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華馨苑一如以往,五更初就燈火明亮,炊煙四起。
整個院子裏的人,上至女主人徐璐,下至丫鬟婆子粗役小廝,都在為服侍男主人上早早而忙碌着。
徐璐穿着淺紫色繡玫瑰二色金左衽交領長褙子,正服侍凌峰穿上皂色貯絲盤領中衣,緋色盤補官袍,繫上黑色緙絲金花腰帶,壓袍雲綬,豆綠色宮絛繫着一枚碧玉印,土黃色的荷包里裝少許碎銀子和官印。最後再戴上黑色六梁冠,上朝所持象牙笏則由小廝拿在手頭。
打扮妥當後,才開始穿襪子,徐璐接過丫鬟遞過來的薑黃朱紫三色織的淞江棉襪,正要蹲下與凌峰穿上。
昨晚還與自己使氣,不理會自己,不過一晚上功夫就又恢復如常,他的小璐果然是個心寬的,從不小氣,也不記仇。
凌峰拿過襪子,溫聲道:「我自己來吧,先讓人擺飯。」三五下穿好襪子,再穿上羊絨黑綢牛筋底長靴。
徐璐說:「這天氣也開始變冷了,這靴子穿着怕是不保暖吧?要不換上厚羊絨的冬靴?」
十月中旬的京城,天氣已經較為寒冷了,徐璐一旦外出,都已披上厚實棉襖及大毛披風了。
凌峰說:「沒事,還不冷。」他身體向來健壯,並不畏冷。羊絨里的靴子穿起來也還暖和的。
早飯很豐盛,一碗用高湯熬製的雞蛋湯麵,幾樣時令小菜,炭燒鵝腿,燉的天麻鴿子湯。凌峰胃口極好,喝了一碗糙米粥,吃了塊鵝腿,又一碗湯麵,還吃了半隻鴿肉。吃得肚子溜飽,不由對妻子笑道:「若遇上重大要事,一拖就拖到午時過後,又餓又累,都不知是如何挺過來的。」以前他的早飯都只是吃半飽的。
徐璐笑道:「所以早飯可得吃飽些,這樣才有力氣與人打嘴仗。」打嘴仗也是道力氣活。
凌峰深以為然。
妻子一直盡心服侍自己,凌峰大感滿足,他喜歡她的服侍,喜歡她圍着自己轉的模樣,油然而升的滿足讓他捉住她的手,說:「秦氏的事,你真不用放心上。」
徐璐呆了一會,這才明白他的意思,忍不住道:「我才不會把她放心上呢,只是聽說她回了保定秦家,應該是王荊兩家的事兒,讓秦家知道是秦氏幹得好事吧。」
王家荊家都是地方上的名門望族,舊故遍地,子弟眾多,官場上也有不低的勢力。與秦家也是實實在在的姻親,秦家想要把秦無忌扶進中樞,可離不得姻親的輔助。
王荊兩家的折戟,肯定會打亂秦家的整體佈局,也讓秦家生生折掉兩條臂膀,更是狙擊了秦無忌這回的升遷。
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是秦氏姐妹。
凌峰淡淡地道:「知道了更好,不然錦衣夜行的滋味可不好受。」
徐璐哭笑不得,不過仍是承了他這份情,抱着他的胳膊笑道:「多虧了爺替我出氣。」
看着她亮晶晶的眸子,凌峰打趣道:「不生氣了?」
真是哪壺水不開提哪壺。徐璐知道他指的是什麼,打了他一下,嗔道:「討厭。」
很是孩子氣。
凌峰哈哈大笑,摸了她的臉蛋兒,上朝去了。
徐璐趕緊拿了一件藏青色狐狸面的大毛披氅給他披上,「外頭風大,天氣又冷,你又騎着馬,肯定會很冷的,還是穿厚實些吧,免得冷着難受。」
凌峰任由她給自己系上披氅的帶子。
只是他個子高大,她得墊起腳才能給他披上,就無法再給他整理毛邊,實在累手,不由跺腳:「把頭彎下來呀。」
杏眼圓瞪,又一副認真的模樣,紅撲撲的臉蛋兒,怎麼看就怎麼可愛。
他又忍不住低頭吻了她的額頭。
也不知她怎會如此的可愛,連孩子都生了,還是一如以往的純真嬌憨,只是光吻她的額頭都覺得心頭柔柔的,軟軟的,心頭充滿對她無窮無盡的愛憐。
送走了凌峰,下人們陡然就鬆了口氣,而這時候,天色也才微微亮。張嬤嬤給小丫頭們佈置了活計後,就對才從小廚房出來的趙嬤嬤道:「世子爺上朝去了,大家都可以鬆口氣了。你去廚房做什麼?」
趙嬤嬤笑着說:「剛才世子爺臨走前曾吩咐我,要我去廚房交代,以後每天早上都要給少夫人熬碗養生粥。」
所謂養生粥,就是用大米、紅豆、核桃、紅棗、銀耳等主料,再輔以桂圓、薏仁米、花生、冰糖等一起熬製而成,有清熱解毒、活血、理氣、養顏等功效。凌家的養生粥品類眾多,趙嬤嬤本身就擅醫理,自然就知道該如何做了。
「世子爺真疼少夫人。」張嬤嬤感嘆地說,她四十有五,見識過不少夫妻,從沒有見過像凌峰這樣疼妻子的男人。
趙嬤嬤說:「咱們少夫人溫婉又喜氣,模樣兒又好看,粉粉嫩嫩的,嬌滴滴又柔嫩嫩的,別看咱們世子爺剛毅峻冷,但百練鋼也要化繞指柔。自然要疼少夫人的。」能主動疼惜老婆的男人畢竟是少數,但做妻子的能得到男人的疼惜,卻是種本事。
張嬤嬤感嘆地道:「是呀,少夫人這樣的人性子,哪個男人不疼?」頓了下,又說:「就是少夫人孩子氣了些。」
趙嬤嬤就笑了起來,「這你就不懂了,正是因為過得幸福,才會越活越小呀。」那些年紀輕輕就穩重端穆的,十有八九都是婚姻過得不幸福。
「可到底已是當家主母……」
趙嬤嬤不以為然:「少見多怪。」甚至在心頭說:你還沒見過武夫人,都快奔六的人了,在侯爺面前也還偶爾撒下嬌呢,徐璐這又算得什麼呀?
……
徐璐對張家大小姐張銀非常有好感,非常希望張銀能做她的弟媳婦。一聽連氏說秦家也在打張銀的主意,可就再也坐不住了,趕緊讓連氏儘快安排她與張夫人的見面。
連氏自然不敢怠慢,不出兩天就安排好了,派了婆子來,邀請徐璐十月六號那日去護國寺上香。
十月六號這日,徐璐帶着徐珏前去了護國寺,說是去護國寺祭拜文典星君,保估徐珏順利高
中。
徐璐不疑有他,果然就跟着去了。
只是看着徐珏一身淡藍色粗布四方巾,天青色細布長袍時,徐璐差點沒跳起來,「怎的就穿這件衣裳?」
徐珏低頭,打量身上的袍子,扯了扯腰上的豆綠色布帶,笑着說:「祭拜文典星君嘛,自然要穿樸素些的。穿得太華麗了,萬一把星君大人閃花了眼怎麼辦?」
「可是,這也太……」樸素了些,衣裳甚至還洗得半舊,不過倒也漿洗得乾淨。
徐珏毫不在意地笑道:「長姐,我知道,衣裳關乎着一個人的臉面,可自從在豐臺街吹了一個多月的風,愚弟卻悟出了一個道理。普通人就是穿綾羅綢緞別人只會當你是暴發戶,可富貴人家就是穿粗布衣裳,人家只會說這個人有底蘊。就拿長姐來說吧,長姐無論去哪,不管穿什麼,卻不會有人嫌棄長姐穿得寒磣什麼的。反倒是那些回回都穿新衣的人,反而讓人說不莊重。可見,一個人的衣着好壞,也是與身份相關的。」
徐璐又好氣又好笑:「打哪學來的歪理。」但心裏還是認為徐珏說得有道理,也就沒有督促他去換掉。這件天青色長袍雖然洗得發舊,但穿着確是舒服,用細布做的,格外柔軟舒適,又透氣,沈家方家這些書香世家子弟也大都用的細布料子,還一個個都是半舊不新的,反而還能引領京城時向風潮,這也不得不說明,到了一定的身份地位,就可以隨心所欲了。
徐璐看他腰間拴着個草綠色比目雙魚送吉白玉佩,就說:「這塊玉佩已經少有人佩戴了,換一個吧。」打開一個兩尺長六寸寬的海澡紋八寶盒,選了個雞血石打造的刻步步高升小方印遞給徐珏,「這是你姐夫以前戴的,這兩年少有戴在身上了,放在那也怪可惜的,就送與你吧。」
徐珏不肯接受,說太貴重了,這個小方印並不小,足足有二兩多重,市面上也很難見到的。
徐璐就說:「咱們這樣的人家,穿着樸素些也無防的,但佩飾方面總也要講究一二。京城裏的人,眼光都毒着呢,聽姐姐的,戴上吧,改明兒得了空,我再給你選幾個適合你的玉佩給你送過去。」
凌峰的壓袍玉佩,沒有一百枚也有九十枚,偶爾還會制些新的,好些玉佩都束之高閣,還不如送給弟弟,讓他戴着撐撐門面也是不錯的。
徐珏卻有些猶豫,有些不高興地說:「長姐,愚弟早已過了與人攀比的年紀了。」
徐璐笑着拍了他的腦袋,嗔道:「誰要你去與別人攀比?就咱們那麼點家業,也沒有資格與別人家攀比呀?不過是你姐夫不常戴的佩飾而已,給你又何妨?難不成讓外人說你姐夫對你不好,你就好過了?」
因為這陣子賣字畫的事兒,也在圈子裏傳開了,好些認識的都旁觀側擊地問他,凌峰這個姐夫是不是對他不好。徐珏苦惱不已,生怕讓姐夫知道後不高興。
如今聽姐姐這麼一說,徐珏才明白過來,他自以為是的「君子重義輕財」還是有些狹義了。
……
徐璐姐弟趕到護國寺時,張家人已經到了。
到底都是同在京城為官的,徐璐與張夫人雖然不常見面,但也還是認得的,「碰巧」碰到後,徐璐索先打了招呼,並且熱情地邀請張夫人去廂房裏歇息。張夫人也看得出徐璐一片誠心,自然不好拒絕。
石青底織銀花紋褙子,頭戴石青色額帕的張夫人看起來很是文雅,雖然已上年紀,但皮膚白皙,慈眉善目,語氣溫和,一看就知出自良好教家之養。
陪同張夫人的還有張家大媳婦朱氏,以及張小姐,張銀。
張銀穿着湖素麵杭綢比甲,烏黑的青絲鬆鬆地挽了個纂兒,纂兒旁還插着一排紫色丁香花和茉花,看上去清麗動人,瑩淨清新。
張銀柳眉鳳眼,不笑時,就有些生人匆近的倨傲,但笑起來卻如百花齊綻的美艷。五官非常好看,明麗精緻,說不出的韻味,總之,這是個十足的美人兒,並且第一眼就能給人很驚艷的感覺來。
最讓徐璐羨慕的是,張銀與自己差不多身高,但人家因為體態偏瘦,看起來就比較高佻優雅,纖濃合度,體態苗條,真是個讓人看了第一眼就不想移開眼睛的美人兒。
再低頭看着自己,肉臉肉手肉腿的,一身都是肉,所以特別羨慕長得苗條的女子。
「哎喲,張小姐挺適合這些花的,看起去真是人比花嬌了。」徐璐打量張銀頭上那一排細小的花朵,白花不適合佩戴在頭上,但合着紫色的丁香花可就柔和了白花戴出來的淒涼感,清麗中又見優雅,變得動人溫婉,很是驚奇:「這花還能這樣排,真漂亮。」
張銀笑得很是爽利,「家中植了幾珠花,我看開得挺不錯的,就采來戴在頭上。先用針線串起來,一朵茉莉花,一朵丁香花串好,戴在頭上或脖子上都好。少夫人若是喜歡也可以自己弄的。」
徐璐就又與張銀討論起什麼種類的花,怎樣佩戴的問題,氣氛漸好。
去拜了文曲星君的徐珏就這時候進來了,當瞧到與徐璐一道坐在八仙桌前的張夫人時,愣了愣,說:「不知長姐有客人,是我冒犯了。」趕緊向張夫人施了個禮,就要退出去。
徐璐趕緊叫住他:「這是四眼井胡同左都御史張家的太太,既然見着了,就向張夫人見個禮才是。」
徐珏又向張夫人施禮。
張夫人微微欠身,還了一禮。
徐珏又向朱氏和張銀還了一禮。
徐璐看得仔細,張銀飛快地與徐璐施了禮,看了徐珏一眼,臉上忽然飛上一片紅雲,眼裏閃過羞怯和欣喜。
而徐珏……
徐珏臉上也閃過欣喜,不過很快,又有些懊惱,因是外男,施了禮後,就趕緊退了出去,徐璐發現他在出門之際,還特地正了正頭上的平定四方巾。
這是怎麼一回事呢?
饒是見過不少世面的徐璐,也有些茫然了。
最讓她奇怪的是張夫人,直至徐珏出去後,才收回目光,轉頭笑問徐璐:「令兄弟可真是一表人才。」
徐璐收回心思,說:「夫人過獎了,我兄弟單一個珏,字未人,今年十六歲了,明年三月間就滿十七歲。拜在東閣大學士沈大人門下,在沈氏族學裏念書。」
張夫人就笑着說:「居然是沈大人的門生,這可了不得呢,有多少人想拜在沈大人門下,都不得其門。想必令弟學問是真的不錯的。」
果然,有個厲害的師承在仕林中是確實吃香,儘管徐珏只是沈任行的掛名弟子,但有這層關係在,徐珏的身份也被抬高了不少。
徐璐越發感激起秦氏姐妹了。若無這對姐妹的步步進逼,徐珏哪會奮發圖強。實在是因為被逼得走投無路了,這才硬着頭皮請教沈任行。
沈任行有計相之稱,向來厭惡坐享其成的二世祖,推祟男兒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的真蒂,徐珏風雨無阻地擺台了一個多月的攤子,也磨練出其堅韌的心性,反而還入了沈任行的青睞。雖未正式舉行拜師禮,但沈任行主動把徐珏列為記名弟子,也算是了認同了徐珏。
徐璐說:「不過是記名弟子罷。我聽聞張太太膝下五位公子,全是讀書的好苗子,張大人更是清貴派里的領袖,張家門弟之清貴,可是令我輩諸人望塵莫及呀。」
丈夫在仕林中的確實享有清譽,兒子們也個頂個的爭氣,張夫人着實是自豪的,聞言就謙遜道:「不敢不敢,當不起少夫人誇讚。凌大人才是人中龍鳳,剛毅果決,有勇有謀,那才真正令人欽佩的。」
與張夫人說了會子話,張夫人又主動把話題轉到徐珏身上,還問了徐珏不少事兒。
徐璐實在是喜歡張銀,對張夫人自是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應付。
張夫人問得最多的還是徐珏擺攤的事兒。
徐璐就笑着說:「剛開始我們也還被蒙在鼓裏的,後來知道後,未人已經在豐臺大街闖出了小小的名氣了。我也偷偷去瞧過他,雖說擺攤掙錢是有些自降身份,可我覺得,男子漢大太夫,只要行得正坐得直,擺攤就擺攤吧,至少可以證明,我們家未人,不靠家裏,也可以自力更生了。」
張夫人點點頭,說:「是呀,自古以來窮文富武,好些人,自詡為讀書人,多迂誕浮華,不涉世務。令弟能夠屏棄清高,也是個本事。最難得的是,能夠操業清高,可謂立德矣。令弟真的很難得,將來必成大器。」
看得出來,張夫人這話里也是很真誠的,不似客氣敷衍。
而朱氏也偶爾湊上一兩句,氣氛越發濃烈,張銀則紅着臉兒,雙眼卻是亮晶晶地,也偶爾說上一兩句。
為了不被人瞧出來,徐璐也沒有過多詢問張銀的事,反正她對張銀無比滿意。
說得差不多後,徐璐藉故如廁起身,張夫人也起身說:「時侯也不早了,我們也該走了。」還邀請徐璐有空去他們家玩。
徐璐點頭應了,說改天一定去。與張夫人一道出了院子,就瞧到不遠處桂花樹下的徐珏。
張銀飛快地唆了眼徐珏,又趕緊低下頭來。若不是特意注意他們,徐璐也不會發現了。
張夫人就笑着對徐璐說:「令弟與我家三小子差不多的年紀,三兒也時常與我說起過令弟,很是佩服令弟的為人。以後若是得了空,可要時常往來才好,一道切磋制藝也是好的。」這徐璐也笑着說:「貴府三公子才學過人,我家未人能得了三公子的眼,也是未人的福氣。」
與張夫人道別後,徐珏這才走過來對徐璐說:「長姐,我衣裳弄髒了,想回去換一件。」
徐璐看他洗得發白的袍擺上有些許的泥跡,說:「不用了,反正一會兒就要回去了。」
徐珏臉色上閃過失落和懊惱,不時扯着自己的衣裳,一副想鑽地洞的模樣。
徐璐故作沒瞧到,如了廁出來,對徐珏佯裝不經意地說:「剛才那位張夫人,就是左都御史張翰張大人的夫人,那位張小姐長得可真好看,顏色生得好,又還落落大方。並無世家女子的傲氣,又無小家碧玉的唯唯喏喏,不知要便宜哪家小子。」
徐珏臉色微變,神色越發懊惱了。
徐璐又說:「剛才與張夫人談得極為投機,她還要邀請我去她家玩,你說我要去麼?」
良久,他擠出一句話來:「張夫人誠心相邀,長姐自是該去,到時候,我陪長姐一道去吧。」
這小子,還挺會見縫插針的。
回去的路上,徐珏甚至還埋怨徐璐,早曉得在廟裏會遇上張家人,就不該穿得如此樸素寒酸。
徐璐聽得閃了好一會兒神才明白剛才他見了張家人後侷促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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