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繞着希臘問題,歐洲列強在看不見的戰場上激烈而無聲地交鋒着,各國依照自己的實力和利益,選擇了各自的立場,然後又分別拉幫結派,再用彬彬有禮的公文進行廝殺,以此來謀求本國利益的最大化。
這種國際秩序不穩定的狀態,自古以來都很容易激發戰爭,所幸經過了之前腥風血雨的二十多年之後,大國之間對戰爭已經心有餘悸,哪怕是最激進的政治家也輕易不想把本國再次投入到戰爭當中——而這種心態,就意味着各方妥協的空間必然存在。
此時的艾格隆,反倒是閒了下來。
歐洲大陸外交場上的折衝樽俎,他這時候還插不上手,那些激烈的利益衝突,此時也已經和他無關——對他來說,現在得到的一切已經足夠讓他滿意,他已經不需要再去冒險去製造新的不穩定因素了。
他不怕賭,該冒險的時候他一定會冒險,但是他並非是個瘋子,該見好就收的時候他也懂得見好就收。
正因為有這種心態,所以在和希臘盟友們劃分邊界的時候,他比對方想像得還要寬宏大量,因為對他來說,保持友好和穩定、讓他可以騰出精力去做更重要的事,比多拿幾個貧瘠的山頭更重要。
自從簽訂了《斯巴達協議》之後,艾格隆一直留在了邁索尼,等待着他的盟友們和土耳其人的談判結果。
而事態的發展也沒有讓他失望,在俄國人的強大壓力下,蘇丹不得不在希臘和自己的首都當中做出權衡,並且做出了明智的選擇——他命令自己在希臘的軍隊撤軍,以便北上抵禦俄羅斯大軍的進攻。
而且,留在伊斯坦布爾的西方列強大使們,似乎也暗地裏達成了默契,一直都在催促蘇丹同希臘獨立政府進行和談,撤出軍隊,以此來換取列強對蘇丹的支持。
為了保住僅剩的家業,蘇丹也不得不做出痛苦的決定,以承認希臘獨立為代價,換取西方列強幫助,讓自己的王朝得以苟活。
而駐紮在雅典等地區的土耳其和埃及軍隊,因為連年在貧窮的異國他鄉征戰,早已經疲憊不堪,在萊希施泰特公爵率軍登陸之後,他們對征服希臘也已經絕望,因而收到了蘇丹的命令之後,他們反倒是鬆了一口氣,因此他們也樂於配合蘇丹的命令。
對他們來說,保衛伊斯坦布爾和安納托利亞的鄉土要比留在希臘有意義得多。
正因為兩方都已經有了強烈的和平意願,而且外部強大的干涉勢力也支持和平,所以獨立軍和土耳其軍隊的談判相當順利,幾乎沒有用多久就達成了基礎協議。
在談判過程當中,因為回援心切,所以土耳其軍隊已經開始撤退,等到初步達成協議的時候,雅典地區的土耳其人已經清退一空,而希臘獨立軍也毫不猶豫地衝出了伯羅奔尼撒半島,快速地接管了雅典。
對他們、對希臘來說,雅典就意味着整個國家,也只有它才能夠成為未來新生的希臘王國的首都。
獨立軍進駐雅典之時,當地的居民以鮮花相,整個半島都隨之歡騰。
這一件件大事,都足以載入史冊,不過對艾格隆來說,這些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因此反而不值得多加注意。
而他現在最關心的問題,就是他和特蕾莎的婚禮了。
雅典已經被起義軍和平收復,那也就意味着帕特農神廟遺址也已經重新落到了他們的手中,而帕諾斯-科洛科特洛尼斯早已經跟他承諾過,一定會盡最大努力,幫助艾格隆舉辦一次盛大的婚禮,以此來酬謝他對己方的恩惠和功勞。
艾格隆也確實希望如此。
就感情上來說,他欠特蕾莎太多了,於情於理他都必須給少女一個盛大的婚禮作為交代;就政治考量來說,他也希望藉由這次婚禮,來宣告波拿巴家族正式回歸到了正軌當中。
他雖然現在才虛歲17,但是等到他結婚成家之後,那就是一家之長,也是整個家族當仁不讓的首領。
這個家族當年煊赫之時,幾乎人人都頭戴王冠,然而現在已經敗落不堪,成員零星四散,如今作為新一代的家主,他肩負着將這個家族發揚光大並且開枝散葉的責任。
特蕾莎作為他的合法妻子,將同他一起勠力同心,讓他們的家庭重新找回往昔的輝煌。
正因為如此,在得知雅典已經光復之後,他立刻就帶着自己的未婚妻一起前往當地,然後和剛剛趕到雅典的帕諾斯等人商議婚禮舉辦事宜。
雖然帕諾斯此時處在百忙之中,要應付層出不窮的問題,幾乎忙得腳不沾地,但是他也沒有忘記自己的承諾,硬是從捉襟
見肘的人手當中撥出了一部分人,協助艾格隆和他的部下們一起整備婚禮。
而特蕾莎對這個問題自然比艾格隆還要重視,她全程都在關注兩方的交涉,幾乎過問了婚禮的每一個細節,就連婚禮儀式現場的儀式程序,以及儀仗隊的分部位置、行動路線,她都一一按照自己的心愿做出了安排。
為了不至於盲人摸象,她當然要前往帕特農神廟周圍做出實地勘察,而艾格隆自然也樂得陪伴特蕾莎一起遊覽遺蹟,就當是在旅行一樣。
今天是一個好日子,雖然此時已經是冬季,但是陰雲散去,晴空萬里,空氣也變得尤其乾燥清爽,少年和少女穿着便裝,在衛兵們的保衛下,沿着雅典衛城的台階向上走去,一步步走到了雅典衛城的最高處的山崗上。
而帕特農神廟,就以它威嚴而又優雅的身姿,靜靜地矗立在了這裏。
過去,它曾經是雅典的象徵,供奉着雅典娜女神,是雅典人虔誠信仰的具現化,它見證了這座城邦最輝煌的時光,也是雅典建築和藝術成就集大成者。
然而一切輝煌終有竟時,雅典在與斯巴達長達幾十年的爭霸戰爭當中最終失敗,城邦的輝煌時代隨之告終,而在之後,雅典與整個希臘一起無可避免地衰落了,然後被一個個外族所征服,先是馬其頓,然後是羅馬人,最終是土耳其人,而一次次的征服,也讓雅典人自己都幾乎忘記曾經兩千年之前的輝煌。
一切的輝煌都已經成為了過眼雲煙,只剩下這座恢弘的大理石建築煢煢孑立,縱使看上去再壯觀美麗,但也只不過是輝煌年代最後的殘渣罷了。
況且,因為連續多年的戰亂,神廟本身也遭受了極大的破壞,最大的一次破壞來自於1687年,當時威尼斯人和土耳其人在雅典交戰,土耳其守軍把衛城最高處的神廟當成了重要的據點,然後威尼斯軍隊炮轟城堡,引爆了土耳其人堆放在神廟裏的炸藥,最終引發了殉爆,把廟頂和殿牆幾乎全部炸塌,傷痕累累的神廟也就此正式成為了斷壁殘垣。
神廟所遭受的劫難還不止於此,接下來它又成了各式冒險家和收藏家的最愛,它所剩下的那些精美的大理石雕塑也再次遭遇了可怕的劫難,被偷偷運走成為了私家的珍藏。
特蕾莎跟着艾格隆一起沿着台階走了上來,她看着山崗上碎石滿地,滿目瘡痍,不由得心裏有些悲痛。
對於她來說,雅典與其說是一個古老的城邦,不如說是文明的象徵,更是歐洲文化的發源地,看到它如今淪落到了這副模樣,又怎麼可能不心生憐憫呢?
「離婚禮的時間不長了,我們要抓緊時間安排人手來清理一下才好。」她低聲自語。
雖然她知道,無論怎麼清理也不可能把這一片斷壁殘垣重新整修好,但是至少也要稍微收拾一下,以免有傷熱鬧喜慶的氣氛。
「嗯,帕諾斯他們正好還有一批土耳其俘虜還沒有送回去,就送到這裏來清理碎石吧。」艾格隆點頭表示同意。
接着,他們兩個一起走到了衛城的頂部,而這時候,帕特農神廟的遺蹟也巨細無遺地展露到了他們的面前。
與其說它是一棟大型建築,倒不如說它是僅剩的斷壁殘垣——頂部已經坍塌,裏面也已經空無一物,只剩下一排排的柱子和些許的浮雕和雕塑,無聲地矗立在那裏。
不過即使如此,當站在這些柱子下面,切實地感受到了神廟的尺寸之後,不光是特蕾莎,就連艾格隆都感受到了古典文明的衝擊力——這可是兩千三百年前的建築啊
在下意識當中,少女和少女不禁四處張望,似乎是在一片斷壁殘垣當中尋找着雅典曾經的輝煌盛景,然而他們自然是不可能找到的。
除了這些柱子之外,什麼都沒有了,一切都已經成為了過去,而且不復重現。
時間能夠消磨一切,哪怕最為偉大的那些帝王們,也逃離不了時間的磨損,最終都會成為歷史的塵埃;那些曾經興盛一時的國家,也會逃離不了時間的摧殘,最終湮沒無聞。
一股巨大的失落感,突然讓這對未婚夫婦失去了言語。
好一會兒之後,特蕾莎才重新打起了精神,她走到了石柱下方,欣賞着那些大理石雕塑和石牆上的浮雕,為這些精美絕倫的藝術品而傾倒。
她的父母親收藏有大量的雕塑和畫像,所以她從小也接受了藝術教育,所以她懂得如何欣賞石雕的輪廓和身姿。
「殿下想想真讓人敬佩,他們明明是早我們一百代人的先民,卻能過製作出如此美妙的石雕藝術,甚至就連我們現在的藝術家
都要望之興嘆天曉得他們到底有過多麼巧妙的心思和手筆呀!」
說着說着,她突然注意到了一些雕塑和浮雕上,有着十分明顯的破壞痕跡,有些石雕甚至被齊根斬斷,只剩下了基座留在原地。
「它們被搶掠了!」特蕾莎驚訝地說。
「這不值得驚訝,特蕾莎。」艾格隆冷靜地回答,「對這些藝術珍品,人們總是很容易興起覬覦之心,能夠在兩千多年後還剩下這麼多東西,已經算是幸運了」
艾格隆的安慰並沒有讓特蕾莎感到舒服一點,她痛心疾首地看着這些被破壞的大理石雕塑。
「天哪,怎麼會有人捨得破壞它們呢!它們是無價的藝術珍品呀!」
「很多人都捨得,比如額爾金伯爵就捨得。」艾格隆聳了聳肩。「二十多年前,就是這位老兄,在擔任英國駐伊斯坦布爾大使期間,賄賂了這裏的土耳其官員們,然後得到了帶走石雕的許可,他僱傭了一批工匠,把這裏最精美的一些雕塑和雕塑都拆走帶回了英國,許多石雕被破壞,還有一些不幸在途中被沉入到了海底但是他不在乎,他高高興興地拿着它們去妝點了自己在蘇格蘭的莊園。」
「額爾金伯爵真是個厚顏無恥、無法無天的混蛋!」聽完了這些話之後,特蕾莎氣得臉色發白,然後義憤填膺地罵了出來,「他既不懂文化也不懂藝術,腦子裏只有他那可悲的貪慾他不明白,帕特農神廟只有在雅典才有價值,它的那些雕塑也是僅僅屬於雅典的無價之寶,是希臘文明歷史的光輝見證!他把雕塑搶走,得到的是什麼?只是歷史的可悲碎屑而已而他造成的破壞卻是無可挽回的!可悲太可悲了,這些僅剩藝術珍品沒有毀於野蠻人之手,卻被一個文明國家的貴族破壞無遺了!」
特蕾莎並不是出自於私利而如此生氣,她是真誠地為希臘文明如此寶貴的遺產被人輕易破壞而感到發自內心的憤怒。
正因為熱愛藝術和文明,所以她知道這一切有多麼寶貴。
看到特蕾莎如此罕見地動怒,艾格隆有點不敢說話了。
這個問題上,波拿巴家族也是比較心虛的,因為拿破崙在四處征戰的同時,也有意到處搶掠藝術品,從別國掠奪了一大堆文物——別的不說,他從埃及掠奪回來的方尖碑,現在還矗立在巴黎的廣場上呢
不過這時候還是不要說出來,免得給特蕾莎潑冷水了。
接着,艾格隆一直都在哄特蕾莎開心,總算讓特蕾莎從憤怒當中恢復了情緒。
「殿下,這裏所遭受的破壞實在太過於嚴重了,我們也不可能把它恢復舊觀,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儘量修繕維護它,讓它僅剩的一點點殘跡能夠安靜地留在這裏,讓人緬懷雅典曾經的史詩」特蕾莎鄭重地對艾格隆說,「我但願它能夠一直留存下去!這是我們所有人的責任。」
「我也同意如此。」艾格隆點了點頭。
接着,特蕾莎又走到了石柱下面,然後抬起手來放在眼睛前比劃了一下,似乎是在估測婚禮時掛上流蘇的位置。
而艾格隆也一直陪在她身邊,同她一起商量婚禮時的佈置。
也許終有一天他們也不得不化為塵埃,但是至少現在,他們即將擁有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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