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之後,陸林北在一座光業農場附近停車休息,這是早已選中的地點,遠離主路,農場幾個月前遭到破壞,電池、晶片和發電板已被搶掠一空,只剩下一片片空架子,人跡罕至,比較安全。
轉移路上不能生火,但是在夜色的掩護下,可以出車活動手腳,陸林北等三人需要飲食,向越阡不需要,自告奮勇去四周查看情況,以免發生意外。
看着程序人消失在夜色中,王觸木突然道:「我永遠沒辦法完全相信這種人,陸少校,你是怎麼想的,竟然將他們引為心腹?」
「程序人嗎?他們用實際行動證明了自己的價值。」
「我是說他們不可信,與價值無關。」
陸林北笑道:「真要爭論可信與否的話,普權會大概剩不下多少成員,普權運動也搞不起來。用人不疑,哪怕只是暫時同路,也要互相依賴。」
「你說得沒錯,用人時可以不疑,但是得有預防措施,你有嗎?」
陸林北緩緩搖頭,「對向越阡,我沒有任何預案,我相信他。」
王觸木步步緊逼,「我就是想問這件事,陸少校為什麼相信他?」
「因為我們曾經在數字世界裏坦誠相見。」
王觸木笑了一聲,「我忘了陸夫人是融合人,陸少校本人也擅長人機融合,像你這樣的人有一個專用名稱,叫什麼來着?」
「遊戲人,因為我們都是通過那款遊戲獲得部分數字大腦。」
「提個有點冒犯的問題,你們真覺得自己與普通人類沒有區別嗎?」
陸林北尚未開口,李放鳶道:「普權運動的目標之一就是取消這些用來劃分人群的名詞,它們毫無意義,只是增加矛盾、製造衝突。融合人、程序人、遊戲人當中有好有壞,普通人又何嘗不是如此?王觸木,你的多疑過頭了,懷疑誰有問題,就去找證據,沒有就要充分信任,千萬不要陰陰怪氣,現在的普權會比任何時候都需要信任與團結。」
即便是在夜色中,王觸木的臉也明顯變紅,「是我想得太多了,主席說得對。我向你道歉,陸少校,過去這些天裏,你做的工作比任何人都要多,尤其是比我多,我沒有理由對你產生一丁點的懷疑。」
「嘿,咱們是戰友,就該暢所欲言,我寧可大家觀點不同,然後慢慢磨合,也不願意表面和諧,背后里互相捅刀,這種事情我之前在理事會那邊見多了。」
王觸木伸過手來,笑道:「我有預感,陸少校以後會是我最好的朋友之一。」
陸林北握住伸來的手,「我相信這個『以後』很快就會到來。」
李放鳶在兩人肩上同時拍了一下,「這才對嘛,等到普權運動獲得成功,咱們可以一塊去釣魚。陸少校也是星際孤兒吧?」
「嗯,在農場長大的孤兒,我妻子也是,她在孤兒所長大,十幾歲就跑出來流浪。」
李放鳶嘆息一聲,「咱們是同命人,我被寄養在人家,待遇稍好一些,可是……我想你們都明白,無論生長哪裏,星際孤兒都被視為『受幫助者』,需要感恩,需要報答,否則的話就被視為人品不好。可我很早就在想:辛苦養育的親生子女都有可能不念父母的好,為什麼星際孤兒就一定要成為『好人』呢?咱們得到的是次級待遇,卻必須給出高等回報,為什麼呢?星際孤兒是特殊品種嗎?被注入過特殊基因嗎?如果收養就能培養出『感恩』,那麼所有嬰兒都應該被送到別人家裏去,人類豈不是會變得完美?這些問題從來沒有人回答我,連提出來都會遭到白眼。」
陸林北道:「沒錯,就是這種感覺,從記事的那一刻起,我就總覺得自己需要加倍努力,不敢稍有鬆懈,我身邊的孤兒都是這樣,同樣一件東西,農場子弟隨意獲得,我們卻要努力爭取。」
「生活很累。」
「很累,大部分人堅持不到最後,在人生的某一時刻選擇認輸,承認自己低人一等,老老實實去做那些低端的工作,甚至去流浪,而少數堅持下來的人,心裏總是藏着不滿。」
李放鳶雙臂在胸前交叉,分別與站在兩邊的同伴握下手,「但是現在不同了,咱們在為自己的事業奮鬥,享受過程,也承擔責任,就有一點,不必關心別人的評價,也用不着再有這樣的念頭:我的上升道路即將走到盡頭,上頭的風景雖然更好,但是不屬於我。所有的星際孤兒從此自己為自己做決定,可以繼續努力往前走,可以停下欣賞風景,甚至可以倒退回去做想做的事情,唯一的阻礙就是你的夢想不夠大。」
「說得太好了。」王觸木先與李放鳶握手,然後特意探身過來,又與陸林北握下手,「我要再次道歉,我加入普權會的時間不長,滿腦子還是人類權利的觀點,但是對人類的定義十分狹隘。」
「我加入的時間更短,咱們都在學習過程中。」
三人同時大笑,通過一番交談,拉近了距離,相互間也做了一次掂量,陸林北心裏突然冒出一個奇怪的念頭,正想開口詢問,向越阡走回來,打斷了三人的交談。
「有外人過來。」
陸林北微微一驚,立刻向王觸木道:「帶李主席上車,外面的事情由我來處理。」
王觸木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說聲「好」,護着李放鳶回車裏,李放鳶本人倒不當回事,「嘿,陸少校,需要戰鬥的時候別忘了車裏還有兩名戰士。」
這句話提醒了陸林北,立刻道:「別回車裏,去農場裏面躲一陣,我叫你們的時候再出來。帶上槍。」
王觸木稍一猶豫,又說一聲「好」,與李放鳶匆匆走向附近的農場。
向越阡道:「兩輪車兩台,乘坐人數未知。」
「如有意外,第一輪戰鬥之後,立刻去保護李主席。」
「剩陸少校一個人?」
「別管我。」谷
「是。」
兩人都拿出槍,站在車前,假裝保護車裏的人,一個站車頭,一個車尾。
遠處燈光亂閃,隨後是車輪碾壓野草的聲響,幾分鐘後,燈光停下,對面一個聲音問道:「你們也是逃難的人嗎?」
「對,麻煩將車燈關掉。」陸林北回道。
車燈等了一會才被關閉,有人大步走來,稍近一些,陸林北認出是四個人,兩男男女,於是示意向越阡留在原地,自己迎上去。
再近些,陸林北看出對方像是一家人,心中稍安。
老年男子笑道:「你們居然有車。」
「不怕你們笑話,車是從路邊揀來的,居然還能啟動,我們也很意外。」
「哦,所以你們來這裏,想再『揀』幾塊電池吧。」老年男子立刻會意。
陸林北也笑道:「是啊,可惜這裏什麼都沒剩下,電池早就被人拿光了。」
「戰亂就這點不好,人人都想着自保,想將好東西留在自己手中,結果是社會架構被破壞,人人難以自保。」
「說得太有道理了,你是大學老師嗎?」
「哈哈,我是一名農夫,真正的農夫,種植莊稼,不是發電板。這裏真的沒有電池了?」
「我們仔細搜過,一無所得,你們也可以進去看看,或許有意外收穫。」
「我猜也不會有電池,就不浪費時間了。你們兩個人乘坐一台車?有點浪費啊。」
對方總是盯着那台車,陸林北的警惕迅速升高,臉上仍保持笑容,「在別人手裏才覺得浪費,在自己手裏就不覺得了。」
「哈哈,說得對。嘿,向你打聽一件事,然後我們繼續上路,不再打擾你們了。」
「請說。」
對方沉默了兩三秒鐘,然後不知是誰先開始,很可能是同時,六人拔槍互射。
陸林北射出三枚子彈,身上中了一槍,還好那只是普通子彈,能被他穿的防彈衣擋住。
他向側方撲倒,接下來就沒他什麼事了,槍聲又響了一陣,對面的四個人撲通、撲通倒下,陸林北再抬起頭時,戰鬥已經結束。
向越阡以一敵四仍佔上風,機器身軀在這種時候尤其有用,他快步走近,過程中又開幾槍,確保敵人不會突然發動反擊。
陸林北爬起來,胸口一陣劇痛,防彈衣擋住了子彈,卻不能化解全部動能,他顧不得自己的傷情,走過去使用槍上的小燈查看四名死者的狀況。
從容貌上看,他們真像是一家人,父母與子女,陸林北感到心慌,坐在草地上,半掉小燈,抬頭道:「他們大概只是想搶車上的電池。」
「嗯。」向越阡仍然保持警惕,蹲下來,一手拿槍,另一隻手檢查四人攜帶的物品,沒發現異常,又起身走向兩輪車。
陸林北解開防彈衣,在胸口輕輕地按了兩下,疼痛立刻加重,他懷疑自己很可能骨折。
向越阡走回來,「他們確實是一家人,也是農夫,應該就住在附近,但他們也是業餘殺手。」
「嗯?」
向越阡亮出一台微電腦,播放一段視頻,不顯示圖像,只放聲音。
「普權會已經完蛋了,老鼠窩被毀,老鼠們正在瘋狂逃躥。我不知道政府是怎麼想的,但是我覺得一定要趕盡殺絕,不能讓老鼠再度繁殖。所以我要放出懸賞,以明光市為核心,方圓一千公里以內所有品行端正的居民,你們聽好了:殺死一名普權會成員,能領五千點,殺死一名低級軍官,一萬點,中級軍官三萬點,有名有姓的高級將領,十萬點,我這裏還有一份名單,上面的每個人都值至少一百萬點……」
向越阡結束播放,「理事會不想承擔暗殺的責任,所以藉助私人機構發出懸賞,這四位被貪念驅使,出來賺外快。」
「非要一家人出來嗎?」
「人多好辦事,但他們又不相信外人。」
陸林北嘆息一聲,勉強站起身,向越阡道:「你受傷了?」
「我沒事,去將李主席他們叫回來吧。」
「是。」向越阡跑向農場,大聲道:「沒事了,可以出來了!」連叫三次,沒得到任何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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