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誠死死地盯着面前的蘭四新,臉上一片鐵青色,眼中卻是遏制不住的憤怒。
陝西路安撫使蘭四新正在打包,準備返回汴梁了。
崔昂這一次來,可不僅僅是進攻西軍的軍事統帥,他還將兼任陝西路安撫使,用官家的話說, 集事權於一體,以免有人擎肘於征伐西軍之大事以致於攻敗垂成。
對於這樣的明顯的不信任的表示,蘭四新連屁都沒有放一個。
因為他升官了。
一名都堂相公出京城,自然就要有一個進京城。
蘭四新進京,頂替了現在崔昂的位置,成為了大宋都堂的相公。
多年夙願一朝得償!
他還有什麼不滿意的呢?
至於陝西路上的戰事, 至於征伐蕭定的大計,
這還關他蘭四新什麼事呢?
哦,還是相關的。
但那不是他作為一個陝西路安撫使考慮的事情了,
再考慮這件事情的時候,他的立場是大宋相公。
要放眼於天下,而不是陝西路一隅之地了。
張誠無法勸說蘭四新不接這份旨意。
不是每一個人有膽子頂撞皇帝,也不是每一個人都能放棄唾手可得的權位而執意於去做某一件事情。
最後,他只能惆悵地向蘭四新表示了恭喜然後垂頭喪氣的出了門。
蘭四新的離去,使得張誠失去了一個最為強大和可靠的政治盟友,以他的身份和地位,根本就無法與崔昂相抗衡。
換成他老子還差不多。
「子明!」比起蔫蔫的張誠,崔昂卻是意氣風發,精神抖擻,聽說張誠回來了,竟然是直接迎到了大門口,降階以待, 不可謂不誠意十足。
一見面, 不待張誠開口, 已是握住了張誠的雙手, 連連搖晃道:「子明,我們終於可以實現夙願,為張太尉報仇了,這個仇,憋在我心裏多年了,不殺蕭定,如何能讓我去此塊壘!」
張誠苦笑着躬身表示感謝。
崔昂是想替張超報仇嗎?
或許吧!
但他更想的是為自己報仇吧!
當年戰事爆發之時,崔昂正在興慶府,當年在興慶府發生的事情,西軍雖然沒有張揚,但張誠還是多多少少聽到了一些。
作為一名當朝大員,一個大宋相公,的確是很掉臉面的。
不過以前不說,這一次崔昂作為大軍統帥前來攻伐西軍,西軍那邊,指不定便要拿這些來大張旗鼓的宣傳了。
這樣的事情,有沒有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一個大宋相公,大軍統帥,曾經被敵人嚇得尿了褲子騷氣熏天這樣的糗事,本身就極具八卦性和傳播力, 普通的老百姓對於這樣的事情,是相當的喜聞樂見的。
如果真的傳播開來,對於士氣說不定還真有一些影響。
畢竟當年崔相公是被西軍放回來的事情,並不是秘密。
「見過曲太尉!」張誠拱手向曲珍拱手。
曲珍曾是他父親的舊部,也算是他的叔叔輩。
曲珍含笑還禮,卻也是以長輩的姿態勉勵了一番。
跟着崔昂一起出來迎接的還有兩人。
一人是崔昂次子崔瑾,他與張誠相當的熟悉,都曾經是汴梁頂級紈絝中的一員,只不過後來兩人漸行漸遠,特別是崔瑾受傷致殘之後,基本上就是深居簡出,與以往的朋友都不再見面了。
這一回,倒是數年之來,兩人的再次相逢。
崔瑾毀了容,瘸了腿,出外為官自然是不可能的了。
大宋選官,除了才學,品相儀容也是其中重要的一環。
不過崔瑾的頭上卻是頂着五品的官帽子的。
反正只要崔昂升官,崔瑾的蔭官便會跟着升一級。
或者是因為當年的事情,崔昂對這個兒子心中有愧吧,所以崔家現在基本上有好事,都着落在崔瑾身上,老大是撈不着半分了。
當然,不出外為官,不代表着崔瑾便沒有權力。
相反,作為他老子身為的幕僚官,崔瑾現在實際上擔任着管勾機宜文字的職務,這一次甚至還擔任着整個大軍的後勤統籌工作。
這種事情,崔瑾已經做過一次了,倒也並不陌生。
當年崔昂主政河北的時候,與遼國作戰之時,所有的後勤便是由崔瑾負責的。
才能,崔瑾並不缺。
只要東西充足,張誠並不擔心崔瑾在這個上面出漏子。
兩人簡單地寒喧了幾句之後,張誠又與另一個人拱了拱手,與前面兩個比起來,最後這一人,雖然地位上差了許多,但也是崔昂絕對的心腹,張誠對這個人映象很深,臉上長有一撮毛,叫唐怒,是一個本事不差的將領。
「子明,聽說你在回來的路上,還平息了一次兵亂,這事兒,也就你才行,能叫雙方士卒都服氣,都沒得話說,你老叔我,就沒這個本事!」一行人坐定,先開口的卻是曲珍。
張誠微微欠身,微笑地看着曲珍,他知道,這位肯定還有話說,先揚後抑嘛!
「不過手段略顯酷烈了一些,一聲令下,十好幾個將士便人頭落地。這些人其實可以戴罪立功的嘛!」
張誠淡淡地道:「如果是換在了別處,這事也可以睜隻眼閉隻眼,只不過在這裏,就不行了。那家茶棚,是我專門讓人建在那裏的,為的就是讓來來往往的禁軍士卒牢牢記着忠於國事,忠於王事。這一家子兄死弟繼,是所有禁軍都該仿效的榜樣,這些人居然敢去調戲這家女子,那就是找死了。」
「不知者不罪嘛!」唐怒在一邊提了一句。
張誠眼皮子都沒有抬一下:「只能說他們命不好,不管知不知,我都要宰了他們給所有禁軍士卒看,殺雞儆猴也罷,平息本地士卒青壯怨氣也罷,他們撞上了,那就是一個死字。」
崔瑾斜靠在椅子上,含笑看着張誠,卻是沒有參與曲珍與唐怒二人與張誠的爭論。
看到三人爭論得有些上火氣了,崔昂這才拍了拍手,道:「一群大頭兵,死了便死了,這一次陝西路上雲集了幾十萬大軍,大宋精銳,幾乎半數在此了,這些個害群之馬死了,有什麼好討論的。曲副總管,上四軍的軍紀,也的確該好好地整飭一番,在汴梁的時候,一個個都規規紀紀的,出了京城,便原形畢露,這一路之上你們說說,出了多少檔子這樣的事情。光是官家接到的參奏我的地方官的摺子都有好幾斤重了吧?」
張誠眉頭挑了一下,原來這些上四軍一出京城就開始鬧事了嗎?
他心裏頭沉甸甸的。
「子明,你剛剛從前線回來,說說神堂堡,栲栲寨的戰事吧!」畢竟是這裏的最高統帥,一句話下來,屋子裏頭立時便安靜了,便是曲珍,也是欠身連連點頭。
「神堂堡始建於十年之前,最初之時,不過是能容納一個五百人的小軍事堡寨,但這些年經過西軍的不斷擴建,神堂堡已經成為了一個能容納數千人的大軍城。因為建設他的目的,純粹就是為了軍事,所以神堂堡易守難攻,他的後方,又有大青河、大沙河等水運為其提供源源不絕的物資補充,所以極難攻打。」
「栲栲寨呢?」
「栲栲寨比起神堂堡來說好打一些,但那裏駐軍卻更多。」張誠道:「對於這兩個地方,基本上只能強攻,慢慢地耗,一點一點地將對手耗垮。」
崔昂皺起了眉頭:「子明,那需要多少時間?」
「少則兩三月,多則四五月!」張誠平靜地道。「在神堂堡和栲栲寨,我已經下令進行土木作業,一步一步地壓過去。」
崔昂笑了笑,道:「如果按子明說的,我們沒有別的辦法可以迅速地拿下這兩個地方從而打開進入橫山的大門了。」
「是!」張誠誠實地道:「蕭定嘯聚於西北之時,便明白遲早有一天,我們會打過去的,所以他很有氣魄地在當年放棄了陝西路上所佔領的大部分土地,連三川口這樣的地方都不要,而是只留下了神堂堡,栲栲寨,羅兀城這三處地方,多年經營,豈能易與?」
崔昂的臉色微變,有恙怒之色飄過,卻又馬上恢復了正常。看了眾人一眼,道:「諸位,我等身負官家信任,都堂重託,當得盡心王事,不可懈怠。現如今,河東路那邊已經壞了事,進攻羅兀城半途而廢,而在秦鳳路上,李淳拖拖拉拉,到現今連韋州的地界都還沒有看到,可以說,進攻西軍的重任,幾乎都落在了我們的肩上,那兩路,現在唯一存在的意義,就是使這兩地的西軍不能回援而已了。」
「相公,陝西路上近十萬禁軍,這一次我們又帶來了十萬上四軍,踏平西軍足夠了,沒有這兩路更好。」曲珍撫着鬍子道。
「副總管不可輕敵。」張誠搖頭:「我與西軍對壘多年,即便他們的鐵鷂子、步跋子不在此地,但普通西軍,亦是訓練有素之輩。」
「子明,不要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嘛!」曲珍道。
崔昂揮了揮手,道:「子明,我知道你是一個穩妥人,帶兵也是以穩見長,頗有當年太尉之風,但這一次,卻是容不得我們穩打穩紮了。」
張誠心中一跳,「相公準備怎麼打?」
「除了軍事帳,我們還得算政治帳!」崔昂道:「子明,皇城司的探子帶回來的最新情報,顯示西軍在北方與遼國的戰鬥之中,吃了大虧。」
「蕭定損失了多少?」
「目前,東受降城已經完全垮了,上萬軍隊戰損,耶律環所部進逼中受降城,其騎兵已經完全切斷了中受降城與外界的聯繫,中受降城破城,只怕也就在旬日之間了。」一邊的崔瑾攤開了一份卷宗,娓娓道:「而在黑水鎮燕軍司,蕭定親率部與蕭思溫對決,一戰之下,鐵鷂子損失超過了一半,蕭定正率軍後退。」
「鐵鷂子損失超過一半,這可是真是假?」
「絕對是真!」崔瑾點頭道。
「所以子明,如果遼國在北方一旦突破,蕭定兵敗,遼軍席捲了整個西北,佔據了興慶、興平等地,到時候我們卻還受困於橫山以南,你覺得行嗎?特別是一旦蕭定不敵遼國,乾脆投了遼人,橫山被遼國佔有了,對我們大宋,豈不是滅頂之災?」崔昂道。
遼國人佔領了橫山自然與蕭定佔據不同。
蕭定力量不足以撼動大宋,佔據橫山,是為了抗拒大宋的進攻。
可一旦遼國人佔據了橫山,大軍出橫山,整個陝西路就完蛋了。
「所以,我們必須要越過橫山,搶在遼國人之前,拿下鹽城、夏州、銀州、石州等地,進而威逼興平府,興慶府,為我們大宋在西北鑄起一道屏障,只有如此,才能確保與遼國人繼續對峙。」崔昂道:「我們與遼國人的盟約,也必然會隨着蕭定的滅亡而結束,所以,我們不能只看眼前,還要看將來啊!」
張誠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道:「那相公您說,這仗要怎麼打?」
崔昂微微一笑道,看了一眼崔瑾。
崔瑾會意地站了起來,走到牆邊,拿起了一根木杆,指着牆上巨大的地圖道:「總體來說,就是繞過神堂堡、栲栲寨這些地方,大軍直接進入橫山。」
這是崔昂、崔瑾、曲珍等人煞費苦心制定的一份軍事計劃。
大軍將分成三路,一路走環慶攻擊鹽州,一路自延安府走安塞、出土門,越過橫山之後攻擊洪州。兩軍得手之後,再一分為二,其中主力威逼興平,偏師側擊銀州,與重新組織的河東軍一起鉗制銀夏之地。
至於張誠,現在當然還是帶着他的部下,與神堂堡與栲栲寨的西軍僵持,以此迷惑西軍。
待到那兩路大軍建功,這兩地的敵人,只怕便要聞風而降了。
張誠目瞪口呆地看着屋子裏幾個志得意滿的人,竟是說不出話來。
什麼樣的人才能制定出這樣的作戰計劃?
未慮勝,先慮敗,這是統領大軍一個最基本的素質,像這樣的顧頭不顧腚,一門心思想着贏、認為一定會贏的軍事計劃居然出自統帶着幾十萬大軍的大宋統帥之手,簡直讓他覺得自己一定是在做夢。
「相公,贏了自然是好,可萬一,輸了呢?」張誠覺得自己的話,像是從九幽地獄之中飄出來的,輕飄飄的,一點力道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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