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到了艾格隆的指示之後,埃德蒙帶着年輕的亞歷山大-瓦萊夫斯基伯爵,一起回到了巴黎城當中。
他先是找到了諾瓦蒂埃侯爵,向他轉達了艾格隆接下來和塔列朗親王合作的意圖以及底線,而久經沉浮的諾瓦蒂埃侯爵,也很快就明白了艾格隆的指示。
接下來,他就帶着兩個年輕人一起前往塔列朗親王的藏身處,準備進行最後的談判。
侯爵對此非常有信心,畢竟在侯爵看來,塔列朗和艾格隆兩個人在大體上早已經勾結在了一起,彼此對對方的「出價」也非常滿意,現在也都有默契地在互相配合,因此正式合作也只差臨門一腳而已了。
但越是這種時候,越是不能疏忽大意,塔列朗此人翻雲覆雨的手段侯爵也領教過好多次,不到最後一個也絕不敢相信他。
況且,哪怕是最終要合作,侯爵也認為必須要展現出「以我為主」的姿態,讓塔列朗明白,陛下並不是非求着他不可,絕對不能慣着他的囂張氣焰,否則後患無窮。
在一個清晨,這一行人穿過了薄薄的迷霧,然後經由掩護的酒館,進入到了地下的隱蔽場所當中,而已經得到了通知的塔列朗親王,早已經等候在那裏了。
一進到這個密閉的空間當中,領頭的諾瓦蒂埃侯爵目不斜視,直接看向了端坐着的塔列朗親王,然後大踏步地走上前去,向塔列朗伸出了手來。
「親王殿下,我奉陛下之命前來看望您,祝您一切安好。」
塔列朗親王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然後面帶笑容,輕輕地握住了侯爵的手。
「感謝羅馬王的一片好意,我也祝他萬事順遂。」
因為是個瘸子,所以塔列朗在站起來的時候,不得不藉助手中的拐杖,搖搖晃晃的樣子實在有些滑稽,但是在場的人沒有一個人會感到好笑——因為他們都知道,面前的這個男人是那個英雄時代僅剩的幾個遺老之一,是幾十年歷史的書寫者和見證人,因他而死的人數不勝數,他笑容中自有一股讓人毛骨悚然的氣勢,足以讓人忘記他的蒼老和滑稽。
而諾瓦蒂埃侯爵在塔列朗親王面前,同樣氣度不凡。
他不光是一個積極進取的政治家,也是一個極為優秀的劍士,雖然因為年老而身手下滑,但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此時站在塔列朗的面前,依舊顯得凜然偉岸,氣勢上不輸半分。
兩個白髮蒼蒼的老人站在一起,時間仿佛都就此凝固了下來——他們在1789年之前就已經認識了,他們共同見證了一個個君王的興盛和隕落,也見證了所有那些血雨腥風的日子,在他們的身影之下,在場的人們莫不為之屏息凝神。
這就是我想要成為的樣子!
看着兩個老人如此風範,年輕的瓦萊夫斯基伯爵不禁在心裏暗暗為之傾倒。
他雖然是皇帝的兒子,但終究只能給別人當臣子,但是臣子之間也有高下之分,年輕氣盛、雄心勃勃的他,就想當那個最大的臣子,而他「弟弟」的卓越表現,就給了他一個實現夢想的機會。
當然,有機會還得能夠把握住才行,他必須在「弟弟」面前展現出自己的能力和忠誠,才有把這個機會化為現實。
說到底,他還非常非常年輕,有的是時間,等這些老頭一一作古,到時候舞台上自然就會有他的一席之地了,在這段時間裏,他只要繼續學習和成長就可以了。
而就在年輕人遐想自己的未來時,塔列朗很快就注意到了這個落在侯爵身後的年輕人。
看上去應該是諾瓦蒂埃的隨從——不過在這種重要場合,諾瓦蒂埃應該不會帶什麼無關緊要的人過來。
如果是普通人,可能根本不會在意這種小細節,但是塔列朗畢竟是見過了太多大風大浪,比常人要謹慎得多,於是他先沒有進入正題,反而問起了諾瓦蒂埃侯爵。
「這位年輕人看着很面生啊,能給我介紹一下嗎?」
他表面上說得客氣,但實際上卻是在懷疑面前的年輕人是否可靠,而埃德蒙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於是他立刻就代替侯爵回答了對方。
「這位先生是亞歷山大-瓦萊夫斯基伯爵,最近被陛下選拔,作為我的秘書。您可以放心,他絕對可靠。」
聽到這個名字之後,塔列朗親王立刻就明白了一切,他的臉上露出了一個複雜的笑容,然後友好地沖瓦萊夫斯基伯爵打了個招呼。
「年輕人,我見過你的母親,確實是個迷人的波蘭美人,難怪可以俘獲皇帝的心」他一邊說,一邊又嘆了口氣,「不過可惜紅
顏薄命,她太早離開人世了。」
對於母親,瓦萊夫斯基伯爵並沒有太多印象,畢竟他年僅七歲的時候,母親就死於再嫁後的難產了,不過既然塔列朗表現出了緬懷之意,他也當然不會掃興。
於是他也悲傷地嘆了口氣。
「自從先皇被流放於荒島之後,我的母親夙夜悲嘆,為他所遭受的苦難而黯然神傷這也極大地磨損了她的身體,她臨死前最大的遺願就是要我牢記自己到底從何而來,不要折損了先皇的名聲。所以,我從孩提時代,就已經立下了志願,此身一定要為波拿巴家族的復興而竭盡全力,所以在聽聞陛下返回法國之後,我就立刻投入到了他的麾下。」
「你的忠誠可真是令人感動。」塔列朗仍舊微笑着,「祝你未來能有配得上這份血脈成就。」
「我也渴望能夠做到,不過在那之前,我必須向您、以及諸位前輩好好學習。」瓦萊夫斯基伯爵非常乖覺地回應,「請您以後不吝賜教。」
「那是當然!」塔列朗哈哈大笑,「我一向很喜歡教導年輕人,因為這意味着我們文明的傳承今後我們大概有很多機會共事,只要你樂意,我有很多東西可以教給你。」
被塔列朗親王如此親切對待,瓦萊夫斯基伯爵倍感榮幸,不過他也自知自己道行淺薄,今天撐場子的人絕對不是自己,於是在短暫的寒暄之後,他就立刻再度隱身於諾瓦蒂埃侯爵之後,絕不給前輩們添麻煩。
今天他能夠參加這樣一場密會,已經是他此生的莫大的飛躍了,從今往後,他的人生將和之前截然不同。而現在,他只需要安心做好秘書的工作,在旁邊小心做好記錄就可以了。
於是,諾瓦蒂埃侯爵重新搶過了話頭,「親王殿下,陛下非常感謝你之前的幫助,他希望在之後我們也依舊能夠合作愉快。」
說完之後,他從自己的懷中拿出了一份艾格隆親筆手書的信件,遞給了塔列朗親王。
「在這段時間裏,陛下到處在巴黎城外搜索在逃議員,並且努力『說服』他們站在陛下一邊,事情進展得頗為順利,不過,畢竟時間還是太過於倉促,仍有一些頭腦頑固的傢伙看不清楚形勢,不肯合作,對於這些人,陛下只好把他們留在楓丹白露,再慢慢說服他們。」
塔列朗一邊接過了信件慢慢瀏覽,一邊又小聲提醒
「陛下對這些人最好客氣一點,雖然現在議會的機能已經接近癱瘓了,但是議員畢竟是議員,如果他們遭受了太嚴酷的待遇,恐怕在輿論上不利於你們。」
「陛下當然清楚這一點,所以那些被軟禁的議員們並沒有經受任何暴力拷打,生活起居條件也儘量得到了滿足。」侯爵為艾格隆分辨,「陛下想要知道,您這邊怎麼樣?如果加上那些願意同我們合作的議員,是不是已經足夠了?」
「如果說想要構建一個完全的絕對多數派,主導整個議會的運作,那現在是相當不夠的;但如果只是想要拆台,讓它不能夠實現任何我不想要看到的議題,那倒是已經足夠了。」塔列朗親王露出了狡黠的笑容,「現在的現實問題是,我們必須既確保議會儘快恢復運作,又要確保它不成為奧爾良公爵的橡皮圖章,恐怕這需要付出一點努力了。」
侯爵明白,這是塔列朗親王在暗示自己對艾格隆的重要性。
眼下對艾格隆來說,最不想看到的局面就是合法議會在「王位空置」的情況下,將王位授予給奧爾良公爵,雖說這不算世界末日,但肯定會給艾格隆帶來不少麻煩,甚至會帶來不可測的後果。
為了避免這種事發生,有兩種辦法,一種是耍弄各種手段讓議會變成「不合法」,摧毀議會授予王冠的正當性;要麼就退而求其次,在議會當中找到足夠強有力的反對派作為同盟,阻撓奧爾良公爵的野心,讓王位繼續空置,轉而使用其他方式來推舉國王。
塔列朗也清楚其中的利害之處,所以他一方面想方設法阻撓奧爾良公爵的野心;一方面卻又以自己的作用來提示艾格隆,讓艾格隆不得不暫時依賴他。
「陛下當然知道這並不容易。」諾瓦蒂埃侯爵對親王的反應並不感到意外,「所以,他願意為您提供他力所能及的一切便利,您在這件事上的花費,將完全由他來承擔。」
無疑,「一切便利」,也就意味着這是艾格隆開出了一張空白支票,塔列朗親王無論說自己花多少錢來幹這個事,艾格隆都將予以報銷,讓這個貪財好色的老人可以趁機大撈一筆。
不過,對於這樣天大的好處,塔列朗卻只是雲淡風輕地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知道
了。
「這倒是不錯,說實話,無論在任何政體之下,搞政治永遠是一門花錢的生意,如果陛下肯幫我解除這個後顧之憂,那我就更有把握了。但是,僅僅花錢可能還是不夠的」
「您還有什麼別的要求嗎?」諾瓦蒂埃侯爵微微皺了皺眉頭。
雖然他知道自己這一方目前有求於塔列朗,但是他一直都很厭惡別人對自己獅子大開口,眼見塔列朗親王在這個時候居然還想要索要更多好處,他對這種貪得無厭的行為自然非常反感。
「別緊張,侯爵,我只是在談論一個非常現實的問題——除了錢之外,政治還有別的東西,主義。」即使在這個時候,塔列朗親王說話仍舊溫聲細氣,帶着一種慢條斯理的貴族腔調,「我這輩子從沒有相信過什麼主義,但我親眼見證過各種各樣的『主義』帶來的激情,也許它不是一個好東西,但是它確實是一個必須要正視、並且尊重的東西。」
「那您希望有什麼主義呢?」諾瓦蒂埃侯爵仍舊吃不准塔列朗的想法,於是反問對方。
「我想要有一個能夠說服全國所有人的主義,或者說,讓所有主義都無話可說的方式。」塔列朗親王仍舊說得雲山霧繞,讓人不明所以。
好在,他也不打算玩繞口令,馬上又為在場的人們解惑了。「我記得羅馬王陛下一直都非常在意全民公決,認為這是新時代給他賦予絕對合法性的方式,是嗎?」
「是這樣的,但這又和您所說的有什麼關係呢?」侯爵繼續追問。
「我的想法很簡單,這一屆議會之所以存在的理由,僅僅是為了反抗國王而已,而如今國王又已經不存在了,那麼它又有什麼存在的價值呢?它並不得人心,人民也未必喜歡它——如果說在之前,這一點尚且無關緊要的話,但是在現在,讓一個不得人心的機構來決定王冠的歸屬,實在太不能服眾了,恐怕就連你的陛下也不會喜歡被人譏笑為『賄選』皇帝吧?」塔列朗親王浮現出了嘲諷的冷笑,然後攤開了手,「所以我認為,在重新恢復運作之後,這一屆議會應該以自我解散而告終,接下來,應該由全體民眾來重新推選出一次公正代表全國民眾的議會,然後再由它來決定這個國家接下來的國體,以及領導它的人究竟應該是誰」
諾瓦蒂埃侯爵和埃德蒙頓時面面相覷。
平心而論,作為艾格隆的近臣,他們都知道艾格隆一直都堅持要以全民公決來作為稱帝的先決條件,塔列朗親王的提議並不算是違背了陛下的心意——甚至可以說恰好合意。
但是,在這種全國動亂的時刻,舉行一次議會補選顯然不太現實。
更加還有一個技術性難題——按照如今的議會選舉制度,只有年納稅額300法郎以上的人才有選舉權,這就等於只有社會中上層階級才有資格去投票,有些省甚至只有幾百人有投票權,這根本就談不上「全民」公決。
「議會的選舉並非全民。」侯爵立刻指出了其中的問題。
「這只是微不足道的障礙,你只需要告訴我,你同意還是不同意?」塔列朗溫和而又咄咄逼人地看着他,「如果你同意,剩下的我就可以辦成。」
面對着塔列朗的目光,侯爵略作思索之後,禁不住笑了起來,「若您能夠做到,陛下當然樂意奉陪,他絕不擔心自己會在民望上輸給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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