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山 259回、此生撫膝無餘憾,皓首慈眉享天年

    259回、此生撫膝無餘憾,皓首慈眉享天年

    「行兒生在蠻荒,卻未識蠻荒兇險,自小精怪修士見得多,卻未歷人間疾苦。」知焰也以神念暗道。

    梅振衣反問道:「崑崙仙境弟子,亦少見人間疾苦,未識人煙百態,那麼師父如何教弟子歷世?」

    知焰:「你忘了入境觀妙法嗎?就像清風仙童對你講故事那般,定境中也可旁觀師長在人煙中的經歷,以彌補入世見知不足。」

    梅振衣:「旁觀人世與親身經歷畢竟不同,待行兒回蕪州後,該給他請個啟蒙先生。」

    知焰:「行兒是個好孩子,天性聰慧頑皮,一般的老師調教不了。人間難尋孫思邈,你當年也一樣。」

    梅振衣:「東華帝君推薦了李元中將軍,待我回關中送我父盡天年之後,就與梅毅一起去請李將軍,但願他能答應到蕪州為塾師。」

    知焰:「你已成仙道,再不去天國尋佛心舍利,恐有很多人等的不耐煩了。韋曇雖沒說什麼,想必也是在等你的消息。」

    梅振衣:「我是大唐南魯公長子,盡孝事大,首先回關中再談其餘。……行兒這次在玲瓏塔上禁足一月,我傳他孫思邈師父的省身之術,再讓提溜轉傳他鍾離權師父的安穩形神之法。你帶着其餘眾人,一起返回青漪三山。」

    知焰:「你與梅毅帶着行兒去長安,玉真對我說過,她不想再回長安,先回蕪州等你們。」

    梅振衣罰梅應行一個月不下玲瓏塔,就是要他磨一磨性子,讓他藉此機會掌握省身之術與安穩形神之法的入門功夫。梅應行在玲瓏塔上待了一個月,等時間一到立刻就像脫了繩的猴,大叫一聲:「我出來了!」也不走樓梯。向前一蹦直接從塔上跳了下來。

    玲瓏塔十三層有數十丈高,梅應行沒有飛天之能,連御形神行的修為也沒有,以往他這麼調皮肯定會有人接住他,但這一次他一跳出塔外就感覺不對勁了,一眼望去遠處無名山莊沒有人影,周圍的塔上也靜悄悄的,那些妖王伯伯好像都不在。

    誰家孩子沒事敢跳樓玩?也就是梅應行這種小子!他本人沒有這份能耐。卻偏偏敢這麼做,而且習以為常,確實不是什麼好習慣。

    梅應行飛身跳出塔外,發現不對勁身形向下直墜,一瞬間也慌了,還好他慌而不亂,空中翻了一個跟頭揮出了紫藤枝。數道疾風在身邊捲起,延緩了下墜之勢。企圖去夠塔邊的飛檐。但是他剛才第一步跳地太遠了,空中無論怎樣變換身形也夠不到塔邊。

    說時遲那時快,梅應行大叫一聲,奮力將手中的紫藤枝朝着斜下方扔了出去,紫藤枝抽在玲瓏塔上發出轟然之聲。一股力量倒卷回來又將他在空中掀了幾個跟頭,張牙舞爪的向着不遠處的湖面栽去。

    撲通一聲水花四濺,梅應行勉強斜飛着落到了湖中,離岸不遠水也不深。這小子一直砸到了湖底的軟泥上。接着扎手紮腳的爬起來撲倒在岸邊,全身都是泥水,搞得跟個泥猴一樣。

    要是換個人的話就算落入泥水中,這麼大的衝擊力也早就摔得筋斷骨折了,但梅應行自幼被父親用各種靈丹妙藥洗鍊筋骨,還用內勁巡行之法幫他強健爐鼎,筋骨堅強遠勝於普通孩子。饒是如此,他也是全身酸痛眼前金星亂冒。半天都爬不起來,趴在那裏一仰頭就想哭叫。

    然而剛把鼻子皺起來,接着又把叫聲咽了回去,因為他看見了面前地一雙腳,再抬頭發現父親就站在眼前。

    「行兒,摔痛了嗎?」梅振衣問道。

    梅應行沒答話,撅着小嘴一臉委屈的點了點頭。梅振衣又問:「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摔痛嗎?」沒等兒子回答,他自問自答道:「因為你沒有那個本事從這麼高的塔上跳下來。卻已經形成了跳塔的習慣。古人云『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現在明白是什麼道理了嗎?不要無端輕身涉險。」

    梅應行一揚脖,嘴硬道:「以前總是有人接住我的。」

    梅振衣:「你涉險。有人解救,那是福緣,但你不知自重,跳出塔外之前忘了看看周圍是否有人。以你的修為,根本談不上推演神通,哪能這般行事?」

    梅應行眨了眨眼睛,仍然很委屈的說:「爹爹是故意的嗎?你在這裏,卻沒接住我。」

    梅振衣:「說對了,為父就是要給你一個教訓,請問你從塔上落下之時,心中可有驚懼與悔意?」

    梅應行:「有,但來不及多想,只想着怎樣不摔死,現在才後怕,太嚇人了!」

    梅振衣伸手把兒子抱了起來,也不顧他身上泥水淋漓,伸一指在體外接連虛點,一邊溫言道:「嚇着了就記住了,以後凡事不能如此莽撞,那麼這一跤也不白摔。你慌而未亂,反應很好,以你地修為從這麼高的地方掉下來,如果舉止失措的話是會送命的,這種經驗也非常重要。」

    梅振衣一直就在塔下,就看兒子會怎麼下塔?見梅應行一步蹦出來他的心也是懸着地,好在這小子臨危不亂設法自救,見兒子沒什麼危險他也就沒伸手去接。等梅應行落到湖中爬上來,他才開口教育。

    被父親抱在懷中,身上的痛楚頓時消去,但還是酸軟無力,這小子漸漸緩過勁來,瞪着眼睛問道:「爹爹早就知道我會從塔上跳下來,對嗎?」

    梅振衣微微苦笑:「是的,為父早就知道,但還是有些失望。你學了安穩形神之法,只得其法訣未得其神髓,尚未堪破其真玄妙,否則你會一層層走下來,最不濟也會站在塔上喊一聲看有沒有人回應。……以後在人間行事,身邊人可不似無名山莊弟子。你要注意檢點。」

    梅應行突然面露喜色,一把扯住父親的衣襟道:「在人間行事,我們要去人世間嗎?」

    梅振衣:「你莫要笑,此去長安見你地祖父,守送他盡天年。」

    梅振衣帶着兒子應行離開崑崙仙境,身邊只有梅毅隨行,一路來到長安城。行兒自幼生長在蠻荒,哪見過這種繁華景象?一路上張着嘴都忘記合上。看見什麼都好奇。入城之後發現父親撤去道裝換了一身便服,好奇的問:「爹爹,你為什麼要這麼打扮?」

    梅振衣答道:「為父曾修純陽化身,但本身並未正式出家,此去見你祖父,應做如此打扮,也給你買一套新衣服。」一邊還給他講了在世間見尊長的各種禮數。

    梅孝朗今年虛壽已八十有六,這位五朝老臣身體一直很好。十餘年前鬚髮才完全變白,根根如銀絲一般。這天他正在後院坐在榻上看幾位重孫玩耍,突然眉頭一皺對下人道:「快去門前迎接我兒。」

    「二少爺就在書房,三少爺昨日剛去洛陽,老太爺要迎接誰?」僕人一邊答話一邊心裏直犯嘀咕。這位國公爺莫不是老糊塗了。


    梅孝朗:「快去,來的是振衣!」

    梅振衣入家門,來到南魯公府後院,見到父親俯身跪拜:「不孝兒振衣。給父親大人磕頭。」梅應行一見父親行大禮,也跪下來磕頭道:「孫兒應行,給爺爺磕頭了。」

    梅孝朗一俯身,把梅應行拉起來抱在膝上:「這是我的長孫行兒吧?前幾年張果告訴我喜訊,今天終於見着了,讓爺爺好好看看。」

    行兒雖頑皮,但為人機靈很會看眼色,在這種場合也不淘氣了。乖巧地很,梅孝朗是越看越喜歡。這時梅振衣的二弟梅振庭也聽說了消息,趕到後院來拜見兄長,又領着自己的一雙孫兒拜見大爺爺與伯父。

    梅應行年紀雖小,但也是南魯公地嫡長孫,梅振庭的孫子大的有十二歲,小的也有九歲,也過來怯生生的給梅應行請安。梅應行從爺爺懷中站起身來。做手勢還禮答話。像個小大人一般十分得體。這倒不用梅振衣刻意去教,這小子在無名山莊晚輩多地是。

    見面之後。南魯公打發他人退下,行兒也被二伯抱走了,後院中只有梅孝朗父子。梅振衣半跪在父親膝前,梅孝朗手撫他的頭頂說道:「我早有預感,你會回來送我的,你和行兒一到門前,我就感覺到了。」

    梅振衣有些說不出話來,父親地手仍然很有力,但指尖卻在微微發顫。內家功夫也有養生延年、強健筋骨之效,但並不能得長生,且習武之人臨終前散功,都有指纏地徵兆。他將臉貼在父親的膝蓋上說道:「兒修仙道,多年不得守在您身邊盡孝,請父親原諒。」

    梅孝朗地笑容甚是慈祥:「你並非不孝之子,若無你,為父也難以安享天年。想當年我在兩軍陣前射出那一箭,真沒想到我們父子還能有今天這般和睦,我這一生瞭然無憾,早已樂天知命了。」

    梅振衣帶着兒子在長安住了下來,每天陪着父親讀書說話,應行也常侍立一旁。一個月後,南魯公溘然長逝,走的十分安詳。

    南魯公去世地前一天,遠在洛陽的三子梅振宇也接到兄長的家信趕回。梅振衣身為長子,梅應行身為長房長孫,領着家中後輩為老人家守孝。所謂長孫並不是指年紀最大的孫子,而是指嫡長子的嫡長子。

    梅孝朗享一世富貴之福,高壽安詳而去,這是喜喪。朝中諸臣弔唁不絕,梅振衣身穿孝服一一接待回謝。宮中傳旨撫恤,加恩陪葬乾陵。

    乾陵是唐高宗與武則天地合葬陵園,古代帝陵的範圍很大,不僅僅安葬帝王,還有重要的皇親以及功勳重臣,這是身後莫大的榮耀。比如漢代地大將軍霍去病,就陪葬在漢武帝的茂陵旁。

    唐代的爵位是世襲的,本應由梅振衣繼任南魯公,他上表固辭,而南魯公也早有遺言讓次子,也就是裴炎地外孫梅振庭襲爵。皇上李隆基從其請。梅振庭襲南魯公爵,另賜梅振衣銀青光祿大夫,梅振衣引先師孫思邈例,仍然固辭不受。

    李隆基沒再堅持,下旨加封梅振衣為「三山弘道正一真人」,賜金百兩,並在宮中召見了他。

    再見李隆基,這位君主人過中年。腰腹明顯發福了,臉也圓潤了不少,微微有些腫眼泡,但眼神還很明澈不算渾濁。梅振衣與二十多年前上次見面時相比,形容毫無改變,留着三縷黑髯,仍是二十多歲的相貌,俊朗而飄逸。

    李隆基十分感慨。談話時問道:「我供奉道祖虔誠,宮中也接見修士甚多,卻未得長生久視之道,梅真人乃仙家高人,可有教我?」

    梅振衣答道:「天下眾生承平之福。就是帝王一世修行功德,如此也不枉不妄了。」

    李隆基:「我登基十八年,四海賓服遠夷來朝,為大唐未有之盛世。此番功德不足長生嗎?」

    梅振衣:「帝王業是帝王業,長生道是長生道,一世所行皆是緣法,皇上已享世間莫大之福緣,惜之慎之莫自為折損,陛下遲早會明白的。」

    李隆基仍不住追問,梅振衣迫不得已答道:「養生延年之術,自古不缺顯傳。陛下若有疑問,往後可命人召見張果,他就在關中修行離長安很近。我只能勸陛下欲不可奢,靈台常明,莫為聲色諛媚之事所迷。」

    從宮中回府,梅振衣思慮再三,還是做了一件本沒有打算做的事,托二弟振庭私下打聽兩個人。有什麼消息立刻派人送信告知。他找地人是一男一女。男的叫安祿山,女的姓楊。小字玉環。

    除了這件事,梅振衣一直在府中為父親守孝,一連三個月寸步未出。行兒也穿着孝衣,陪着父親在夜間長跪,身為長孫在這種場合自然要規規矩矩,給那麼多晚輩做表率呢。行兒曾悄悄問父親:「爺爺怎麼會死?你不是仙人嗎?」

    梅振衣答道:「你還不明白眾生為何意,天年是何指,一世應何求?也未經歷過人間的生死離別,一世超然談何容易,求超脫之道,也要在苦海中經歷輪迴、等觀眾生。」

    梅應行一出崑崙仙境,見到了梅家不少親人,誰都很喜歡他,卻沒有大神通野趣陪他戲耍,緊接着就見證人間生離死別事,也經常皺着小眉頭思索,有了許多未解地疑惑。

    三個月後,有一位客人上門弔唁梅孝朗,管家非常激動,小跑到後堂通報,因為來的人身份很尊貴,是國師善無畏。梅振衣暗嘆一聲:「終於來了!」

    他穿着孝服到門外迎接。善無畏先到梅孝朗的靈前祭拜,口中也不知默誦什麼,然後才到小廳與梅振衣單獨談話。

    「梅真人已成仙道,且世間塵緣了,老僧來送還天國聖物命運之匙。」善無畏說話很直接,把梅丹佐留下的那支金色長矛又還給了梅振衣。

    梅振衣收起命運之匙淡淡道:「多謝國師保管此物十年,不知天國仙家可曾找過您麻煩?」

    善無畏微微一笑:「這裏可是長安城,誰都想起波瀾,誰也不容易掀起風浪。有人是等着急了,那位加百列大天使,已下界來到長安,昨日在大秦寺中召喚了羅章。」秦寺是唐代景教徒活動中心,也是立教地根本寺院。羅章曾蒙大天使召喚,在江南一帶傳教事業貢獻又大,如今已回到長安成為大秦寺地重要人物,其地位相當於現代的大主教。

    兩人正在說話,僕人又來通報:門外有一異族色目女子,直呼梅振衣之名要見他,蠻夷之人不知禮數,大老爺如果不認識這個人地話,是否直接轟走?

    梅振衣擺手道:「不必轟她,也不必請她進來,她既在門外呼我之名,我與國師就去門外與她說話,爾等不必理會了。」

    說來人是貴客吧,又不請人進門,說不是貴客吧,梅振衣還要出門親見?僕人一頭霧水地走了。梅振衣朝善無畏道:「那位加百利姑娘是跟着你來的,老國師有興致隨我去一趟大秦寺給阿羅訶進香嗎?」

    善無畏笑着搖頭道:「她不是跟着貧僧來,而是追着命運之匙而來,如今天國聖物已交給梅真人,沒有貧僧什麼事了。梅真人若願去大秦寺進香,請自便,貧僧不會奉陪。」

    梅振衣站起身道:「那我就送客了,老國師請!」他對善無畏所行之事,雖有謝意但並無好感,無非敬他是長者與修行前輩而已。

    梅振衣親自將善無畏送到大門外,加百列就站在門前旁若無人。開元年間,長安是世上最繁華的城市,城中可見形形色色人等,但加百列也夠顯眼的。她身材高挑修長,披散着金色捲髮未裝飾釵簪,湖藍色的長裙曳地,酷似現代地晚禮服——這種裝束在唐代就有,可一個女子就這樣孤身站在門前着實罕見。

    善無畏對加百列微微頷首算是打了招呼,一指梅振衣示意道:「天國聖物,貧僧已交還梅真人。」然後一振僧衣昂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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