擠得更緊了一些。

    風,越來越大了。

    雖然很餓,但疲累卻來得更加地凶勐。即便是在這樣的寒夜之中,烏達也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覺。

    幾個月前,還不是這樣子的。

    那個時候,烏古部以及敵烈部在阿父的帶領之下,近兩萬騎直逼上京。

    皇帝死了,那個妖婦挾持着太子,想要獨掌大權,這自然是不能忍的事情。

    國需長君,耶律賢不過十二歲而已,如何能掌舵大遼這艘龐大的戰船,所以當耶律喜的使者來到烏古敵烈軍司的時候,與父親一拍即合。

    大殿下在東北起兵,而烏古敵烈軍司在北部起兵,兩相夾攻,會師於上京。

    起事之初,一切都顯得那麼的順利。

    那個妖婦自以為勝卷在握,在歸義城便解散了麾下大軍,只帶了一部皮室軍緩緩歸於上京。而她的親軍屬珊軍,還被睿智的皇帝隔絕在了南朝。

    皇帝哪怕已經死去了,還是留下了後手,為他們打下了最好的基礎。

    蕭思溫的大軍還在歸途之中。

    而大遼其它各部,要麼會是袖手旁觀,比如西北路招討使司,要麼便是措手不及,難以反應,比如南京道總督耶律珍,或者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的西京道總督耶律環。

    兩萬烏古敵烈部勇士長驅直入。

    在苦寒之地打熬,與北方那些桀驁不馴的野人一直在戰鬥的烏古敵烈勇士,豈是上京道那些養尊處優的少爺兵能比的。

    一路之上,勢如破竹,所向披糜。

    也只有來自上京的皮室軍才能讓他們有所停滯。

    雖然被皮室軍所阻,但他們卻興奮不已。

    因為,這是忠於那妖婦的最後一支部隊了,將他們殲滅,前面就再也沒有誰能阻擋他們了。

    但就在兩軍相持,最為要命的時候,兩支部隊出現在了他們的兩翼。

    一支是全身着甲,連馬也披上了皮甲的重騎兵。

    如果是平時,在早有準備的情況之下,北方的勇士怎麼會怕這些看起來厲害,但渾身都是破綻的重騎兵呢?

    烏達有無數種方法,可以弄死他們。

    但現在,他們卻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些重騎兵突然出現在他們的左翼,然後衝進了他們的軍陣。

    看着他們手裏長長的刺槍,將北地的勇士們戳死,看着他們沉重的軀體,將北地的勇士們連人帶馬撞翻。

    五千重騎兵徹底衝散了北地勇士們的隊伍。

    然後,便是來自北山黑水的那些野人,女真人。

    對這些人,烏達一點兒也不陌生,因為他們曾經被徵召,去東北那片白山黑水之中去征討過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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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千女真人,與他們一樣是輕騎兵,但他們的手裏卻持着比北地勇士們更鋒利的刀。

    兵敗如山倒。

    敵烈八部的勇士們,一個接着一個地倒在了戰場之上。

    阿父帶着他們撤退,身後,是如同附骨之殂的女真騎兵。

    最後一戰,阿父為了掩護他們,戰死在曷刺河邊。

    烏達他們渡河而去,然後在河的另一邊,眼睜睜地看着女真騎兵將他的父親亂刀砍死在河邊,然後割下了他的腦袋,插在長矛之上對着他們耀武揚威。

    擦乾了眼淚,烏達帶着數百騎一路狂奔。

    他們要用最快的速度趕回家去。

    他們要馬上盡起全族老弱向更北方逃亡。

    那個妖婦不會放過他們的,而喪失了絕大部分戰鬥力的烏古敵烈部,將再也無法抵禦敵人的進攻。

    可是只要他們能逃過這一劫,躲到大漠的另一邊去,也許一代人,兩代人之後,便又能強大起來,這樣的事情,他們過去經歷過。

    只是烏古敵烈部已經在這裏生根發芽了,如今想要全線搬遷,絕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折騰了近一個月,他們才開始拔營北去。


    在路上走了一個月,不過行進了數百里。

    而這個時候,預料之中的敵人終於來了。

    來的不是別人,正是那妖婦最信任的手下,屬珊軍統領耶律俊。

    這個漢人,怎麼有資格姓耶律?

    為了讓部族裏的婦孺,孩子們能夠逃得更遠,最先留下來抵擋敵人的是族裏的老人們。

    幾千老人,不論男女,騎上了羸馬,提起了弓箭和彎刀。

    哪怕他們已經不能弓開滿弦射出羽箭,不能揮刀斬斷羊羔的頭顱,但他們可以用自己的性命,為部族爭取得哪怕是一天的逃亡時間。

    又逃亡了百餘里,敵人再度追了上來。

    這一次烏達親自帶領着最後集結起來的數千勇士迎敵。而只餘下了數百戰士,護着上萬婦孺和孩子以及牲畜逃命。

    在曷刺河邊,阿父他們用生命掩護了烏達他們逃跑,

    這一次,輪到了他們來掩護部族逃跑了。

    一場大戰,烏達的部下幾乎死傷殆盡,最後還能跟着跑到這裏的,只餘下了這一百多人了。

    而敵人,也受創不輕。

    烏達不知道能阻擋敵人多久,向北,再向北,他們不能阻擋敵人,但也許寒冷的天氣,能阻擋敵人。

    雖然冷得發抖,但烏達卻希望天氣更冷一些,風更勐一些,雪再大一些。

    只要這天地變得白茫茫的一片,天與地連接到了一起,那麼敵人想再要找到他們的蹤跡便會變得困難無比。

    烏古敵烈部是這片北地的主人,對這片土地,他們熟悉無比,而來自上京的那些兇狠的屬珊軍,絕對會在無邊無際的白色里,迷失方向,

    烏達睡着了。

    在夢裏,他看到了阿父,正豪爽地大笑着,將一根烤得焦黃的香氣四溢的羊腿送到他的嘴邊,他咬得滿口是油。

    耳邊傳來了德安的大叫之聲,烏達霍然睜開眼睛。

    天色竟然已是大亮,而自己,竟然一口咬在德安的手臂之上。

    「頭人,我剛想叫醒你,就被抓住了手咬了一口!」抽回手臂的德安一邊甩着手,一邊絲絲地吸着涼氣。

    烏達不好意思地一躍而起,腿卻一軟,險些摔倒,兩條腿都麻了。

    趕緊在地上跺了幾下回血,又彎腰用手拼命地揉着,「叫大家起來,快起來!該上路了。」

    烏達驚喜地看到,地上已經覆蓋了一層白色,伸手戳了戳,雖然還不深,但這是一個好兆頭。

    因為天上的雪,還在下着。

    而且,似乎有越來越大的趨勢。

    「頭人!」耳邊傳來了德安的叫聲,那聲音裏帶着些悲傷。

    烏達回頭,便看到近二十個兄弟還坐在那裏。

    他們盤着膝,臉上還帶着笑容。

    但生命,卻早已離他們而去了。

    所有人並沒有哭泣,因為眼淚早已經流幹了,現在他們能流的,只有血。

    「走吧!」烏達走過去,從一個死去的同伴身上取走了他的佩刀,弓箭,扒下了對方身上的羊皮襖和皮帽子。

    其它人也無聲地走了過去,重複着烏達的動作,

    然後,他們翻身上馬,同時也牽上了死者的馬,向着北方奔馳而去。

    死者已矣,每一樣可以利用的東西,都要留下來,或者這件羊皮襖,這隻皮帽子,會讓一個寒冷的少年新生,他的佩刀,會成為下一個勇士的武器,他的弓箭,會成為下一個射凋手的最愛。

    風雪愈大,漸漸地將他們的身影給遮住了。

    不過一個時辰,地面微微震顫,旋即在風雪之中,無數的騎兵沖了出來。

    為首者,身材高大,手提長槍,緊跟在他身後的擎旗者高舉着他的旗幟。

    鎮北王,屬珊軍統領耶律敏。

    這是耶律敏最新的頭銜,也是承天皇太后對於這個忠心的屬下的回報。

    耶律敏舉起手來,擎旗者立即舞動大旗,狂奔的騎兵的速度立時便慢了下來,當旗幟穩住不動之時,整個騎兵隊伍已經完全停了下來。擎旗者下馬,將大旗插在了地上。身後,數千騎兵也齊唰唰地翻身下馬。

    二千親衛騎兵,三千女真騎兵,便是耶律敏帶出來追擊烏古敵烈叛軍的所有。

    翰難河邊一役,耶律敏徹底摧毀了烏古敵烈軍司最後的嵴梁,他自己也折損了千餘人。

    現在跟在他身邊的,還有四千騎兵。

    這一路之上,也是他整編女真騎兵,將他們徹底收為己用的一路。

    當女真人擁有了紀律,懂得了一些基本的戰術,看得懂旗語,聽得懂鼓音鑼聲,那他們,便是這世上最好的騎兵。

    慕容超大步向前,掃了一眼坐在地上早就死去的敵人,伸腳踢開了那堆灰盡,然後蹲下來用手探了探溫度,點了點頭,再往前走了幾步,看到地上的幾堆馬糞,也不怕臭,伸手插了進去,然後站起來,跑回到了耶律敏的身邊。

    「王爺,他們離開這裏,最多只有一個時辰!」慕容超道。

    耶律敏的嘴角露出了一絲笑容。

    「接下來他們就會與大部隊匯合到一起了,那他們的速度可就再也快不起來了。」耶律敏伸手撣了撣了披風之上的雪花。「今天,我們應該便能追上他們了。」

    「除惡務盡,這些叛賊,就該斬草除根,一個不留!」慕容超抓了一團雪花用力揉搓着,將手上的馬糞擦拭乾淨。

    耶律敏呵呵笑了知。

    除惡務盡,自然是一個方面,但他更想的,則是烏古敵烈八部遺留下來的財富,女了,孩子,牲畜以及他們的所有。

    因為接下來,他們要去的地方太過於遙遠,耶律敏需要足夠的人手來幫他運輸糧食,牧養牲畜,他需要女人來安慰自己手下的數萬血氣方剛的戰士,需要足夠的金銀來讓自己的麾下心滿意足。

    承天皇太后現在並沒有多少錢來幫他,她自己也很差錢。

    所以,把烏古敵烈部送給了她。

    任他自取。

    「休息一刻鐘,然後出發!耶律敏回頭,望着在風雪之中靜立不動的四千騎士。

    「喏!」

    耶律敏大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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