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戴得整整齊齊,洗漱得一絲不苟的謝鴻沿着城牆緩緩一路行來,一路之上,不時與持戈握弓的軍士交談着,爽郎的笑時在城牆之上迴蕩。
博學多才的謝鴻講話一點兒也不文縐縐的,反而很是幽默風趣,下里巴人的俚語,偶爾也會冒出來幾句,常常幾句話說完,附近的軍士們便都是轟堂大笑起來。
現在亦是如此,那怕歷經一月的苦戰,徐州迭遇險情,數次差點被偽齊破城,但只要謝鴻出現,還是能帶來一些輕鬆的感覺。
沒有人認為謝鴻不接地氣。
他的裝扮、從容,反而讓士兵們心裏更踏實了一些。
而與他相反的是,負責整個徐州軍務的劉俊,卻是滿臉煙塵,鬍子巴茬,眼窩深陷,不苟言笑,看人一眼,便讓人不由自主地汗毛倒豎,遍體生寒。
徐州城的兩個領袖,卻是截然不同的兩種風格。
但不得不說,這兩人搭配得當,相得益彰,徐州城能在數萬偽齊精銳的圍攻之下歷經月余而不失,與這兩人有着不可分的緣由。
笑聲一路傳來,終於在離自己十數步的時候戛然而止。
劉俊轉頭,果然,謝鴻已經走到了自己的身邊。
「如果沒有援軍,我們最多還能守十天!」劉俊取下頭盔,抱在懷裏,轉頭看着謝鴻。「伯英,你後悔嗎?如果我們付出了偌大的代價,卻最終沒有等來援軍,最後落得竹籃打水一場空!即便最後我們能脫逃,但可就真的要就此一蹶不振了。」
謝鴻微笑:「怎麼會一蹶不振呢?即便現在我們失敗了,但我們也不是一無所獲。只不過是我們得到的少了一些罷了。」
「我們得到了什麼?」劉俊不解。
「名聲!」謝鴻道:「我們忠義的名聲已經傳遍大江南北了。所以,即便我們在這裏當真失敗了,只要我們能走脫,那麼我們只需要振臂一呼,自然便會有無數的英雄好漢,忠臣義士聚集到我們的麾下。舉國皆默,萬馬齊諳的時候,你我二人奮然起兵,討伐叛逆,這忠義的名聲,是多少錢都買不來的。」
劉俊啞然一笑:「原來不管勝敗,伯英你都已經算計得清清楚楚了。那我現在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
「什麼好消息,你還賣上關子了?」謝鴻微微搖頭。
「我們的援軍應當是到了!」劉俊道。
「何以見得?」謝鴻看着遠處偽齊的軍營,旗幟飛舞,人喊馬嘶之聲隱隱傳來,不時還有一隊隊的斥候,從遠處奔來,繞城疾走然後又迅速離去。
「一些小把戲!」劉俊冷然地道:「不過他們做戲沒有做上全套,開飯的時候,連火都不願意多燒幾堆嗎?」
「你是說他們有部隊走了?」
「不僅走了,還走了很多!」劉俊道:「從今天早上我就一直在觀察着,他們的部隊調來調去的,可是只換了旗幟,沒有換人。」
「援軍?可是援軍在哪裏?」謝鴻大喜,日盼夜盼,不就是盼着援軍到來嗎?只要援軍來了,他就不但能收穫名聲,還能保存一定的實力。
畢竟在這樣的亂世天下,實力自然是愈強愈好,實力和名氣加在一起,能讓他更上一層樓的。
「援軍應當不是直接來援徐州,而是攻敵之必所救去了。」劉俊思忖道:「伯英,這也說明,來援救我們的人並不多。所以需要如此操作來引走敵人,好解我們之圍,然後再與我們合兵一處,增強徐州的實力。」
「那豈不是我們可以出城去逆襲一下,說不定便能拿下一個大大的勝果!」謝鴻道。
劉俊搖搖頭:「伯英,這只是我的判斷,具體如何,並不敢打包票的,萬一是劉豫利用我們急切盼望援軍的心情,故意弄出這一套來給我們看,讓我們猜,把我們引入他們的陷阱中去呢?現在我們可是只能吃補藥,不能吃瀉藥了。」
「你的意思是,我們等?」
「對,等!」劉俊道:「不管如何,三五天之內,總是會有消息的。到了那個時候,我們也能決定接下來是走還是留了。一旦劉豫大軍再度圍了徐州,那就只能說明援軍失敗了。而可以想見的是,在很長時間內,不可能再有第二波援軍,所以我們不想死,便只能走。那就真如你所說,我們只剩下名聲了。」
兩人不再說話,並肩站在城頭,看着遠處那延綿不絕的偽齊大營的營盤。
等待,總是最煎熬的!
想要得到,總是要先付出。
這一次,他們付出的太多,如果不能得到更多,那自然是心有不甘的。
下邳,黃河故道。
岳騰緩緩地自背後抽出了雙刀。
刀狹長,背厚而刃薄。
三千敘州蠻組成的騎兵,盡皆雙手持這種特別打造的馬刀。
而在遠處,偽齊騎兵滾滾而來的煙塵,已是清晰可見了。
在他們的背後,看到岳騰拔刀的高迎祥,背心裏也是感到寒意一片。
如今名震天下的鐵鷂子是誰組建的?
天下人都認為是蕭定。
鐵鷂子是一支能夠與遼國皮室軍最精銳的女真營死嗑的強悍部隊。
但知道底細的人卻都曉得,鐵鷂子的選招、訓練、裝備等一整套方法,全都是出自蕭誠之手,甚至於第一批鐵鷂子,便是由蕭誠一手組建而成的。
天鷹軍與鐵鷂子一脈相承。
而相比起鐵鷂子,天鷹軍甚至在許多方面,有了更進一步的發展。
首先由敘州蠻組建的騎兵,還擅長於山地作戰。
能在山地作戰的騎兵,那可是稀罕物件兒了。
第二點,便是戰馬,敘州戰馬,高大威勐不及西北馬,但耐力可就遠遠超出了。短矩離衝刺,他不及鐵鷂子,但作戰時間一長,他的優勢便顯現了出來。
而在武器的裝備之上,天鷹軍幾乎便是鐵鷂子的翻版。
只不過是將鐵鷂子的全身甲,換成了更加輕便一些的半身鐵甲而已。
兩手反握刀柄,岳騰吐出一口氣,兩腿一夾,戰馬緩緩前行,慢慢加速,愈行愈快。
一個鋒失形的巨大箭頭,在黃河故道之上,捲起一道黃色的長龍,向着不遠處另一道黃龍席捲而去。
劉豫的偽齊軍隊並不缺騎兵,就像當年的大宋河北邊軍一缺騎兵一樣,他們也是騎兵充足得很。
與遼人一般無二的是,這些偽齊騎兵,也很是看不起南方的騎兵。
對於大宋的步兵,他們或者還心存敬畏,但對於騎兵,他們的內心深處只有瞧不起。
南舟北馬,這是大家的共識。
南方軍隊想與北方軍隊較量騎兵,那是找死。
可是他們怎麼也不會想到,還有天鷹軍這樣一個奇葩的存在。
敘州蠻,是天生的騎兵。
而蕭誠收服他們之後,不僅給了他們最好的裝備和待遇,還教給了他們什麼叫做嚴苛的軍紀以及戰術。
蕭誠對於北方騎兵很了解。
而劉豫的騎兵對於這樣一支南方騎兵卻毫不知情。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當兩支騎兵衝撞在一起的時候,黃土漫天捲起,外面已經完全看不清漫天黃土之中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場景了。
高迎祥輕輕地吐出了一口濁氣,看似輕鬆的他,實則心裏也是相當的緊張。
必竟,對手的騎兵數量大概有五千,比天鷹軍幾乎要多出一半了。
「魏武該到了吧?」他看向西北方向。
在劉豫發現上當之後,便不再管一路往西北跑的魏武,而是全力回援下邳,魏武自然也會向着這裏靠近,與高迎祥會合。
遠處,湛藍的天空之中,突然盛開了一朵紅色的煙花,那是魏武已經抵近的信號。
高迎祥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只要岳騰的第一次攻擊收穫到足夠的斬獲,那麼,這場戰事,便勝卷在握了。
「前進!」他拔刀前指。
帥旗前傾,鼓聲隆隆,數千步卒組成的一個個方陣錯落有致,在鼓點的擊打聲中,緩緩向前。
速度很慢,但壓迫感十足。
有時候,這樣的步卒方陣,齊唰唰地挺矛執刀向前壓來的聲勢,比隆隆的馬蹄聲給人的視覺衝擊更強烈。
什麼叫槍如林,盾如山,說得就是這樣步卒的移動。
而此時,劉豫的心中更是怒極。
他已經發現,連敵人攻擊下邳也是假的。
這裏,距離下邳還有差不多五十里呢!
這支敵人,就是在這裏等着他,大概就是一個圍點打援的意思。
想盡辦法將他誘到這裏來,自然是抱了滅掉他的意思。
這是一點兒也沒有將他放在眼裏啊!
一而再,再而三地被對手算計,這讓劉豫極為惱怒。
戰場之上屢次被對手所趁,哪怕還沒有實際的損失,但也會讓士兵們的士氣下降的。
因為士兵們可不是傻子,能看到自家現在處於一種什麼樣的境地。
到了此時,對手的兵力差不多已經看得清清楚楚了,連步帶騎,最多一萬人。
眼下在自己的面前,差不多六七千人,還有那個拖着自己跑了幾天的隊伍,是一個標準的指揮,不會超過三千人的。
劉豫當然也看到了天空中的煙花,斥候也在隨後帶來了另一支敵人靠近的消息,但劉豫並不以為意,那樣一支步卒隊伍,如此強行軍了好幾天,就算趕來了,又還有幾多戰鬥力呢?
自己的麾下,跟着魏武跑了幾天的那兩個指揮,現在便只能作為支援部隊使用了。對方本身就是長途跋涉而來,境況只怕更是不堪。
劉豫甚至只在西北方向佈置了一個指揮警戒就算了。
以己度人,這是大多數人的問題。
劉豫自認為他的軍隊已經是相當強悍了,比趙宋的大多數軍隊都要強上那麼一點點。
而趙宋南方的軍隊,對於北方將帥來說,那就是添頭一般的存在。
在劉豫期盼着他的騎兵一戰而勝的時候,從煙塵之中率先衝出來的,卻是敵人。
血人一般的岳騰疾沖而出,看着遠方劉豫的步卒方陣,他咧嘴一笑,舔了舔嘴唇,將唇邊的鮮血給卷到了嘴裏。戰馬疾馳,向前奔行一段之後,卻是劃了一個小弧,向着左側而去。
而緊跟在他身後的另一員武將,卻是向着右側而去。
在他們的身後,衝出來的天鷹軍騎兵越來越多。
一騎跟着一騎,他們再度殺進了黃沙之中。
而此時,捲起的黃沙,卻在向着兩翼擴展。
高迎祥的步卒邁步走進了黃沙之中,劉豫只能隱隱綽綽地看到對方的旗幟了。
劉豫的心勐地抽搐起來。
往兩側擴展的黃沙愈來愈稀,終於可以勉強辯別出戰場之上的境況了。
但那結果,是他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的。
因為他的騎兵輸了,此刻正狼奔鼠竄。
他們不能向前,因為前方,高迎祥的步卒方陣正緩緩壓過來,他們要是敢上去,迎接他們的必然是如雨的利箭,而且這樣一耽擱,身後的這些蠻騎衝上來,那就是真沒活路了。
當然也不能往回跑,衝撞了自家軍隊陣腳,就算最後大軍打贏了,他們也逃不過一刀梟首的下場。
那往那裏跑呢?
自然是只能往左右跑。
而天鷹軍的士兵,此刻正興奮地跟在他們身後吆喝着,大肆收割着他們的勝利。
激戰半個時辰,戰馬的耐力優勢終於完全顯現了出來。
看起來個頭更小的敘州馬,仍然奔騰如飛,而看起來高大健壯的河北馬,此刻有不少跑着跑着便是一個馬失前蹄,將身上騎士甩下馬來。有的雖然還在跑,但速度卻明顯地降了下來。
幾乎是一刀一個。
騎兵的最大收穫,其實基本上是在擊潰對手之後的追擊之中獲得的。
因為此時,已經沒有了對抗,只剩下了屠殺。
劉豫沒有什麼時間去為他的騎兵哀悼了,因為高迎祥在局勢未明之時就悍然下令軍隊啟動,此刻,他們已經迫近了偽齊的步兵方陣。
而與此同時,西北方向上,鼓聲亦起,魏武所部也是恰到好處的趕到。
雖然看起來仍然是偽齊軍隊更多,但從場面上來看,倒似乎是人數少的,包圍了人數更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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