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五十三章 老蜜蜂
可以看到成排的廊拄下,高大的騾子的正拉着一個個轉輪,發出枝枝椏椏的聲音,帶動起哐襠的齒輪轉軸的機構轟鳴聲,整間屋子高的機關鐵架前,象流水一樣的吞吐着紙品,小半響就堆的老高,這是從水力印刷機改良而來的畜力印刷機,其原型我也不陌生,就是專為方便隨軍攜帶而建造的簡易車床、沖床。
嘩拉拉的金屬檢字排版聲中,川流不息的進出的是各色短衣工役和長衫的學子,前者手腳利落將一摞摞壘的老高的紙製品綑紮打包,抬上輕便的郵驛馬車,後者低頭抱着書樣行色匆匆的穿行奔走於各個房中,倒對我兩閒人視而不見,到處堆放着小山一樣,空白的紙樣或是油墨新鮮的半成品,上面還有一個垂下來的大招牌《德雲社》,這裏就是成都最大的書局和印刷場。
讓過的人流,我輕車熟路的穿堂過巷,直接走到內院一個比較隱秘的清淨角落,門看站了兩名人高馬大孔武有力的健漢,看見我們正要攔上前來,摩勒掏出快牌子晃了晃,他們就表情恭謹退回去。
站在門口,就聽到裏頭一個熟悉的聲音大嗓門嚷道
「說過多少回了,《三宮六院七十二妃》。這題名太敏感了,一看就是涉及宮闈之亂,改了」
「那。改做什麼好了」
另一個小心的聲音道
「就叫《大隋淫帝傳》好了,一看就是以前朝為鑑的典故」
「這。」
「這樣那些御使大夫們也不能說什麼,正是因為隋煬帝荒淫無道,本朝才代德以天的,任何為隋煬帝乃至前朝張目的行為,都是涉及到是否忠君愛國的立場問題」
「千萬記得,任何涉及高祖、太宗的,都要用最好的筆法最正面的修飾和處理,什麼。不好做,拜託,那是我家先人啊。不好做我就換人來做。」
隨後跑出來一個滿臉頹喪的士人。
「恩,你看這本《三千美嬌娘》就很好,聞題及意,一下就溝起了胃口,升官發財收美奇遇。簡直佔盡了男人的所有夢想」
「還有這個《羅馬帝國艷情史》,一看就是域外風情獵奇小說,也有不少看膩了歷史典故的讀者」
「《回到本朝當王爺》,床前名月光着,開什麼玩笑,有這麼長的名字麼,還是本朝,毒草啊毒草。要改成海外的故事,比如回到安息、回到大食比較好」
「要記住。功名權位,金錢美人,歷來是永恆熱門的主題」
「象這〈獸血沸騰〉就很好,一看就是不分種群族類無差別博愛為懷的超級大種馬,還暗和天下大同,有納無類的宗旨。要知道這年頭臥冰求鯉的孝子賢孫典故沒人看,主角越變態越受歡迎」
「天寶風流,開什麼玩笑,不是已經說了,不要拿本朝說事,容易引起非議和不必要的聯想,哪個混帳審書的。」
「就算是野聞史逸,也要避免人口實,書中什麼榮陽鄭、什麼清河崔都給我換了假名,你想成都府的鄭長使兩口子,或是山南那位崔使君為了先人的名譽,追查起來找你的麻煩麼」
「你瞧瞧這本《篡清》,人家奧特曼要狗血有狗血,要激情有激情,就是不夠種馬,老是玩那欲拒還休的那一套。」
「這又是什麼。《皇朝密史》。改」
「怎麼改。」
「至少把故事場景換成什麼新羅、百濟、高勾麗、島國什麼的,既仰慕我華夏,又體制風情相近的所在」
「恩,這《衙內新傳》倒也不錯。綠帽子戴到君王頭上的故事,最好換個西域的背景」
「你看人家極品家丁,奴才推倒主子,而且是姐妹母女通吃傾向,這題材有前途。這年頭人心不古,越是人倫越敗壞越容易調人胃口。」
「還有慶餘年,富貴人家混吃等死的故事,相信那些世家子,會有很多共鳴的」
「惡霸,專吃人妻熟女的小正太,前景看好」
「城管,查盜版。」
我大喊一聲,就聽裏面雞飛狗跳乒乓的一陣折騰,那個熟悉的聲音才道
「不要慌。哪個不長眼的狗膽敢動我的人。」
推門進去
「就是我這個不長眼的。」
「老大。」
養尊處優看起來的越發白白胖胖的某中生物方向發展的頭牌小弟——漢中王家老二李祁看見我,張大了嘴巴,丟下手中的書樣,排開眾人向我奔過來,向地下黨見到組織一樣,寵物見到主人一般,那個熱切激動之情。
「我對你的景仰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
你是我的春風雨露,你的光芒象太陽一樣。」
直到我露出很不耐煩,想把鞋底蓋在他臉上,他才住口蜒着臉說。
「老大怎麼有閒空,光臨我着破地頭。」
「你這破地頭可囊括了劍川十六州的私書刊印,據說連長安的市面上也有祁字號的盜版書。」
據我所知,從最初青年禁衛軍和品花社的內部發行的私刊,發展到他主持的這個大書局為公開掩護,里子是劍南最大的地下出版物總後台,不但身領成都府內官私數個社團的要職,連他老爹也決定正式分給他大量的家當,將所有涉及軍方的產業交給他打理,讓他在外面置宅落戶獨開一房。他現在也算是要打手有打手,要爪牙有爪牙,要跑腿有跑腿,要跟班有跟班,小有權勢和財富的成功人士。
「小打小鬧玩玩爾。比不得老大您家大業大。」
「廢話少說,有什麼新產品麼。」
「有有。」
他一拍腦袋,在書堆里翻了翻。
「這是按照您的指示編纂的。」
我手中很快拿到一冊新編的教材《植物志》。
「木直於土,謂之植物。落土而生,見陽光雨露而長,。以根汲水養土元,以葉收陽火之精,納濁氣而生清氣,謂之光合。清氣升而頤養生靈,謂之養氣,養氣為木生,能助火性。是以土生木生火,五行輪轉,萬物循因,造化奇妙。
我看的有點暈,這群道士實在太有才了,光合作用,居然可以這麼解釋下來。
「有沒什麼特別點的。」
我搖了搖頭。
「這是我們的秘社最新出的寫真集。」
他高聲呵斥着把門外那些人都趕走,只留下摩勒後,這才放下一個角落帘子後小門,引我進了一間多重鎖的內室,從滿地堆的亂七八糟的書樣角落裏抽出一本,如數家珍的和我推薦道
「絕對無碼。都是成都府最紅的倌人。還有三圍尺寸和生平愛好。」
所謂的寫真集,就是這世上最新版的春宮畫冊,最初主要是臨摹和翻印這時代流傳於世的大多數天竺、安息流入的作品,後來事情出了變化,開始自主創作,製版刻印的源頭,就是近年才興起的新畫派——寫真流,又稱花間派,其實就西式繪畫的明暗透視寫實技法,中土化的產物,最大的特點就是濃墨重彩,纖毫畢致。
「這是去年的期刊摘要合集。封首就是城東教坊頭派,麗清院的行首——白沉香白阿姐的寫真」
「這位阿姐可以是收山謝客數年,連公卿都不給輕易出局的,這還是看在我們社團的那位老蜜蜂三請四敦的面兒上,才出來為藝術獻身。」
「老蜜蜂」
我楞了下,才想起一個人來
「他還沒掛掉麼。現在可好」
「好啊。好的不得了,他現在有幾個女護理貼身照料,能吃能睡,三天兩頭,還能上教坊廝混呢。」
說到這位,他滿臉頓雜淫賤和仰慕的表情
「真是禍害留千年啊。」
他說的老蜜蜂就是一代畫宗吳道子的筆名,他屬於我組織的名人搜救計劃的副產品,但最初並不在我的名單內。
太上老皇帝是個喜歡文藝的天子,後半生不理政事幾乎在消磨在此道中,因此上行下效之下,他的身邊不但聚集了一大票聲樂書畫歌賦僧道流的各色名家,也造就了一個時代百花齊放的繁榮光景。
長安淪陷後,這些人或如雷海青殉節,或不得不屈身叛軍以求苟活,然後被光復的官軍清算,或如張野狐、賀懷智、李龜年一樣跑的快而流落民間,只有極少數能夠與董蘭廷一般運氣,隨行皇帝到劍南,因此大多數能夠倖存下來的,都是困頓潦倒的不得了。
在亂世中這些人的專長,文不能報國,武不能殺敵,可以說是一無是處,號稱已經退休老皇帝,也沒有那麼閒工夫去養這些閒人,又不想落個刻薄輕慢的名聲,因此多數是沾着當年與我家阿蠻混的臉熟的關係,在安景宮的默許下,引見到府上混個存身之處,我又是個不喜歡讓人吃白飯的人。
因此,初期官學設立的許多選修課,都是為了安置這些混飯吃的閒人,這位官授內教博士、正五品的寧王友,御賜名道玄的畫聖吳道子,居然就混在這些人中,本來以他的名氣,走到哪裏應該都不愁有人接待的,但是逃出長安的時候,正好生場大病,因此半昏不醒的夾雜在那些難民當中,來到了成都。
養了半年才恢復過來,但是已經形體枯槁容貌大變,沒有人能認出他就是那為大名鼎鼎的畫聖,不知道為什麼,他也沒有自報身份回歸宮廷的意思,就在官學裏自得其樂的教人筆墨丹青。
但是當我在官學裏,毫無客氣的拿他一幅樣品,當作反面教材,並揚言要拿這東西當做手紙,他還是忍不住跳出來和我爭執起來。然後發生的事情就很戲劇性的,他如獲異寶的捧着我小學塗鴉水平的簡筆素描,這個肌膚紋理、這個體態光澤,驚嘆上半天,當然我很懷疑,他感興趣的究竟是素描這種技法多一些,還作為題材的人體模特的更多一些。
他的真人也讓我大失所望,因為我實在很懷疑這位習慣眼睛亂瞟漂亮女人,有點口花花的死老頭,就是歷史上大名鼎鼎的吳道子,還畫的是神佛飛天之類的嚴肅宗教題材,還博得「丰神清異」的評價呢,整就一老色鬼。可惜專們請來鑑定的高力士,用行動告訴我,這傢伙不是水貨。
難怪說那些文學家、藝術家的作品越是道貌岸然,內心越是有齷齪的一面。說好聽了叫遊戲人生的態度,說白了就是為老不尊的,
後來卻又知道,他已經身負痼疾,沒多少日子,因此越發放蕩無形,頗有在最後的時光逍遙人生的態度,看在他再有兩年就要葛屁的份上,我也懶的和他計較。
不過錯有錯着。
我很快就發現這老傢伙的價值,他畫人物、鬼神、山水、樓閣、花木、鳥獸無所不能,無所不精。光是開元年在洛陽,長安兩京寺廟,就留下壁畫三百多壁,據說他尤喜歡神話傳說題材。
傳著於世上的有《天王送子圖》、《八十七神仙卷》、《孔子行教像》、《菩薩》、《鬼伯》等。《雲行雨施》、《維摩詰像》、《萬國咸寧》、《寶積賓伽羅佛像》、《關公像》、《百子圖》、《吳道子貝葉如來畫》、《少林觀音》、《大雄真聖像》。
與他同時代的有王維、張璪、李思訓、曹霸、陳閎、楊庭光、盧稜伽、項容、梁令瓚、張萱、楊惠之、韋無黍,皇甫軫等人,都是當時的大畫家。但傳世之多,影響之大,卻無人能出其又。
總而言之,這號簡直就一個生金蛋的母雞,當然了,順便探討交流一下東西方美術的差同,讓他為我做些傳世的大作就更好了。
追隨他的幾個弟子,也被我已學畫泰西人物畫為名,拉上了春宮畫冊出版的賊船,理由也很簡單,西畫的重要組成部分,就是從認識人體結構的最基本開始,什麼素描寫生,什麼黃金分割線,什麼光暗透視法。
當然出版物中不能用的真名,於是貫以一大批大種馬、思麗齋、血紅、紫釵恨、胡列那、煽狼,江南雲雨等大名的春宮情節連環畫冊,開始流行市井人家豪門大戶,名顯一時。
但是西式的人體繪畫需要素材和模特,那些良家女子自然不太可能了,於是,某些人自願或者不自願的成為青樓的常客,而成都的行院教坊中也開始暗中流傳,一群只看不上,疑為生理到心理不中用,的變態和冤大頭的傳聞。由於連吳道子本人都說這種纖豪畢細的畫藝,足以獨自開宗另立一派了,於是出於我的個人而已趣味和某些怨念,特命為寫真派,又成花間派。還給吳老頭起了別號,人稱花間派創始第一人--老蜜蜂。
因此,這種兼具了古國畫的圓潤丰韻和西畫的寫實形象,打有蜜蜂防偽水印還配有故事情節的春宮畫冊,已經成為時下劍南及關內最流行的地下刊物之一。
「果然是很黃很暴力啊。」
正當我一邊回憶,一邊翻看正酣面紅耳熱,做如是感嘆之時,突然門外摩勒高聲叫起來。
「殿下。安好」
「夷。小摩。你怎麼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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