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夏露睜開眼睛的時候,第一時間就看到緊緊擁抱住自己的小妹芙蘭。
此時,這個留着長長金髮的孩子還在幸福地酣睡着,似乎在做什麼美夢,看得出來,姐姐陪在身側,給了這個從小就嬌怯內向的孩子足夠的安全感,她也無比珍視姐妹兩個人獨處的時光。
真是可愛啊……
看着妹妹酣睡的模樣,夏露也流露出了和自身年齡不相符的母性笑容。
畢竟,這是她的血脈至親,也是她從小就照顧長大的孩子。
雖然平常妹妹顯得有點黏人,不過考慮到她現在的年紀本來就是最黏人的時期,等長大了就好了吧。
反過來說,等到長大之後,姐妹兩個註定會有自己的家庭,現在這種可以相依為命的時間,更值得珍惜了。
夏露一邊作如此想,一邊小心翼翼地在不鬧醒妹妹的情況下,掙脫了她的懷抱,然後走下了床,脫下了睡衣,換好了日常的衣裙。
屬於夏露·德·特雷維爾小姐的美好一天,又開始了。
夏露一向是「主觀能動性」極強的人,在一天睡覺之前,一般都會在心裏計劃好明天該做的事情,而且如果不出意外的話就會堅決做完,也正是因為有這種高度的自律和主動性,她才能夠如此充分地發揮自己的天賦和才藝,博得所有人、尤其是皇帝陛下的讚賞。
想要成為宮廷的寵兒,怎麼可能只靠單純的撒嬌賣萌呢?
如同往常一樣,她穿上了名貴但又不過分裝飾的呢絨裙子,頭上戴上了一頂最近流行的淑女小帽,然後乘坐自己私人擁有的馬車(不久之前媽媽贈送的禮物),悄悄地離開了楓丹白露宮,前往幾十公里外的巴黎城。
本來,在離宮廷近在咫尺的地方有一座專門修建的小火車站,車站裏有專線通向巴黎,不過這是專供皇室成員前往巴黎時使用的,夏露在自己私下行動時不想搞得這麼大張旗鼓,反正馬車也只是慢一點而已。
沒過多久,她來到了巴黎城內。
此時的巴黎,相比十二年前陛下剛剛登基的時候,已經完全變了一個模樣,街道被整修一新,並且形成了一些規劃良好、道路寬闊的街區,在大部分街邊還安裝了煤油路燈,每到晚上,這些路燈都會華燈高放,點綴着這座城市浮華的夜晚生活。
更大的變化,是一南一北兩個巨大火車站,每天都有數不清的人流在其中吞吐,藉助幾條通車不久的鐵路幹線,每天都有數不清的人流在其中吞吐,他們行色匆匆,為自己各式各樣的野心而奔波。
當然,因為時間尚短,所以現在通車的鐵路線並不多,但是隨着時間的流逝,帝國政府的第一輪、第二輪乃至更多建設計劃落實,還會有更多鐵路線以巴黎為中心延伸到這個國家的各個城市,猶如是血管供養心臟一樣,將各地的資源和商品抽送到帝國的首都,用不了多久,一個個曾經孤立的小型經濟圈將會被打破,改變這個國家的面貌也將徹底被改變。
為了鐵路建設的需要,古老的城牆、以及之前為了方便收入城稅而樹立的環城柵欄都已經被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環繞着城市周圍的一些堅固的棱堡,而在更遠處一點的郊區城鎮,建設了一批新的工廠,那些高聳的煙囪即使在城內的高處也能夠隱隱約約看到。
也許正是因為這些高爐的緣故,夏露總覺得空氣中好像瀰漫着一股焦煤的氣味兒,說不上難聞但總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不過,這些暫時並不是她所關心的時候,在馬車停好之後,她沿着熟悉的小路,三拐兩拐地走進了一樁高檔的公寓樓當中,然後沿着樓梯來到了其中最高的一層。
她輕輕地敲了敲門,常駐在這裏的護理女工很快打開了門,看到面前衣着精緻華貴的金髮大小姐,對方也並不感到驚訝——顯然她來這裏已經不止一次兩次了。
「早上好,小姐。」她打了個招呼。
「早上好,女士。」夏露也輕輕向對方打了個招呼,然後再問,「老師現在怎麼樣了?」
「最近的狀態有些反覆,不過至少還過得去吧。」護工回答。
「那就太好了。」夏露點了點頭,然後直接走了進去。
雖然現在氣溫有點低,但是在客廳和陽台所有的窗戶都打開了,通風非常良好,以至於夏露打了個寒噤。
而在一個煤油暖爐旁邊,她看到了自己老師熟悉的身影。
天才的音樂家、演奏家蕭邦,此時就坐在暖爐邊,一邊取暖一邊懶洋洋地看着自己的訪客。
十年多以前,這位音樂家因為祖國的動亂而被迫流亡,最後來到了法國,他因為自己的天賦而受到了皇帝夫婦的親切接見,並且因此一炮而紅,成為了巴黎社交界的寵兒,人人都以聆聽他的演奏為榮。
在當時,他還應皇后陛下之請,擔任了宮廷的顧問,在夏露還小的時候,他偶爾會來到宮廷當中向「帝國二代」們授課,夏露也正是在那個時候,開始了自己聲樂的啟蒙,所以夏露叫他「老師」毫無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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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在幾年過後,因為結核病發病,他主動遠離了宮廷,但即使如此,他的顧問頭銜依舊沒有被取消,夏露也時不時會來到他的寓所拜訪,聆聽指導。
正因為結核病的緣故,曾經英俊倜儻的音樂家,如今卻因為過瘦而顯得形銷骨立,但即使如此,他眼中那股天才的光芒仍舊沒有消失,他澎湃的創作激情和演奏欲望也沒有消褪,他還是那個天才。
遵照皇帝陛下的吩咐,一群醫學專家正在為他精心治療,並且試圖以他為模板制定一套行之有效的結核病藥物和療法流程,從目前的情況來看,他的狀態似乎還不錯,雖稱不上「痊癒」,但並且還暫且得到了控制。
「老師,早上好。」夏露一見到他,立刻向他打了招呼。
「早上好,夏露小姐——」已經年過三旬的蕭邦,用寬厚的笑容面對自己的學生和後輩,「我早就猜到你會來拜訪我了,祝賀你,初次登台就大獲成功。」
一邊說,他一邊順便拿起了自己旁邊桌子上的報紙,輕輕地揮動了一下。
昨天晚上的演奏大獲成功,再加上她家族的名望和地位,她知道,自己肯定會成為報紙上爭相報道的頭條,和往常一樣受盡同齡人的艷羨。
但這些誇獎大多數都猶如過眼雲煙,夏露並不在意,只有真正來自於「天才」的誇獎,才會讓她感到滿足。
「和您比起來,這根本不算什麼……」她假意謙虛,但還是露出了得意的微笑。
「初次登台就有這種效果,你大可以為此驕傲,因為這是你應得的。」蕭邦繼續誇獎了她,「從教你開始,我就知道你肯定能有所成就,這不光是因為你有天賦——有天賦的人太多了,但能兌現天賦的人卻寥寥無幾——更是因為你願意努力練習,願意沉下心來把自己沉浸到音樂的技藝當中,而那些公子小姐們就沒這份毅力,所以你能夠成功……現在,你已經登堂入室了,繼續走下去吧,我敢說,如果再堅持十年,你必將成為所有人都認可的名家。」
「謝謝您的誇獎……」夏露笑得更加歡暢了,「不過,音樂終究對我來說只是一種自娛自樂的手段而已,我倒沒想過要把一輩子的心血都傾注在它的身上……所以,能夠走到這一步,我就已經足夠滿足啦,至少這證明我迄今為止的努力沒有白費。」
雖然對夏露的回答並不感到意外,但蕭邦還是覺得有點惋惜。「真的不考慮一下嗎?你難道不想被歷史銘記嗎?」
「我當然想要被歷史銘記,不過想要完成這個目標,還有更好的辦法呀……」夏露笑着回答,「我現在年紀還小,還可以分心,但等我長大一點,可以走上真正夢想的路,那時候可容不得我在其他地方分心了……」
蕭邦頓時無言以對。
他這位學生年紀輕輕,而且漂亮可愛,但是卻好像有着同齡人難以企及的心計,而且對權勢、政治非常熱衷,雖然他知道這是宮廷人士的常態,但還是禁不住有些惋惜。
不過,人各有志,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
一想到這裏,蕭邦勉強振作了精神,然後讓夏露復盤昨晚的演奏,比如對協奏曲的哪些段落感到生澀,並且給出了改進的意見。
耐心的指導消耗了他本來就不夠的精力,在交談的尾聲,他突然感到喉嚨的抽痛,然後連忙拿手帕捂住了嘴,接着劇烈地咳嗽了起來,而潔白的手帕上很快出現了一些鮮紅的血沫。
聽到動靜之後,帶着棉紗口罩的護工連忙走了過來照料病人,而夏露只能遺憾地跟自己老師告別。
「謝謝您今天的指導,老師,請你千萬要保重身體。」一邊說,她一邊向音樂家行禮道別。
「我沒事的,夏露,再見。」勉強止住咳嗽的蕭邦,抬起頭來,用蒼白虛弱的笑容向夏露道別,「真羨慕你還如此年輕,如此具有活力……不要浪費自己的天賦了,孩子。」
「您也還很年輕,比起我那微不足道的天賦,您才是耀眼的恆星,所以,請您好好活下去,為我們奉獻出更出彩的光芒吧,老師。」夏露說出了臨別之前的祝福,然後才轉身告別。
離開蕭邦的寓所之後,因為還有點時間,所以夏露乾脆決定在巴黎逛逛街,然而,她還沒有走多遠,就被街道上嘈雜混亂響聲給阻攔住了腳步。
她抬頭看去,發現是一群打着標語的人正列着整齊的隊伍遊行,擋住了行人的去路。
這些人都穿着簡樸破舊的大衣,頭上戴着歪歪扭扭的帽子,在寒冬的冷風當中列隊前行,口中還在不斷呼喊着各種口號。
通過他們喊出的口號,夏露大概明白了他們的來路以及訴求——原來,他們是附近一家工廠的工人,因為最近老闆降低工資還任意開除了幾個加入工會的員工,所以在工會的組織下罷工,然後在街道上遊行抗議。
而隨着他們的呼喊,時不時也有類似打扮的工人或者失業者匯聚到這個隊伍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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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變得越來越龐大,口號聲自然也越發震動,在冬風的催使下強行灌在她的耳朵里,震得她耳朵都有些刺痛。
而隨着人群的聚集,聞聲而動的警察們也迅速匯聚了過來。
穿着制服的警察先是拉了一條封鎖線,不再讓其他人繼續加入到這個遊行隊伍,然後和這群示威者對峙。
在幾聲怒罵當中,幾塊石子兒從示威者人群當中飄了出來,砸到了警察的身上,而這也猶如是一聲發令槍一樣,警察們迅速拿起了警棍沖向了示威人群。
在一陣短暫的交鋒之後,這群示威者面對有組織的暴力終究還是被衝散了,人群四散而逃,然後猶如水滴融入溪流一樣,消失在巴黎街上的人潮當中。
在轉瞬間,剛才那短暫的示威和激烈的「戰鬥」就已經消失於無形,猶如從未發生過一樣,一切都重歸於平靜,而周圍的人也仿佛見怪不怪,眼都不眨地重新做自己的事情。
但是夏露知道,自己見證到了一場剛剛被鎮壓下來的罷工和示威活動。
根據之前通過的帝國憲法法案,工人擁有組織工會的自由,也擁有遊行的權利,所以警察不好直接去鎮壓。
但是在同時,法律對罷工卻有着諸多的限制,必須申請報備,不得無序罷工破壞生產,更不允許搗毀機器破壞私人財產。
而每次出現罷工示威,警察們也會使用種種手段,故意激化和示威者的矛盾,然後得到「合法」的藉口,使用武力來驅散人群,控制秩序。
在這個年代,巴黎並不僅僅是一座美麗的文化遺產、一座用來給旅遊者們欣賞的城市,它還是一座龐大的工業城市,是法蘭西的工業心臟,它狹小的城市裏有着數十萬甚至上百萬的勞工。
很自然的,勞資衝突時有發生,然後演變成暴力事件。
這絕不是巴黎街頭發生的第一場警察和罷工者之間的暴力衝突,肯定也絕不會是最後一次。
夏露面無表情地注視着這一切,然後悄悄地乘坐馬車,又回到了楓丹白露宮。
而她剛剛回到家裏不久,她的好友珂麗絲忒爾公主就又過來找她了。
「夏露……你今天跑哪兒去了呀?一直都不見你。」看到她之後,公主滿面欣喜地問。
銀髮公主有着精緻的面孔,穿着華貴的宮裙,周圍是金碧輝煌的宮殿;再對比幾個小時前那繁忙嘈雜的城市、那響亮的口號,那場短促卻激烈的衝突……簡直好像是兩個世界一樣。
但終究,這是在一個世界裏。
如果那邊的世界崩塌,那麼自己這邊宛如天堂一樣的世界也會崩塌……而這對自己、對自己的好友來說,將會是滅頂之災。
所以,無論怎樣,都不能讓這一切發生……
「我剛剛去了巴黎,珂麗。」夏露簡短地回答了好友。
看到夏露凝重而若有所思的樣子,身為多年好友的珂麗絲忒爾公主,敏銳地察覺到了她有什麼心事。「是碰到什麼不好的事情了嗎?你好像不太開心呀。」
「是的,我是碰到了點不開心的事。」夏露點了點頭,然後簡短地將自己剛才看到的一切告訴給了珂麗。
珂麗靜靜地聽着,她的眼睛裏漸漸流露出了同情之色,但卻又有着十足的疏離感,畢竟對她來說這終究是另外一個世界的東西。
她之前被人隱藏在深林里,而後又來到了法國成為公主,她怎麼可能對「失業」、「示威」和「暴力衝突」有實際概念呢?
「這些人真是可憐啊……要不我們給他們募捐一點東西吧?這樣可以讓他們好過點」。她小聲提議。
「珂麗,你能夠想得到應該幫助他人,這一點已經很不錯了,比許多人都強。不過,世界上過得不好的人有那麼多,我們可幫不過來的。」夏露向好友解釋,「我也不是在可憐他們,我是在考慮另外一件事。」
「什麼事?」
「就我所見,現在巴黎的罷工事件,比一兩年前更加頻繁了,可見現在經濟環境不太景氣……也許,之前一輪大發展造成的產業擴張和過剩,雖然政府努力用各種手段消化,但現在難以為繼了吧。」
雖然帝國確實在努力維持經濟的繁榮,但是客觀規律畢竟是客觀規律,即使再怎麼成功,蕭條周期還是會不可避免地走來,在蕭條的周期,失業率會升高,金融會動盪,會發生更多暴力事件,甚至會出現更可怕的事情,直到一切都熬過去來到下一個繁榮周期為止。
但正因為害怕發生「更可怕的事情」,所以夏露才為之擔憂。
面對好友的解釋,珂麗絲忒爾聽得懵里懵懂,簡直無法理解。
「所以,那又怎麼樣呢?」她小聲問。
「我怕有人利用如今的形勢搞亂子,激化矛盾,甚至……煽動暴亂。」夏露小聲說。
珂麗絲忒爾眨了眨眼睛,然後繼續看着夏露,面上並沒有多少擔憂之色。
「這是你家的江山,你難道都不在乎嗎?」夏露以開玩笑的語氣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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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這是大人們要管的事情吧……我們又管不了那麼多。」珂麗用糯軟的聲音回答了,「再說了,反正對我來說,在哪兒都行,只要我們可以繼續在一起就行了。」
夏露這下是明白了,她是真的不在乎。
喂,雖然你確實只是個「半路出家」的野公主,但你好歹拿出點皇室成員的自覺好不好!你不怕我還怕呢!她在心裏吐槽。
夏露當然不願意這種事發生。
一方面,身為皇室最信賴的貴族家庭之一,特雷維爾家族如今炙手可熱,從家族利益角度來說,絕對不能容許帝國的統治有絲毫動搖。
當然,這一方面,她倒也不是特別擔憂,畢竟帝國這十幾年來確實「政績斐然」,經濟發展成果幾乎所有人都能夠看得到,縱使暫時不景氣,但大多數國民必然還是對陛下保持着支持態度的。
尤其是在廣袤的農村,更是把波拿巴家族當成了土地的守護神,這種精神上的崇拜使得鄉民們每次議會選舉幾乎都支持帝國政府的候選人,這也讓帝國支持者在議會當中長期維持着多數席位。
說得難聽點,哪怕巴黎發生了什麼動亂,帝國也能夠鎮壓下去。
另一方面,夏洛特昨晚的表現,卻給了夏露一種極為不妙的預感。
夏洛特,你真的要玩火嗎?
你可別把自己玩進去啊!
從小一起長大的堂姐,對她來說猶如是真正的親姐妹一樣,她無論如何也不願意看到夏洛特走上絞架的那一幕。
所以,她註定無法成為公主那樣的旁觀者。
她就是局中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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