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包袱里掏出張大餅,卷了卷,狠狠地咬了一口,用力地咀嚼了起來。
吞咽有些困難,羅綱提起腰間的皮囊,喝了一大口水,輕撫胸前,這才感到那團東西從喉管流到了腹中。
一直以來,羅綱都認為大宋還是很富足的。
跟着蕭二郎在邊疆走了一遭,見到了那些衣不蔽體食不裹腹的百姓,但那畢竟是邊遠地區,而且又是常年戰火不息的地方,困難一些也能理解,但這裏還是京西北路啊,離着汴梁可也沒有多遠呢,怎麼就有這麼多的流民了?
耳邊傳來咕嘟的吞咽口水的聲音,羅綱循聲望去,只見到一個糊得沒鼻子沒眼兒的大約五六歲的小娃娃正目不轉睛地看着他手裏的大餅,喉頭一上一下。看到羅綱看過來,那孩子卻有些羞愧地轉過頭去。
看來是餓壞了。
羅綱站起身來,向那男孩走了過去。
剛剛靠近,牽着那孩子手的一個男人卻陡地轉過頭來,一雙鷹隼一般的目光瞧向了羅綱,同時手一扒,已是將小孩子攬到了自己身側。
看着對方警戒的目光,羅綱道:「孩子餓壞了吧?我這裏有餅。」
他從包袱里又掏出了一張大餅,遞給了那個男人。
那男子瞪着他看了片刻,再瞧瞧身邊那個眼巴巴地男孩,向羅綱抱拳拱手說了一聲謝,接過大餅,遞給了那孩子。
「吃吧!」
那孩子接過餅,立時便狼吞虎咽起來。
「別噎着了,喝口水吧!」看着那小孩子被大餅噎得直翻白眼,羅綱趕緊又遞過去了水囊。
「多謝!」那孩子就着水囊喝了一口水。
看着孩子,羅綱不由得一怔,眼光也狐疑了起來。
這孩子只有五六歲的模樣,但一口牙齒卻白淨亮麗,整整齊齊,與他臉上那些烏七八糟的模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現在的羅綱可不是當初那個京城的紈絝子弟了,跟着蕭二郎先去河北,再去陝西,這一路之上,長的可不只是做事的能力,還有廣博的見識。
普通人家的孩子,怎麼可能有這麼一嘴好牙齒?
再瞧了一眼那漢子,羅綱思忖着,這傢伙該不會是拐帶了某些富貴人家的小孩子要去做些傷天害理的事情吧?
「小哥真懂禮貌,跟着你爹出門吶?」羅綱笑着問那小孩子。
「他不是我阿父,他是我大哥哥!」小孩子一邊啃着餅,一邊童聲稚氣地道。
羅綱笑着瞥那漢子,接着道:「怎麼不在家玩兒,而是跟着大哥哥出來闖江湖呢,瞧這模樣,要是你爹娘看見,還不得心疼死。」
伸手去孩子臉上擦了擦,擦去了一些污垢,露出內里的肌膚,羅綱卻是更加確認了自己的判斷,這孩子,以前絕對是非富即貴。
他看着那漢子,臉上雖然還笑着,但手已經按上了腰裏的佩刀。
「阿娘說他們不能陪我了,讓我跟着大哥哥走!」小孩子卻是無憂無慮地一邊啃着餅,一邊道。
羅綱一怔。
「這位大哥,多謝你的餅。」坐在那裏的漢子看着羅綱,道:「他爹娘都死了,臨死之前託附我帶着這小孩子去投親。你多慮了,我可不是什麼拐帶孩子的壞人。」
被那漢子這麼一說,羅綱倒是不好意思起來。
「那怎麼?」
「本來出門還帶了一些銀錢的,可是花光了。」漢子嘆口氣道。「一文錢難倒英雄漢,我倒也罷了,這孩子卻是沒吃過苦的,以後怎麼辦,我現在也是一籌莫展了。」
「兄弟要去哪裏啊?」羅綱有些好奇地問道。
「本來準備去陝西那邊的,可是現在也去不成了,聽說那麼亂起來了,哎!」漢子顯然是沒了主意。
「現在那邊的確是很亂!」羅綱搖了搖頭。「最好還是不要去那邊。」
「可是我們沒有別的地方可去!」漢子嘆口氣,「只能去碰碰運氣,要是運氣不好,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大哥要去哪裏呢?」
「準備去南邊走一走,看一看!」羅綱站起身來,道:「我有個好兄弟在那邊,聽說出了事,我得去找一找,生要見人,死要見屍。」
「兄弟是個義氣人!」漢子點了點頭。「你那兄弟肯定也會沒事的,吉人自有天相。」
「這世道可說不準,也許不但沒有天相,反而會惹上禍端!」羅綱的神色一下子垮了下來。
羅綱的話似簡是戳到了那漢子的痛處,那人竟然是深有同感一般連連點頭,「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這話,當真是沒有說錯的。」
兩個俗不相識的人,偶遇之下,竟然說得投機起來了。
正自說着,耳邊卻是突然傳來了馬蹄之聲,循着馬蹄聲看去,十數騎如飛而來。遠處卻是傳來了驚呼之聲,不少正在歇腳的人站了起來,亡命地向着兩邊逃去。
「馬匪來了,馬匪來了!」有人駭聲大叫。
「光天化日,郎郎乾坤,從哪兒來的馬匪?」羅綱有些不可思議地站了起來。
但馬上,看到的一切,就刷新了他的認知。
一個腳有些跛的漢子讓路稍許慢了一些,飛馳而來的馬上騎士手中寒光一閃,那跛腳漢子頓時便撲倒在地,隨着身體的抽搐,血一股一股地冒了出來。
「殺人啦,殺人啦!」到處響起了驚慌失措的聲音。
荒效野外,卻是喊天天不應,喊地地不靈。
馬匪雖然只有十多騎,但馬術着實不錯,戰馬來回奔走,片刻之間便將四散逃走的人都兜了回來,圍在了一處,幾個逃得遠的,更是被馬匪縱馬而去,竟是一刀一個了結了性命,然後下馬在身上搜刮一遍。
一個鐵塔般的漢子哈哈大笑:「都老實一些,洒家只要銀錢,不傷性命,識相些的,交出身上錢財,否則,爺爺請你聽板刀面!」
什麼叫不傷性命?那幾個血糊糊躺在地上的人,已經是給出了答案。
馬匪頭子走近了人群,一眼便看見了羅綱。
被他們圈進來的人有上百,但幾乎上都是逃荒的百姓,只有羅綱一人,雖然奔波多時,也還勉強算得上鮮衣怒馬,一看裝束,那就是有錢的主兒,更何況,跟着羅綱的那匹馬,可是正兒八經的千里良駒。
從相公府里出來的馬兒,又怎麼會差呢?
那馬匪頭子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那漢子,過來!」馬鞭指向羅綱。
羅綱按了按腰中刀,深吸一口氣,看着那漢子,他自然不是那束手就擒兒的主兒,只不過眼下有些寡不敵眾罷了,那漢子要他過去,卻是正中他下懷,要是能擒賊先擒王,一切便妥了。
正要往前走,手臂卻是一緊,一回頭,卻是那落魄漢子拉住了他。
「這夥人我聽說過,最是殺人不眨眼,向來是錢也要,命也要!」漢子道:「撞上了他們,就沒有活口留下來過。」
「總不能束手就擒!」羅綱道。
「吃了你一張餅,這件事便交給我,算是我還了你的情!」漢子深吸了一口氣,探手到了身邊的一個包袱之中,「你的馬兒不錯,借我一用,幫我照看一下孩子。」
羅綱一愕之下,那漢子已是搶過了馬韁,牽着馬兒向着那漢子走去。
看着漢子牽着馬兒走過來,那馬匪卻是大笑起來:「你這漢子識趣,好好,把錢、馬都交出來,爺爺便放你一條生路。」
那漢子呵呵一笑,突然一躍上馬,手一抖,聲如裂帛,包袱皮從中被一剖為二,一柄寒光凜冽的刀,出現在他的手中。
「給你!」兩腿一夾,戰馬長嘶聲中,猛然向前竄去。
只是一刀,那名剛剛還威風八面,視眾人為魚肉的鐵塔般的大漢的狂笑聲便戛然而止,一個斗大的頭顱沖天而起,戰馬掠過,噴淺而起的鮮血卻是一滴也沒能掉到漢子身上。
羅綱愕然之餘,猛然伸手,捂住了身邊那小孩的眼睛。
那馬匪頭子的屍體倒撞下馬的那一刻,漢子已經縱馬快速沖向了其餘的那些馬匪,直如虎入羊群,毫不費力,一刀一個,那些兒個馬匪幾乎沒有還手之力,一個接着一個地被那漢子劈下馬來。
現場慘叫聲、驚呼聲連綿不絕,流民們拼命地擠成一團,瑟瑟發抖,他們何曾見過這樣血腥的場面?那漢子下手極狠,每一刀下去,對手都是身首異處。
殘存的幾名馬匪已是被嚇破了膽,帶馬便向遠處逃去,那漢子大笑聲中,摧馬窮追不捨,羅綱的那匹馬,卻是匹如假包換的千里馬,豈是那些馬匪的劣馬可比?轉眼之間便追了上去,一刀一個給了結了。
殺了人,漢子跳下馬來,在那些死人身上一陣子摸索,不過片刻功夫,已是提了十來個錢袋子走了回來,看起來也是收穫頗豐。附近的流民一個個像看閻羅王一般地看着他,情不自禁地向後退去,避之如蛇蠍一般,那漢子也絲毫不以為意,一躍也馬,走回到了羅綱身前,笑道:「當真好馬!」
羅綱微笑:「當真好刀,好漢子!」
那漢子哈哈大笑,把馬韁遞給了羅綱,羅綱卻搖搖頭道:「這馬也是一個朋友送我的,是上過戰場的真正良駒,我騎卻是辜負了它,你瞧瞧它現在的模樣,興奮莫名啊,送你了。」
漢子有些驚訝。
羅綱一笑,走到一邊牽起那個馬匪頭子的馬笑道:「這馬也還不錯,我騎它就可以了。寶馬贈壯士嘛,別跟我客氣。」
那漢子卻也爽利,拱手道:「那我就不客氣了,這位兄弟,就此告辭,後會有期。」
羅綱指了指地上的那馬匪:「這些匪徒,在官府那裏肯定是有懸賞的,兄弟不若去官府那裏領了賞再走嘛,我看你手頭也拮据,這小兄弟也不像是吃過苦的,有了錢,路上便也鬆快一些。」
漢子卻是微笑着搖搖頭,伸手抱了那孩子,放在了馬鞍之上,道:「不去了,有了馬很多事情便好辦得多了,實在不行,有這柄刀,也不缺了盤纏。」
羅綱一聽,不由連連搖頭,也是翻身上馬,跟了上去,道:「這位兄弟,既然如此,不若我們便一路同行。」
「我往南,你往北,南轅北轍!」
「兄弟,聽我一句勸,你也不如跟着我往南去吧!」羅綱看着對方,微笑着指了指他懷裏的孩子,道:「蕭大郎已經扯旗造反了,只怕用不了多久,他麾下的那些夷族頭目們便會捧着他做個皇帝也說不定,你帶着這娃娃去不便當,搞不好連性命都保不住,那豈不是辜負了托你的人的心意。」
嗆的一聲,雪亮鋼刀再度出鞘,漢子看着羅綱的眼神宛如看到鬼一般,嘶聲道:「你,你怎麼知道我要去找蕭大郎?」
羅綱嘆了一口氣:「剛剛捂這孩子的眼睛,怕他看到了血腥的場景,不想卻在孩子頸間看到了一塊小玉牌,順便再問了一嘴這孩子姓啥,大概也便知道了,剛剛我讓你去官府領那些馬匪的賞格,也就是試一下你,你果然不敢去。你,應當是定武軍的王柱吧?」
漢子眼中殺氣凜然的盯着羅綱,被羅綱一口叫破了名字,即便是他,心頭也是微微發顫。
「你可知道你現在是朝廷欽犯嗎?秦敏價值一萬貫,你,八千貫!」羅綱搖頭道:「別去北方了,跟我去南方吧!」
「我怎麼知道你不會出賣我們?」王柱下意識地摟緊了懷中的孩子。
羅綱嘆了一口氣,「我是去找蕭家二郎的。你該知道這個人吧?」
王柱點了點頭。
「此刻往北,一路之上不知有多少探子在往來穿梭,整個陝西路往橫山更是崗哨雲集,你帶着這個孩子,很難穿過去。」羅綱道:「再者這孩子的身份太敏感,真到了興慶府那邊,對他不見得是好事。」
「蕭二郎就能護住他?蕭家現在不也是欽犯了嗎?」王柱嘶聲道。
「蕭家兄弟的能耐不是我們能比的。」羅綱道:「只要找到了蕭二郎,這孩子必然便能保住,不管未來怎麼樣,至少性命無憂。」
「你是誰?為什麼對蕭家二兄弟這般熟悉?」王柱問道。
「我姓羅,名綱,字雨亭!」羅綱道:「是蕭二郎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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