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叔,我跟你說,北面的事你們想都不敢想。」
「怎麼,秦軍來了亂殺人?』
「不是,我就說你想不到。』
小院裏,一家人靠在一顆大桂樹下乘涼,嶺南之地,北方春寒沒有散盡的時節便開始濕熱起來,那樣的熱如黏糊糊一般沾在皮膚上。
王雄家不過普通農民,白天下地的時候在路邊抓了了只兔子,就叫隔壁的二叔一家一起來吃。
其實這年頭兔子也肥不到哪去,總歸有點油水,讓大家沾點葷腥。
「你哪聽來的。」二叔靠坐在樹下胡椅中,舒坦的問,春耕很忙,忙活一天大家都很累。「我老丈人家就在南水灣哪,過年的時候我去了一趟,要走了一天到晚,走不快些天黑都到不了,我還背了個豬腿,不敢帶着娃回去。』
「你小子還真捨得,對咱們都沒有那麼好的。」二叔調笑。
王雄年輕的妻子臉紅了,輕輕捏了丈夫,王雄哈哈一笑,「老岳父那不是跟咱爸媽一樣當然要孝順。」
「我看你就是怕家裏這位吧
眾人大笑起來,年輕小媳婦臉紅了,不敢看人。
「老丈人家挨着郴州。」說到這他湊過腦袋,小聲道:「沿着南花溪往北半天就能見到北軍的哨崗,我遇見幾個北面過來賣梳子的,秦軍入城只殺了幾個大官。
他們說北軍來了之後燒了官府衙門交糧用的斗,改用普通的斗,也不用配錢了,而且沒丁只要兩石加一百錢,不用絹帛。
那邊的人可高興哩,都覺得北面來的是天兵,菩薩派來救他們的,南水灣那片不少人都在想辦法跑郴州地界去,還有些拖家帶口。』
「還有這事?」
「總比跑山里好,運氣不好被官府抓住打死。」王雄吐了口唾沫。
眾人默默點頭,算是默認了。
南漢國主劉鋹痴迷神仙,奢靡享樂,大修宮殿,到處遊行,可做這些是需要錢糧的,錢糧哪裏來?只能羊毛出在羊身上,自然是從百姓身上來。
南漢國劉銀不愧是「天才」,他想到的辦法就是加大收糧用的斗,在南漢國官府用於收糧的斗更大,實際差不多一斗八。
這就是為何秦軍佔據郴州之後,首先毀了官府的斗會讓百姓歡欣鼓舞的原因。
要知道一斗如果實際為一斗八,多出來的是非常多的。
他們的漢國採用唐朝時的上稅法,家裏每丁每年向國家交糧二石,絹二丈、綿二兩或布二丈四尺、麻三斤,服役二十日。
如果沒有絹布綿麻,也可以用同等的錢代替。
後來先帝以要征江南為由,加了一次稅,到了每丁要交三石糧,十斗為一石,如果一斗是一斗八,那就相當於每丁每年實際交了五石四斗,將近翻了一倍。
再到五年前,國主因為要修宮殿,又要想出個掙錢小妙招,要求百姓每斗糧要配上「糧稅」十錢,也就是說在南漢每丁實際每年要交五石四斗糧,加三百錢,外加絹帛。
百姓苦不堪言,不少人人為了逃稅躲到山裏去,也有好些被官府抓住打死示眾的。
他家裏田地稍多,在村里算較為富有的那部分,還能勉強維持,但也不知道能維持到什麼時候,要是遇上什麼天災,他們也要逃山里去了,日子過得心驚膽戰。
所以在老丈人家聽說北軍的作為之後,心裏便十分嚮往,想着哪天要是北軍來了,他們的日子會不會好過起來。
要說保家衛國的事,根本沒多少人願意去想,國主喜歡陰陽人,當官的都是陰陽人,那就讓太監去幫他打仗吧。
「聽說秦國的皇帝是個厲害人物,不知道他會不會南下。」王雄有些期許的說。
二叔卻面色凝重,「你想太多了,兵就是兵,哪裏的都一樣,只要來了燒殺搶掠肯定少不了,就算他們真像你說的那樣,也要有命等到兵禍過了。
「秦軍在郴州沒有搶。」王雄辯解。
二叔一臉不信,「他們說的話能信?他們敢說實話嗎!你二叔吃的鹽比你吃的米還多,你懂什麼。
我小時候就見過打仗,那時候每年都有,特別是北面,就沒停過,那些北方的兵不要說殺人,侮辱女人,還有好多直接拿人當糧食,那些匪兵一個村過去,除了老人不好吃的,連骨頭都不剩,女人就更慘。
你們這些年沒見過那樣打仗,那時候你還小,你爹和我帶着你媽在山裏躲了三個月,樹皮樹葉都吃了不少,要不是運氣好逮住個小岩羊子,一家人都餓死在山裏了。
回到村裏的時候全部人都死光了,屋子能燒着的都燒了,你三嬸只剩半截,掛在村口老梨樹上
,別人都找不到了。』
二叔說起那些事,聲音低沉,整個人都變得有些蕭索,眼中抑制不住淚花,「你別聽他們道聽途說,你們這代人沒見過打仗,不知道那些兵有多豬狗不如,可別一不小心信了。』
小院裏氣氛沉悶,大家都默默點頭,恐懼和不安在夜色里瀰漫。
老道的二叔接着說:「你們平時就多準備,把東西都收拾一塊,放一個屋,特別是吃的還有鋪蓋,萬一哪天北面大軍真打過來,我領着你們,我們兩家就像當年那樣去山裏躲起來,藏幾個月再出來。
如果當初不是你爸和我機靈,我們也全都沒命了。
我估計就是這兩年,秦軍肯定要打過來,兩年前官軍不是在郴州吃了大敗仗,打起來十有八九擋不住。』
王雄聽到這,也不再和二叔犟了,只是靜靜點頭。
他心裏原本有期待的,特別是在老丈人家南水灣那邊聽到郴州的種種傳言,那裏的人和他說話言語間都充滿期盼,十分快活,似乎充滿活力,而不像南面的死氣沉沉。
所以他還想秦軍如果來了,日子會不會好過起來,可聽二叔這麼一說那些恐怖得令他腦袋作疼的往事,頓時恐懼又把心裏的小小期待都壓了回去。
當年三叔一家沒和他爹,還有二叔一起跑,三叔就是覺得他年年按時交糧,在村里也關係廣泛,又是村長,軍隊來了也沒事。
結果他家一個人都沒活下來,而且死得很慘。
想起悲慘的往事,王雄也在心裏惴惴不安,雖然國主不是人,日子過得不堪重負,也總比死無全屍的好。
世道就是這樣,很多時候只能在一件壞事和另一件壞事之間選更不壞的那個,他長這麼大就沒過好事
在南水灣,他和那邊的人聊過才知道秦軍非常厲害,兩年前他們從桂陽打到郴州不過幾天的事情,一路上官軍根本擋不住,兩個大將都被殺了,腦袋掛在旗杆上,到了郴州守軍被嚇破了膽,直接開城投降了。
如果他們真那麼厲害,如果往南繼續打可怎麼抵擋..
眾人又聊了一會兒,說了明天的活計,這時二叔家的堂弟推門急匆匆衝進來。
「幹嘛去了?」王雄問了一句,「口渴不,讓你嫂子給你倒水。』
「去村頭趙二家串門去。」堂弟答應一句,隨即沒回答他的問題,而是直接道:「爹,哥,我聽趙二他們說了,北面的秦國已經出兵了,要來打咱們。」
話一出,所有人都嚇了一跳,二叔立即道:「別亂說!哪聽來的胡話?』
「趙二他們去北面賣柴火,遇到郴州那邊過來的商人告訴他們的,說秦國的皇帝對之前國主主動打他們的事十分生氣,派來幾十萬人,說不清的大軍,已經沿着湘江南下了,就快到潭州。」
二叔等人都眼中都浮現驚恐,王雄有些後知後覺,「潭州是哪?」
他自小到大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北面老丈人家,還不到郴州城。
「潭州,就是郴州再往北的地方,如果他們要到咱們這來,也不過十天左右的事情!」二叔徹底慌了,一把拉住堂弟,「明天你再去打聽打聽,消息是真是假,秦軍是不是正的要打過來了,一定要問清楚說明白,可不能含糊。」
堂弟被二叔捏得生疼,又見二叔神情嚴肅,眼裏說不出的嚴肅慎重,連連點頭:「知道了爹。
「知道就好,不要馬虎。」說着又轉頭對他說:「明天咱們兩先不要下地,在家裏收拾東西,萬一消息是真的,咱們立即就走。
王雄害怕歸害怕,想到辛辛苦苦積攢下來的家業還是有些猶豫:「他們不是十來天才能到嗎。
「你懂個屁,北面來的騎兵厲害,我說十幾天那是正常速度,他們一般會派騎兵打先頭那些凶賊一人騎兩三匹馬,真有來幾天就能殺到!」二叔一臉驚恐的說,似乎又回想起曾經的不好回憶。
這下王雄也不敢耽擱了,他畢竟沒有那樣的見識,他長這麼大沒見過真正的戰爭,連點頭答應。
第二天,堂弟又去打聽了消息,而且不用他打聽,北方出兵的消息已經越來越多,昨天個賣梳子的挑着貨擔路過,二叔讓二嬸去買梳子,問他不少北面消息。
那小販直接告訴他們,湘江到處都是秦軍的大船,湘江南北都封鎖了,普通商人和旅客不能通過,賣梳子的小販很肯定說:「我沒去見着湘江上到底什麼,不過除了秦國的皇帝下令搞不出來那麼大的動作來,整條江都封了,肯定是有大動作。除了運幾十萬人吃喝拉撒用的,我實在想不出來別的。」
到了下午,隔壁村傳來消息,官府已經開始抓年輕人去打仗,誰誰家的兒子被抓走了,誰誰哭得怎麼這麼慘之類的。
明天說不定就會抓到他們村來,這些消息都讓不安的氣氛越發濃郁,越來越說明秦軍真的要往南打了。
大家心裏七上八下,當天晚上,二叔把大家都叫到他家裏去,準備第二天一早就往山里跑。
王雄摟着害怕得不敢說話的嬌妻,心裏有些難以言喻的情緒。
當天晚上,他翻來覆去睡不着,不知道是因為對戰爭的恐懼,對未來的不安,還是丟棄奮鬥許久家產的不舍,總是五味陳雜,還有些他說不清的情緒。
內心深處還是有些期待,他在南水灣聽到的那些傳言,如果傳言是真的,或許他根本不用跑,跑了回來什麼都改不不了,可這世道如果什麼都該幫不了,那就算逃得了一時又有什麼用
湘江如血,火光在水面上下閃爍,仿佛整條江都在炙熱烈焰中能熊燃燒,江面浪濤燒鍀通紅,密集如鱗的繁雜船隻,密集有序排列江面,看不到首尾,數不清的桅杆如同秋日的樹林,密密麻麻聳立江面。
那是上千船隻的桅杆!
潘美看着這眼前的壯闊,心裏既是激動,又是緊張,十分複雜,他第一次獨領大軍,掌控一方戰事,不過當想到面前的上前戰艦,數十萬人都要他負責時,又覺得一副沉甸甸的擔子壓在心頭,不敢絲毫放鬆,這幾天來每天睡覺也只能睡兩三個時辰,其它時間便全在忙碌,連飯也多吃不下。
他身邊,郭廷謂,劉仁贍,司超,王環,孟玄喆,党進,荊嗣,符昭願,沈義倫,盧多遜和李昉都在,他們剛剛開完作戰部署的會議。
因為從這裏往南,戰略部署就要開始,大軍和將領也要各司其職了。
「大帥感嘆什麼。」身後年輕的盧多遜問。
潘美一笑:「感慨責任艱巨,生怕出了一點差錯,這些可都要仰仗諸位了。」說着對眾人拱手,在場眾人紛紛回禮。
司超作為最有資歷的老將,首先出來表態:「大帥儘管吩咐,我們定會鼎力執行。」他一表態,別人可不敢端着架子,也紛紛附和
要說資歷和軍功,爵位,司超比潘美還高。而司超之所以如此,是因為臨走時官家私下找他交代過,如果他不帶頭,軍中諸將可能不服潘美。
「如今想來,心裏對官家更是無比佩服了,十年前淮南之戰時官家便獨自經略一軍,之後南征北戰向來如此,現在自己做了才知道其中的難。」潘美頗為感慨的說。
眾人都大笑起來。
「官家是官家,聖主仁君,哪是常人能比。」李昉一臉嚴肅的說,他的話沒人反對,不少人撫須點頭,這便不只有拍馬屁,在場不少人對於這話是真正認同的。
或許史皇帝並不自知,他雖自戀但也清醒,畢竟他的歷史觀始終是後世更加科學,更加理性的歷史觀,對地理,歷史,時局,政治,社會心理等有着科學的認識,不喜歡含糊其辭,不喜歡迷信玄學,不喜歡個人崇拜。
但他手下文武,天下人卻不是這樣的,其實在不少文武心中,李昉的話還真一點沒錯,特別是從唐中晚期以來這一二百年裏更是。
最終,潘美鄭重與逐將告別,從這裏開始,大軍的進軍路線就要分開了,在廟堂之上,官家已經給他們交代了總體的作戰方略,進軍策略,至於具體如何打,那就是統帥和將領的事情。
潘美又想起官家曾經給他交代的,在南漢可以多以攻心為上,因為種種跡象表明南漢國主不得人心。
這麼想着,潘美回頭豐富:「黨將軍,明日你率鐵騎騎兵一我前鋒,率先往出擊,往賀州方向打,如果遇敵准許自行決斷。」
「諾!」党進聽令,接了軍令去調兵兵馬了。
「沈公,這裏就交給你了,兵貴神速,明日一早,中軍就要火速南下,這時南漢那邊也該得到消息,不過我看他們調兵遣將還要時間,可以打個措手不及。」潘美道。
沈義倫拱手,「大帥放心。
萬歲殿,史從雲已經盯着南漢的地圖看了一天,大軍一出,他在宮中也經常思索南面的戰事。
即便種種情報表明南漢沒那麼強,不過打戰的事,他始終還是不放心的。
如果事情真按照歷史上的發展,他放而更加安心,他怕的就是起來什麼變化。
歷史上因焉花蕊夫人的「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而讓北宋滅蜀戰爭引得更多人關注,也讓跟多人知道蜀軍的不善戰,卻很少有人關注北宋滅南漢的戰爭。
因為蜀國雖然不能打,但至少國主孟昶在初期還是勵精圖治,把國家治理得富足,百姓安居樂業的,不過年紀大了才開始奢靡享樂,一些人還是擁護國主的。
可南漢那就真的不只是不能打,還上下離心離德,北宋打蜀國至少是禁軍打的,蜀軍打不過也正常,可北宋奪取南漢邊境重鎮的時候到了正規軍根本沒出動,就是挖壕溝的輔兵民兵挖着挖着覺得看對面南漢軍那慫樣,或許可以打一把,結果就真的靠着輔兵帶着鐵鍬等工具把城池打下了。
如果現在的南漢也那麼好打,那他睡覺都可以笑醒。
不過大軍出發沒多久,前線還沒消息。
史皇帝心裏,如今最大的敵人一直只有兩個,江南還有遼國。
遼國不用說,江南唐國雖然丟了半壁江山,但也是不可小覷的。
史從雲直接明了的對所有將領吩咐過,這場戰爭不是打贏就算了,南漢不止要贏,還是要速戰速決,越快越好。
快才能回本,如果打南漢這樣一個國家還拖太久,花錢太多,那打下來也是虧的。
以歷史上趙匡胤和趙光義兩兄弟為例,趙匡胤打仗基本都很快,很迅速,打得贏打,打不贏果斷就撤,滅蜀三個月,滅南唐一年,滅南漢五個月,打北漢每次都是不利就撤兵,目的性很強,成本管控十分嚴厲。
而趙光義打仗很多時候感覺他都不是為打戰,而是為了擺皇帝的排場,顯天子的威風,根本不管什麼成本不成本。
如果一場戰不能有效管控成本,那贏了也是輸。
這就是打南漢的核心問題所在,也是他再三交代諸將,此戰要速戰速決的原因。
現在大軍已經出發,他只能相信自己手下文武,那些人都是他自己挑的,這就是天子的職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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