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九章 天下熙熙
長安大內,昆明湖蓬萊山翠華亭。
「這是新劇目本。」
我很無禮的翹着腳兒,遞過一本手稿。
「拍案驚奇之斬駙馬,。」
與我對坐的皇帝小白驚訝了下,笑起來,
「這也太。好歹你也是個駙馬啊。也不怕晦氣」
「戲說而已。」
小白雖然沒法常常上我家打秋風,但隔三差五,還會把我找去召對,在世人眼中,需要皇帝和樞密使親自商議的,當然是很重要的國家大事。當然事實正好相反,這個召對,只是小白處置國事累了,找個由頭讓我做掩護,給自己放鬆片刻而已,討論的也不過是長安城中的風月敝菽,海內外的奇聞異事而已。
「最近我打算出去採風一趟。弄點創作的靈感」
「悠遊林泉,請長假去名山大川採風作畫。好計劃」
皇帝小白笑笑說。
「不過你跑去度假了,我怎麼辦啊。」
「什麼怎麼辦,,,不要說的和怨婦一樣,。會讓人誤會的」
我看了眼遠遠在庭園四周裝模作樣的灑掃,打醬油的內官們。
「你好歹是皇帝陛下,天下有的是伯樂和千里馬,屁顛顛的等你來賞識。」
「他們哪有你老大好用和省心啊。我還指望你繼續教導我的子孫呢」
「省了,當心我尾大不掉的人,可是一大把的等着給你進諫,做直臣呢」
「再說自太宗以後,你們皇家的一貫有登基殺權臣,作為新朝祭品的傳統,高宗顯慶年間之長孫無忌,中宗朝之張柬之五大臣,乃至上皇開元初年的太平公主,乾元元年楊國忠。我再這樣下去,就是不折不扣的權臣了。」
「我還指望和你成就段善始善終的佳話呢。」
「你啊。」
小白如果是個漫畫人物,此刻肯定會露出滿頭的黑線來,他苦笑了半響,才又遞了一張黃絹過來。
「詔忠烈子弟以官養之。」
看到這條消息,我驚訝了一下,又看下去,當今的皇帝陛下為了體恤定難戡亂中為國死難的將士,打算援引已故王忠嗣的舊例,推恩於將門、武臣,特敕命凡自乾元以來,從六品下以上殉國將官的年幼遺孤,收由皇家養育教習以承世業,少小養於宮內,擇優補入東宮三府三衛,執事內兵。
最關鍵的就是最後一條,顯然是看到我家童子軍的好處,也打起少年養成的主意來,這些將門遺孤經過忠於皇家的養育和訓練,少不得成為一股拱衛宮禁的重要力量,不要說其他的,只要再出一個王忠嗣那樣的人物,什麼本就賺回來了。
「能不能再給朝廷弄一些糧食。這事情也多少和你有關的」
小白又遞過一本麵皮已經磨損的冊子,顯然是在他手中反覆翻看揉捏的很久。
「我知道你不願意出這個風頭,原本打算能梳理好這個局面,我當這收刮天下的罵名也就罷了。」
「賦土漸進策。」
我嘴在回家的車馬上靜靜的思考着着。
雖然李泌入京主政,但是其實他主持的一系列河北新政試點,並沒有因此荒廢,反而得到加強,他進獻的這個賦土漸進策,就是相當長遠的規劃。
現在但凡是穿越小說,每每必祭起「攤丁入畝」的大殺器,這東西雖然也不是很完美,相對之前稅制,無疑是先進合理了不少,但是有心人真正將其實際執行起來,卻不是那麼回事,首先要執行這種制度,就要廢止唐開國以來,發展極其成熟的租庸調製,不然就是給下面的人增加一個撈錢的名目,而百姓負擔加倍,其次是限於交通和通信的限制,國家並沒有直接抽取稅源的能力,事實上千百年來,官府的賦稅都是通過鄉里到縣、線到州,州在匯集到道,最終才歸於中央的,而縣鄉這些基層組織,基本很容易受掌握最多土地的豪強宗族勢力影響和控制,如果他們抵制起來,不要說事倍功半,甚至還會激化一些矛盾,畢竟如果真的按畝收錢,土地越多的人利益損失越大,還有與地主階層拌生關係密切的官僚階層,基本要面對整個社會上層的反彈,朝廷正當財力枯竭,不會輕易做出如此冒險的決斷。
畢竟再好的政策,也要有人來執行。
因此在這個時代智者的殫精竭慮的變通下,眾多來自後世成熟經驗的構想,變成一種妥協性的大雜燴。
因此執行最好的還是劍南和關內,劍南又主要集中在與龍武軍產業利益相關的成都附近,因為有大量可以替代的產業收益,以及一些流民開荒的屯點,而關內道有人租種的土地,則主要在龍武軍組織的還鄉團手中,基本是從無到有,因此用來試點效果較好。
但是河北就不一樣了,豪門氏族的力量雖然經過戰爭的滌盪,異常損失慘重,但常年積累下來的人望和基礎還在,如果遭到他們的反對,很容易就變成政敵攻擊和詆毀的口實,因此雖然李泌一邊以嚴厲手段剪除豪強,壓制他們的聲音,推行一些新政,但在這個問題上還是不得不有所保留,除了一些十室九空重新恢復中的州縣外,只能在將士的軍功田裏做打算,這樣一來,雖然傳統勢力不乏有識之士發現,這中稅制最終將會翹他們的牆角,但這也可以算做對用功將士的一種優待措施,無法在官方層面上提出任何有力的反對意見。
但已經可以預計,只要這個政策能執行下去堅持不斷,巨大的差距下,那些豪門的蔭包戶必將大量逃亡,一旦這種力量對比達到一個程度,就是整個社會結構大變動的開始。
改易稅制不是空口白牙發一道政令就可以的,還有無數在推行中可能遇到的問題和牴觸,既然掙稅方式變了,勢必也帶來整個官僚系統中課稅機構隨之調整的大變動,因此朝廷現在實行的稅賦改革也是分階段和地域的。
象戰爭荼毒最慘烈的河北河東關中諸道,原有的官府體制被摧毀紿盡,人煙稀少而大片土地拋荒,各種安置士兵的軍屯田和復懇土地幾乎佔了大半,進行變革的阻力反而是最小的,因此直接這些土地上實行廢除人頭稅的攤丁入畝。
而同樣受到戰爭破壞,卻相對保持完好一些的劍南、山南、河南、河西諸道,則實行的是變種版的一條鞭法,因為這裏多實行的是戰時軍管體制,原本官府力量相對有限,因此這種將所有產出折算成,有利於地方民生恢復和修養。
對於很少受到戰火影響的嶺南、江南、淮南諸道,則多少保持和沿用了原來的稅賦體制,實行的是數十年後晚唐才出現的,按照國家預算來編制稅收數額的春秋兩稅法。但不管怎麼樣,對這個時代來說都算是相當先進的大善之法。
這樣等於是一種從北到南的政策傾斜,雖然是一種各方面利益妥協的產物,光廢除人頭稅一條,對人煙凋零的河北來說,就具備了大量吸引移民的潛力,而對於土地兼併嚴重的南方地區,破產而沒有出路的農民來說,也多了一條出路,大大緩和長期貧富不均積累下來的社會矛盾。當然這樣雖然後遺症也很不少,實行過程中的地獄差異所產生的問題也不少,但是因地制宜有效的減少的了新政策的牴觸,比較有效率的利用了國家資源和民力,總體上還是利大於弊的。
而且隨着時間的推移,自北而南確立起來的政策優勢,勢必滲透影響到南方地區,光為了躲避沉重的賦稅和尋找出路的自發性移民,積累數量到一個質變,就足以促成巨大的社會變革,大地主們雖然可以通過種種手段,把農民約束在土地上,卻無法制止活不下去的農民逃亡,為了保證自己的利益,採取一些緩和矛盾、減少剝削之類的手段來留住人口必不可少,這也就是在南方實行已經在北方發展成熟的攤丁入畝制的契機。
與之配套的就是土斷檢戶。
以天寶三年計,舉國戶口一千三百二十六萬戶,約六千萬餘人口,但是現在重新統計出來,只有九百多萬戶,但除了戰亂,瘟疫、饑荒、逃難中損失掉的人口外,還有大量新的人口基數被發掘出來。
因為這只是戶籍制度下的稅賦人口,並不包括數以百萬計的軍戶、邊民、屯民、以及外族歸化的絳戶(另造冊管理),以及大量不用入稅的特權人口和他們田莊私匿的潛在人口,而且六千餘萬統計的是戶籍中有全勞力的成年人口,沒有包括未成年小孩,而女子也是以半勞力算,至於奴婢只能算財產,也不算人口,所以實際人口遠不止如此。
因此一些明明戰火荼毒過的地方,反而人口比戰前還有所增長,就是因為大量豪門大戶,因為戰亂破敗後,通過分家分田遣散,被釋放出來的隱匿人口。這些新增加的戶口,將成為國家恢復活力的重要幫助。
不過小白這「一點糧食」可不少,起碼要一百萬石啊。好在只是私下拜託,能弄到多少是多少。
京兆府,禮泉縣五將山石馬嶺,從山頂延伸下來的白色的神道,已經初見輪廓,在這裏可以看見遠處九峻山頂,更高處的太宗昭陵,由巨樹古木組成的翠華碧頂。
一輛華麗的車架,幾名彪悍的家人,靜靜的後者山下神道的末端。
「相父,靜邊軍的油坑是怎麼回事。」
已經重新回到京師權力圈子裏,一身深緋官服,滿臉紅光的王承信,與一臉淡然的前宰相,現任山陵使王嶼,形成鮮明的對比。
「靜邊的油坑啊,據說是當地某鎮戍軍掘井時,掘出來的油脈,涌了老大一池,鎮將匿而不宣,想佔為己利,把這個消息獻給朝中的某位強力人士。本想用這件事大做文章,」
王嶼又抿了口茶。
「結果朝中劇變,強力人士也受了牽連,舉家抄流嶺南,有人帶着這個秘密逃奔西北。」
「只要有了這個油坑,我們也可以做出合用的火器來啊。不然我們何苦動用這麼大的功夫和動靜,牽制住那位的手腳。」
「畢竟唯一出產地油的延州和巴州,都在國之腹地,由北軍直管,守衛嚴密。」
「該死的閹黨。」
王承信嘀咕了聲。
「至於那個鹽澤本來就是拓跋部的牧地內,所結的鹽晶有小毒,平日只有一些野獸舔取,但不知道那些閹人從哪裏弄來可以取用的法子,希望把拓跋部趕走,獨佔其利。」
說道這裏,王嶼突然轉過頭來,認真的盯着他的眼睛。
「難道是太原方面也有興趣,這一攤渾水,可不好趟的」
「怎麼會。」
王承信趕忙矢口否認
「那些世家大族,多半看不上的。」
「你又錯了,誰說世家大族自持身份,看不起那些商賈賤業,」
王嶼暗嘆口氣,又道。
「你知道為什麼龍武軍在河北的時候,處處遭人嫌惡麼,難道真因為那個剝皮和災星的名聲麼。世間的矛盾和衝突,無他,也就一個利字。」
「世家大族,家大業大的好多人都要靠主家吃飯的,還要維持出入的排場和體面,養上為數不菲門人和清客,資助遠房旁支的貧困族人,交際往來的應酬,在朝野地方扶持一些具有有潛力的信任,拉攏結交官場中的強力人士。那樣不要大量的進項,光靠田土那點出息和職事俸祿,早就入不敷出了,沒有點來錢快的勾當怎麼行。」
「就算本家不做,也可以讓門人去做啊,干係小,也不損名聲,有事不容易牽連主家,平時只要通過主家其他方面的蔭蔽,相比其他人的營生很難有不賺錢的,象劍南鮮于家那種把什麼都抓在手中暴發戶,就只能說是自己找死。就算勾結幫會,蓄養匪類,買命江湖,也不會那麼容易牽扯到自身的。」
「但是自從那群劍南、劍南商團的人來了之後,這些蔭附世家的外圍產業,就不免日子不好過了。」
「本來這些人是本鄉本土的優勢,還有官府的交情,哪怕是行會裏的勾當事事都能壓人一頭,但是對方來頭更厲害,不但擁有強大的財力啊,直接是軍中的干係和背景,。」
「這些外來的軍從商,生意越做越大,那些世家大族明面上不說什麼,背後只怕要跳腳的。是在侵蝕他們的根基啊。」
「現在又承包了各地工程的勞役,甚至是官家的轉運流通。這個要害干係可大了,不由他們不做反撲和抵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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