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馬蹄聲漸漸停歇的時刻,埃德蒙·唐泰斯終於從百味雜陳的思緒當中清醒了過來。
他已經來到了維爾福檢察官的家中。
而且,他並非一人前來的,坐在他身邊的人,就是從宮廷當中派來的侍從官。
而今天,他就是要在這位宮廷侍從官的見證下,簽訂和諾瓦蒂埃侯爵孫女兒瓦朗蒂娜·德·諾瓦蒂埃小姐的婚約(為了照顧大眾的觀感,維爾福將女兒又改回了自己父親的姓氏)。
雖然已經來到了「未婚妻」的家中,但直到現在,他還有一種難以理解現實的迷離感。
我真的就要成為一位十歲女孩的未婚夫了嗎?這究竟是何等罪孽啊?難道就沒有人來阻止我一下嗎?上帝就眼睜睜地看着這種事發生?
他禁不住胡思亂想。
「伯爵大人,我們下車吧。」看到他神情恍惚的樣子,侍從官不明就裏,於是小心翼翼地催促了他一句。
相比於心裏罪惡感沉重的伯爵,這位侍從官反倒是心態平和許多,他在宮廷當中服務多年,過去曾經是為波旁王室效勞,如今又被帝國的新宮廷留用,早已經在宮廷當中見慣了各種見不得人的密辛。
一個成年男子和一個十歲小孩提前訂立婚約,這固然有些「不合常理」,但比起他見過的各種「不合常理」的事情來說,這又算得了什麼呢?
況且,這種事,過去又不是沒有發生過。大家族之間為了權勢和財富,什麼事情干不出來?
他非常明白在宮廷當中混一定要「守口如瓶」的道理,今天陛下是派來當見證人的,所以多餘的話他一句話也不會說,只是充當一個背景板而已。
在侍從官的委婉催促下,埃德蒙終於回過了神來,然後跟着對方一起走下了馬車。
很快,他就來到了維爾福檢察官的宅邸當中,這不是他第一次來到維爾福檢察官的家裏,但比起過去的昂首闊步,這一次他卻顯得心虛了不少,巨大的尷尬讓他幾乎說不出話來了。
他本想做個堂堂正正的強盜,去搶走這家主人的性命,但命運的巨大轉折,讓他突然變成了一個竊賊,偷走了這家人最珍貴的寶物。其中的曲折之離奇,連他自己都暗暗嘆服。
兩個人被一臉嚴肅的僕人帶到了客廳當中,而這時候,諾瓦蒂埃家族的主要成員——諾瓦蒂埃侯爵,維爾福檢察官和瓦朗蒂娜三代人,都已經等候在這裏了。
三個人的表情也各不相同,侯爵一臉的莊重,維爾福滿面尷尬和愧恨,而瓦朗蒂娜則顯得緊張而又羞澀,如果有一位天才畫家也在此處的話,他一定會發動他的天賦,把這生動而又微妙的圖景給畫下來。
埃德蒙強忍着心中的尷尬,嚴肅地走到了祖孫三代人的面前,然後脫下了自己的禮帽,向他們欠了欠身,作為致敬。
在恩怨已經攤牌的此時此刻,他也無法在維爾福面前表現出畢恭畢敬的樣子,現在這樣的禮節,已經是他能夠做到的極限了。
而維爾福父子兩個,也同樣淡然向伯爵回禮,至於瓦朗蒂娜,則臉紅着挪動腳步,輕輕地走到了伯爵的身邊,然後低下頭看着地毯,再也不敢出聲了。
今天對她來說,是決定終身的時刻,哪怕平常再怎麼機智剛強,但此時不免還是會忐忑不安。
氣氛依舊凝重而尷尬,看不到任何「喜慶」的元素,不過好在作為局外人,侍從官卻顯得從容許多。
「尊敬的諾瓦蒂埃侯爵和德·維爾福檢察官,我奉陛下之名,前來為基督山伯爵大人和貴家小姐擬定婚約,請問兩位對此可有異議?」
「沒有。」兩個人同時回答。
「伯爵大人,請問您是否有異議?」他又轉頭看向了埃德蒙。
「沒有。」埃德蒙也乾巴巴地回答。
「那麼,我們就在此擬定婚約,讓上帝見證兩個家族未來的神聖結合吧……」侍從官心不在焉但一臉莊重地說着,然後從自己隨身的包裏面拿出了三份一模一樣的契約。
契約的內容,就是兩家的家主同意在瓦朗蒂娜小姐成年之後,將嫁給基督山伯爵大人,以此來讓帝國兩家重要的貴族聯姻。
雖然為了避免影響兩家的名聲,宮廷會暫時對這樁婚約秘而不宣,但是只要立下了這一紙契約,那「婚事」從此就成為了鐵板釘釘的事情,除非兩個當事人當中哪一個出了意外,否則一到瓦朗蒂娜成年,就會立刻按照約定完婚,再也沒法反悔了。
埃德蒙和諾瓦蒂埃侯爵、以及維爾福次第拿過契約書,然後草草瀏覽了一下,雖然表情各異、心事重重,但是他們終究還是在文書上籤上了自己的名字,然後互相把手中的契約交換、繼續簽名。
很快,三份簽好了三人名字的契約就完成了。
出於時代的局限性,瓦朗蒂娜根本就無法為決定自己命運的婚約簽名,她的父親和爺爺就足以決定她的終身大事——而她也並不覺得其中有什麼不對勁的。
她只是滿懷羞澀地站在一旁,靜靜地任由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三個男人決定了自己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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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過程當中,除了幾個人的呼吸聲、以及簽名的沙沙聲,一直都是沉默無聲,也沒有多少喜慶的氣氛,與其說這是在簽訂「婚約」,倒不如說這更像是外交官在簽訂什麼條約一樣。
侍從官核對簽名無誤之後,將一份交給了伯爵,一份交給了諾瓦蒂埃侯爵,而最後一份他則鄭重地收到了自己的公文包當中。
他將把這一份帶回到宮廷當中進行保管,而這也意味着一切手續都已經置辦妥當,只等時間一到就即刻生效了——而且,這可是特蕾莎皇后親自關注的婚事,一旦成立,絕對沒有人敢把它開玩笑。
而當婚約訂立之後,侍從官的任務也就完成了,接下來他只要回宮復命,就算圓滿完成任務可以交差了。
於是,他滿面笑容地看着在場的眾人,然後優雅地行了個禮。
「幾位大人,值此歡慶的時刻,我很高興能夠親眼見證兩個偉大家族的婚約,我深信,這必將是一樁幸福美滿的佳話,而藉由這一樁婚事,兩位偉大的家族將得以攜手延續下去,千古綿延……」
說出了一番場面話之後,侍從官拿着自己的那份簽了名的婚約轉頭就走,然後離開了維爾福檢察官的宅邸。
雖然事情像是辦完了,但此刻的埃德蒙,還是有些神智恍惚,他儘管在心理上已經接受了這一切安排,但現在他還是難以適應他此刻的角色。
而諾瓦蒂埃父子兩個也面色各異,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在這尷尬而又沉寂的氣氛當中,反而是瓦朗蒂娜為了打破兩邊的隔閡,鼓起勇氣打破了沉默。
她一步步地走到了伯爵的面前,然後抬頭仰望着足足比自己高出了一大截的伯爵,眼神當中滿是依戀和憧憬。
「伯爵先生,我很抱歉,因為我的一己之私,讓事情走到了這一步。但是……但是我會非常非常努力,去彌補我父親、以及我自己的過失,我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夠做得多好,但我一定會全心全意地仰慕您,熱愛您!今後還請您……請您多多關照。」
接着,她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用猶如託付自己一生的氣概,張開雙臂環抱住了伯爵,然後把頭埋在了他的腹部之間。
瓦朗蒂娜的主動,讓伯爵有些吃驚,他不太適應和一個孩子如此親密,但是在眼下這個時刻,他也沒有辦法做出過於激烈的抵抗,於是,他只能輕輕嘆了一口氣,然後猶如撫弄自己女兒一樣,輕輕地撫摸了一下瓦朗蒂娜纖細的秀髮。
「瓦朗蒂娜小姐,該抱歉的是我,我讓您不得不在這個年紀就失去了童年的無憂無慮……今後我會儘量善待您的,也請您關照我。」
聽着伯爵的安慰,感受着伯爵手中傳來的溫暖,埋首懷中的瓦朗蒂娜漸漸地也放鬆了下來。
雖然眼下的處境,和她看過的童話故事不太一樣,但至少,依靠自己的努力和犧牲,她守護住了自己的父親,守護住了自己最珍視的家人。
她已經竭盡了全力,現在終於可以休息了。
而伯爵英挺的身軀,猶如是一堵牆壁一樣,給她帶來了久違的安全感。
是的,安全感,再也不會有父親突然橫死的噩夢了,也再也不會有家破人亡的痛苦了,她保住了一個家庭,並且會得到另外一個家庭,而她今後的義務,就是確保這兩個家庭的安全和幸福,她相信自己可以做到,但現在,她只想好好休息一下。
在瓦朗蒂娜的努力之下,原本緊繃的氣氛也隨之鬆弛了下來,而伯爵,也漸漸地定下了神來。
是的,一切都已經確定無疑了,他會以徹底隱退的代價饒過維爾福,並且將在未來迎娶瓦朗蒂娜,而當他最後一個仇敵塵埃落地,屬於小水手埃德蒙·唐泰斯的復仇也終於翻過了最後一頁。
從這一刻開始,他就只是基督山伯爵大人了,過去的恩恩怨怨、痛苦與仇恨,都將成為他記憶當中塵封的歷史。
歷史當然不會被遺忘,但歷史終究是歷史,而人必須活在當下。
「伯爵大人,我們可以單獨談一談嗎?」就在他沉思時,一直沉默着的維爾福,突然主動開口了。
你居然還敢單獨面對我?伯爵有些奇怪。
而瓦朗蒂娜也有些着急了,她生怕在這個好不容易塵埃落地的時候,父親又做出奇怪的事情,搞得橫生枝節。「爸爸!」
「瓦朗蒂娜,跟我去休息吧。」而這時候諾瓦蒂埃侯爵也開口了,他像孫女兒招了招手,「放心吧,沒事的。男人之間,終究有些話還是得說清楚。」
瓦朗蒂娜被搞得有些迷糊,但是她也不想違抗爺爺的命令,於是她鬆開了伯爵,再以優雅的身姿向伯爵屈膝行了禮,然後跟着爺爺離開。
這下客廳里只剩下兩個人了。
雖然伯爵並不想再對維爾福動手,但是攤牌之後,他也難以掩飾對維爾福的輕蔑了厭惡,於是只是冷冷地盯着對方,等待着對方開口。
維爾福此刻的臉色鐵青,羞愧和恥辱所帶來的痛苦、被迫隱退的痛苦,讓他簡直心如死灰,他看着伯爵,然後慘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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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爵大人,我知道,即使我把女兒嫁給了您,您也不會把我當成岳丈,而我今後更加不會以此自居。所以今天,我們就以怨友的身份面對彼此吧。」
「怨友?這倒是一個不錯的形容。」埃德蒙冷笑了起來,「維爾福先生,承蒙您所賜,我終於今天有資格站在您的面前,而不再是您可以隨意擺佈命運的螻蟻了,這對你我來說都是巨大的變化,不是嗎?」
「是啊,這就是風雲變幻啊,誰能想得到呢?」對埃德蒙口中的譏刺,維爾福卻並不在意,只是苦笑以對,「過去的我,對您有着生殺大權;而現在的我,已經失去了一切權勢,您卻冉冉上升……您可以主宰我的命運,命運的顛倒離奇真是令人目眩神迷啊!不過,這麼多年來,我已經見過了太多次這樣的翻雲覆雨了,報應在別人身上的時候我不曾留情,報應到我自己身上的時候,我自然也無話可說。」
「看上去您倒是挺坦然的啊?」埃德蒙冷笑着反問,「那麼您是否考慮過,向您面前的受害者道歉呢?畢竟就是拜您所賜,他才會家破人亡!」
「我道歉,我可以誠懇道歉,甚至一萬遍地給您道歉——」維爾福攤開了自己的雙手,「可是,即使我再怎麼道歉,您也不會因此心平氣和吧?是的,我為了個人私利操縱了法律,我十惡不赦,我受到如今的懲罰完全咎由自取……但您能否回答我一個問題呢,基督山伯爵大人?」
「您想問什麼?」伯爵冷冷地反問。
「如果在那個倒霉的時刻,您碰上的不是我,而是一位公正的檢察官,他雖然是被國王陛下任命到馬賽,但卻有一顆秉公執法的心——假設確實有這樣一個人,儘管在1815年這種反攻倒算的氣氛當中是不可能會有的。」維爾福以略帶無奈的笑容,看向了伯爵,「那麼您認為,這位公正的檢察官,會怎樣看待埃德蒙·唐泰斯和他參與的政治事件?他會怎樣看待您把密信送上厄爾巴島,從而將自己捲入復辟陰謀的行為?他……會否認為您至少一定程度上有罪,配得上政治犯這個名號?伯爵,請您回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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