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8回、端杯坐聽無弦曲,轉眼明通造化機
孟浩然常在國子監太學中結交官宦子弟,賦詩吟詠,與王維、張九齡等朝中重臣交往甚密。唐代文壇的一位詩人,八成可能就是官場的一位官員,吟詠是一種風尚,幾乎有出身的人誰都愛來兩首。
孟浩然的機會終於來了,有一天他在王維家中做客談詩,天子李隆基突然駕臨,孟浩然迴避,而王維告訴天子孟浩然就在自己家中。李隆基很高興,對王維道:「我聽說過此人,可詔來一見。」
孟浩然拜見天子,滿懷期望誦詩一首:北闋休上書,南山歸敝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白髮催年老,青陽逼歲除。永懷愁不寐,松月夜窗虛。
剛念到第三句「不才明主棄」,李隆基就顯不悅,待他誦完之後責問道:「卿既不求仕途,何故來長安應科舉?卿曾自居隱逸之士,朕談何棄你,奈何自詡清名以詩文誣我?」然後拂袖而去,孟浩然游長安欲求聞達落了一場空。
孟浩然心中鬱悶可想而知,離開長安下江南寄情山水之間,賦詩多首以表明自己淡泊情懷,不慕虛榮權貴只求潔身自好,一方面是寫給別人看的,另一方面也是在安慰自己。他揮金如土縱情聲色遊玩了一年多,功利之心不得不淡了下來。
雖自稱淡忘,內心深處實不能忘,孟浩然在青漪江賦詩之時就來了一句「石逢羅剎礙」,暗指長安遇天子卻不得重用的挫折,與下句「山泊敬亭幽」的淡泊情懷相對應。——以上並不是孟浩然的原述,而是梅振衣作為旁觀者聽明白的過程。
有意思的是,孟浩然提到自己當面開罪天子而遭放還的往事時,內心深處印有遺憾,表面上卻很得意。似乎自己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地事情,就等着梅振衣來誇他。可惜梅振衣沒有誇讚他,孟浩然隱約感到很失望,又不好表露出來。這種複雜矛盾的心態糾葛,以梅振衣的仙家神識體會的很清楚。
梅振衣有點想笑,卻忍住了沒笑,李隆基如何暫且不談,孟浩然的遭遇也算是自找的。孟浩然的山水詩寫得相當不錯。比孔明詩寫得好,但隱居田園就自以為是諸葛亮,卻不可能有什麼傳說中的訪賢明主從天上掉下來請他,他本來就不是。
這種憑空自恃實是一種天真妄想,不僅是文人地天真,而且是世上大部分人的隱妄,並無自詡的建樹卻自視才高者,大多也將自嘆懷才不遇。比如有人讀丹道經典自以為慧根極佳。見到梅振衣便問:「你怎麼不早來請我修仙?」梅振衣也不必理會他。
孟浩然仕途不順標榜自己不慕功名,是自我安慰之語,隱逸的真諦不在於此。這樣的遭遇倒也可能成為領悟淡泊心境的機緣,但看孟浩然的表現,顯然還沒有真正領悟到。
一念及此。梅振衣開口點化道:「清高真風骨,寵辱不驚、不怨、不夸、不恃,惟省一身行止。孟兄若真有『相伴賴沙鷗』之心,這些幽怨往事自不會刻意提起。何故獨自舉杯於舟中吟詠?雖寄身清幽山水,心猿躁然未斬。」
孟浩然醉眼道:「詩文千古在,功名一世休,才薄不為帝王師,如今我已忘形於山水之間,盡享逍遙之樂。聽梅山人之語,您也是好道之客嗎?」
梅振衣點頭道:「不錯,我就是修仙之人。」
孟浩然朗聲道:「華衣仙家羽。身輕笑王侯!今日真是有緣,閣下何不請舫中美人移船伺酒,你我於這江上暢談金液丹砂之道?」
梅振衣搖頭淡淡一笑:「孟兄乃名士,筆下田園詩情可留千古,且以疏狂自掩罷,今日緣盡於此。」言畢在孟浩然眼前消失不見。
孟浩然大吃一驚,酒立刻就醒了,下意識的起身衝出船艙向外望去。江上哪還有方才那條船地影子?再往艙中一看。酒菜仍然擺在席上,他這才意識到今天是真的碰見了神仙。回過神來再想請教仙緣卻來不及了,在船頭連連頓足。
梅振衣施法掩住兩條船的形跡,江上只留下一溜浪花水線,北上進入長江,這才重新顯形於世人之間。沿長江泛舟,過潤州、下金陵、由長江口出海,再沿海岸線南下進入錢塘灣。
自古錢塘潮水洶湧壯觀,但很少有人能像玉真公主這樣坐在船樓上欣賞,梅振衣的船隨錢塘潮馳入吳地,船身一直穩穩的坐落在丈許高地白浪潮頭上,看似與奔涌的水線齊飛。入錢塘次日張開船帆,溯流而上,如游山水畫意之中,再往西行進入富春江。
梅振衣等人乘的這兩艘船在海里只是蒼茫一粟,然而驚濤駭浪中卻定如磐石,進入富春江遇險灘、激流處亦穩穩漂游而過,顯然是仙家大法力移轉之功。
南朝文人吳均曾這樣描寫富春江風光:風煙俱淨,天山共色。從流飄蕩,任意東西。自富陽至桐廬,一百許里,奇山異水,天下獨絕。水皆縹碧,千丈見底。游魚細石,直視無礙。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夾岸高山,皆生寒樹,負勢競上,互相軒邈,爭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響;好鳥相鳴,嚶嚶成韻。蟬則千轉不窮,猿百叫無絕。鳶飛戾天者,望峰息心;經綸世務者,窺谷忘反。橫柯上蔽,在晝猶昏;疏條交映,有時見日。
寥寥百餘字將沿途美景勾繪的極為傳神。行游至此已經過去大半個月,洗劍池地聚會之期也到了。梅振衣命提溜轉與應願帶着這兩條船原路返回,在金陵燕子磯等候。他與知焰舍舟登岸,穿行東吳山水如期來到洗劍池。
洗劍池就在富春江岸邊不遠之處,幾座似階梯式的起伏山丘之間,道場洞天的範圍並不大,方圓約有百丈,與青漪三山的方正峰大平台相仿。
西面山勢較高,有一片石壁光滑如削。石壁旁的高處有一泉眼,清泉終年不斷流淌而下。此泉水甚為奇特,觸手一片冰寒,沿山勢匯成溪流而下,數十丈外形成一碧水寒潭。潭水清澈見底,由於潭水過於冰寒,水面上的空氣中有一層淡淡的白霧籠罩。
就在這冰寒地潭水裏,卻能見到奇異地寒魚遊動。這個水潭在整片洞天的中央。方圓約有三十餘丈,正中心還有一座小島,或者說是露出水面的一塊巨石。此石通體淡青毫無雜色,就如一泓青鋒劍光,直徑約有七丈,上面有兩道筆直的裂縫交叉分佈,就似有人以劍氣將這塊巨石切成了整齊的四瓣。
在水潭的南面,建有長廊相接的一片連亭式地建築。這幾座亭閣就是舉行這次盛會地地方,而潭中地那塊巨石上是鬥劍的最佳場所,其餘眾人可以坐在亭中觀摩。
洗劍池地規模氣象當然遠不能與青漪三山相比,但在人世間也是相當難得的一處隱逸洞天,它容納不了一個大門派做為根基道場。卻是門中子弟清修試煉的好去處。這裏地氣靈秀,道場之外風光優美,宛若世外桃源。
以梅振衣的眼力,能看出這寒潭水以及水中地寒魚都可以入修行餌藥。尤其是寒潭水很適合淬鍊法寶飛劍。難怪青城與孤雲兩派同時發現後會爭奪這個地方,假如梅振衣沒有青漪三山為依託又沒有能力鑿建青漪三山那樣的廣大洞天,也會希望能尋找到這樣一片地方為清修福地。
世間修行各派來的高人很多,有生面孔也有不少老熟人。丹霞派長老寶鋒真人已飛升仙界,如今在上古金仙廣成子桃源洞仙府中修行,丹霞派的道法是廣成子留於人間,而丹霞派供的祖師卻是黃帝軒轅氏。寶鋒長老飛升仙界之後才清楚這些,然而廣成子卻命他不必告知丹霞派另祭。還是按千年以來地傳統繼續供奉祖師。
梅振衣見到了寶鋒真人,兩人閒聊時談到了這些,仙家妙語聲聞也只有他們與知焰才能聽明白。
龍虎山一派的當代掌門已是梅振衣的結義兄弟張修,張修此次帶了四位隨從來到洗劍池,其中就有嫡子張湛,他讓張湛上前給梅振衣磕頭叫世叔。離此地最近的修行世家是聽濤山莊,莊主宇文尉也帶着嫡子宇文隆參加盛會。丹霞派地掌門悟道與護法悟玄也來了,跟隨寶鋒真人。
積淵真人已將掌門之位傳給立岩。立岩也收到請帖帶着弟子前來。他曾與梅振衣有過一面之緣。在閒聊中梅振衣得知,世間修行門派自古以來的習慣。一般門中長輩在苦海劫到來之前,都會立掌門弟子或者乾脆將掌門之位傳於弟子,然後隱居清修極少現身打理宗門事務,有很多人去了崑崙仙境,積淵真人如今也飛升去崑崙仙境了。
這倒不是什麼約定俗成之規,而是一個傳統習慣,道法已經傳下,自己的修為已到飛天知常的境界,一般而言去崑崙仙境那樣的廣袤洞天清修,以求歷苦海成地仙是最佳選擇,然後再求修至世間法的盡頭成就仙道。在這種階段,修士確實已無心牽涉紅塵俗務,待到苦海一來也無法打理宗門事務。
就算不去崑崙仙境的前輩高人,諸如丹霞派的寶鋒長老,也是立悟道為掌門,他自己在丹霞峰中清修直至飛升成仙。
梅振衣地情況十分特殊,他是先歷苦海成地仙,然後再開創三十六洞天傳承,而且人力、物力、財力、福緣、仙緣一時鼎盛,鑿建了青漪三山那樣規模宏大的仙家洞天,在他人看來幾乎是不可複製的。
梅振衣的身份並不是一派掌門,嚴格說起來是一位散修,成仙之後仍是一位散仙。雖然青漪三山的傳承規模不亞於世間任何一個大派,但尚未正式確立宗門道統,萬事俱備只待開宗立派。梅振衣也在打算選個合適的時機,讓劉海出面建立宗門,並向世間修行界宣佈。
人世間近百年來飛升成仙者不過十數人,今日洗劍池中就來了三位,自然堪稱仙家盛事。排座位的時候三位仙人當然座在主席,正中的主位誰坐?眾人一致推選知焰。梅振衣笑着對道侶說:「你才是洗劍池之會地風雲人物,我也是沾道侶地光。你就坐在正中間吧。」
洗劍池的聚會一連七天,各派高人之間地交流印證不必多述,其中最精彩的當然是晚輩弟子的鬥劍。青城劍派的雲飄渺、孤雲川的水無痕、龍虎山的張湛、聽濤山莊的宇文隆、東華門弟子宣啟、丹霞派弟子九晴等紛紛下場演法切磋。
最後的結果是梅振衣弟子胡春奪得第一,壓軸決戰在胡春與雲飄渺之間進行,雲飄渺自從服用紫石芝並在青漪三山中閉關,又得到了張妖王地指點,修為一時大進,一路獲勝最後遭遇胡春。他的那把沉銀劍已被張妖王修復了。
青漪三山的眾位大弟子當然不缺法寶,但胡春是最特別的一個,剛開始梅振衣只是讓他以隔空之力去砍柴,後來又給了一片龍鱗讓他去山中鑿石,並未另賜隨身法寶。胡春平時在山中與同門演法,都是隨手借用旁觀者的法器,很有觸類旁通變化自如的天賦。
十妖王中有九位用的法器都是分水刺,胡龍騰等四位水妖也有與分水刺相仿的法寶。胡春用地很順手,見宇文世家弟子宇文隆的法器是一支碧波分水刺,最後一戰就借來用了。他以借來的分水刺施展神宵天雷術,破了雲飄渺的裂刃飛虹術,贏得滿堂喝彩。尤其是宇文隆和雲飄渺這兩位。對胡春更是佩服不已。
法會的最後一天是全體地飲宴,特備的酒是蕪州梅家所產的老春黃,劉海事先以靈藥調配了一番,使此酒更為醇美。早在洗劍池聚會之前就由胡春與元充帶着晚輩弟子運來。在酒席上有人提議,眾弟子鬥劍固然精彩,但還沒有見識到前輩仙人的手段,請在場地三位仙家出手演法,點化在場眾人。
寶鋒真人推辭道:「世間法不過出神入化,在人間施展的手段,無非修為更深而已。」
四季書的師父,青城劍派太上掌門晚談亭卻搖頭道:「這裏的眾人。大多連出神入化的修為都沒有,幾位仙家就推一人為代表,展示一番世間法的極致玄妙手段。」
寶鋒與知焰皆不願出手,梅振衣不欲讓眾人失望,點頭答應由他演法。眾高人攜晚輩都目不轉睛的看着中央亭閣上的梅振衣,只見正一真人拔出髮簪離開座位走到臨水憑欄處。一手端杯,另一手持髮簪遙指水面虛劃,口中吟誦了一首長詩——
養氣忘言守。降心為不為。
動靜知宗祖。無事更尋誰。
真常須應物,應物要不迷。
不迷性自住。性住氣自回。
氣回丹自結,壺中配坎離。
陰陽生返復,普化一聲雷。
白雲朝頂上,甘露灑須彌。
自飲長生酒,逍遙誰得知。
坐聽無弦曲,明通造化機。
都來二十句,端地上天梯。
吟詠聲在碧水寒潭上飄蕩,一字一句都印入諸人神念之中,洗劍池鴉雀無聲。百字誦完,梅振衣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又回到座位上坐下,面帶微笑一言不發。
在場絕大部分人都愣住了,甚至有些疑惑不解,在等着梅振衣接下來的動作,但看正一仙人的架勢似乎已經演示完了。剛才誦詩之時他以髮簪指水面虛劃,但水面沒有任何變化,看上去梅振衣就是吟了一首詩而已,眾人的要求是演示妙法不是口占仙緣,正一仙人是不是喝多了?
此時忽有人小聲驚呼道:「快看那邊!」大家都不由自主的轉頭望向西面,只見高處泉眼旁那面如碑石壁上,不知何時已刻上了氣韻飄逸卻又似落筆千鈞的一百零三字行書,正是梅振衣方才吟詠的那首詩訣,落款寫着「呂純陽」的名號。
剛才還鴉雀無聲地眾人,一齊發出如雷喝彩聲,今天總算親眼目睹了出神入化地仙家手段!梅振衣卻沒什麼得意之色,他以神識掃過眾人,意外的發現了一個很特別地男子,此人也目露驚讚之色,但口中默念着這首詩卻淡淡笑了笑。看來這人也驚嘆梅振衣出神入化的妙法,但並不認為這首詩寫的很精妙。
他看上去三十出頭,形容俊逸略顯清瘦,一襲擊青衫額冠博帶腰懸長劍,端着酒杯對身邊人說了一句話:「正一真人妙法出神入化,而我看來,洗劍池之會最絕妙者是這蕪州美酒。」卻沒有提那首詩。
男子身邊的人叫裴旻,是齊魯一帶有名的劍仙,與青城劍派的長老、四季書的師伯醉劍客是故交,這次也獲邀請來參加洗劍池聚會,坐在靠角落的亭閣中。梅振衣剛來時四季書曾引薦過裴旻,卻不知裴旻身邊的男子是何人在?想必是這位劍仙的隨行晚輩。
聽他言談,好清狂的口氣!梅振衣看見此人有一種很特別的感覺,仙家神識中感應到他不是輪迴中的凡人,那他應該是仙人才對,但仔細打量,此人雖有修為卻尚無出神入化之功,更不是仙人。難道他是某位金仙的化身?不像啊,至少不似梅振衣見過的任何一位金仙或菩薩的各類化身。
梅振衣以神念對知焰道:「你看看那邊的高冠劍客,可有什麼異狀?」
「我沒看出來,他就是一位人間修士,你為何有此一問?」知焰以神念答道,她沒看出那人的特別之處。
梅振衣其實也沒有真的看出那人有什麼異常,就是靈台中有一種奇異的感應而已,難道是自己過于敏感了?正想找人問問那位高冠劍客是誰,眾人的喝彩聲此刻才漸漸止住,旁邊席上的張修與立岩二位掌門耳語了幾句,張修起身道:「諸位且靜,我有話要說。」
眾人再度安靜下來,張修先向周圍團團拱手,放聲道:「今日洗劍池法會,先有各派高足印證得失,又見仙家演法,為各派弟子開創交流印證、廣結福緣之機,若能成定例,擇地定期而行。將成世間修行同道千古幸事。」
立岩接着說道:「我也贊同此議,今日之會乃機緣巧合,收到請帖的也不過是我們數派,若世間修行各派高人賢集,定期舉行這樣的法會,豈不是福緣更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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