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質疑趙武的話。
那麼,有義務對其他領主承擔救濟責任的人是誰?
唯有國君!
趙武這句話就是「封建」,它帶有濃厚的封建意識。
以前,個個封建小領主只是模模糊糊的意識到這個天然法則,從沒有人把這個法則用最簡短的語言,清晰地說出來,這讓在座的大大小小領主豁然開朗。
雖然趙武這話是拒絕之言,但領主們還是不約而同的點頭。
趙武也在暗自點頭——果然是霸主國,晉國能夠取得霸主地位數百年,不是毫無原因的,至少在座的這些領主,都能夠講道理,都能夠接受真理,雖然真理總是赤果果的,讓人聽了不舒服。
魏絳用手指捅了捅悼公,悼公明白了趙武話中的意思,他問:「你既然只對你的領民承擔責任,那你的領民我就可以安心了。既然你只對我有義務,那麼寡人想知道:如果我出面收購你多餘的糧草,你能夠拿出多少?」
趙武低聲跟齊策商量了一下,說出來一個小的可憐的數目,這數目讓趙武都不好意思,但讓悼公驚得站了起來:「想不到趙家如此富裕,各家領主都絕糧了,趙家在養活自己的同時,還能拿出這麼多的食物。」
趙武拿出來賣給國君的物資主要是雞鴨魚肉。這玩意飼養起來無需壯勞力,也不用佔用耕地。在如今這種大家都窮的揭不開鍋的情況下,購買力萎縮,這類物資也不好銷售,乾脆——都賣給國君。
高價傾銷!
但趙武忘了這是一個「肉食者鄙」的時代,肉類都是奢侈品,所以他拿出的數目,雖然在現代人眼中數量極少,但在春秋人眼中,那就是「極致的豪奢」。
國君還在感慨,趙武已經從齊策手裏接過幾張白紙,把毛筆準備好,磨好墨汁,而後將這一切書寫工具遞給國君,羞慚第說:「君上,嗯,你知道的,我家嬌嬌向來不許我把東西白送給別人,國君要從我家購糧……嗯,諸侯小國跟我們出戰三年,想必不繳納徵稅了,鄭國的徵稅我們也沒有收到,國君口袋裏也沒錢啊——你給我打個『白條子』,咱們先商量好價錢,回頭國君手上寬裕了,再支付這筆錢,如何?」
既然談到了嬌嬌,智罌、中行氏、荀家三家都坐不住了,智罌咳嗽一聲,勉強說:「嬌嬌越來越不像話了。」
智罌只說嬌嬌不像話,卻沒說不讓國君打白條。這就是說,他對趙武這種行為是不贊同滴,但絕不反對。嗯,總的說來,還是舉雙手支持的。
中行偃與荀家兩人尷尬的點頭附和:「果然啊,嬌嬌嫁人了,脾氣反而變本加厲了。」
中行偃與荀家這是很不負責任滴,他們的意思是說:不是我們沒把嬌嬌教育好,實在是……其實嬌嬌以前是挺好的一個人,都是嫁了人之後才改變的,這事兒,與我們無關。
讓國君打欠條——趙武這種行為,擱現代,別說讓國君打欠條了,就是讓一個縣長打欠條,也足夠跨省追捕無數次了。
然而這是春秋,春秋是一個尊重商業契約的時代,連周天王欠商人的債,尚且被商人逼得四處躲藏,不得不修築躲債台躲避,何況晉國這個有契約法的國家。
悼公逼不得已,很無奈的提起筆來,按趙武家臣齊策的指點,立下了契約。契約除了規定這些商品的價格之外,還規定了利息高低……也就是說:這筆錢是趙武給國君的低息放貸,國君用這筆錢購買趙氏的食物,還款時間越早,利息越低,拖延時間越久,國君付的利息越高。
當然,作為臣子,趙武也要負擔上一部分義務——該筆借款中,趙武用三年應繳納的徵稅抵償,給國君打了個很高的糧價折扣,折扣下來的款項國君不用償付,但利息要照付,相對應的,趙武三年不用向國君繳納徵稅。
簽完了契約,國君仔細看着那張紙,嘆了口氣:「聽說葉公在這種牆紙上畫了一條龍,上次去你家的時候,也沒好好觀賞一下,現在這時候,宮城顯然不適合貼這種牆紙了。」
盲人樂師師曠在旁邊拍手讚賞:「國君說的對,現在不是奢侈的時候。」
荀罌用咳嗽聲提醒,這事既然牽扯到嬌嬌,他有點不好意思開口。副元帥中行偃也不好意思開口,還是魏絳開口催促:「主上,既然拿到了食物物資,如今各家都在眼巴巴的盼望這分配方案,請君上宣佈一下。」
悼公又一聲長嘆,把借條遞還給趙武:「你是大司徒,這些東西如何分配,應該是你的職權。……」
「不行」,下軍將欒黶跳出來:「趙武子跟韓家關係密切,與元帥、副元帥也不錯,嬌嬌既然在趙家,絕不會讓他的父兄餓肚子——這數家與趙氏關係如此親密,讓趙武子來分配,那我們其他人豈不要餓肚子了?向來,東西不怕少,而怕分配不公正(不患寡而患不均)。」
趙武舉着那份借條看了看,嘆氣:「你不怕少,怕分配不公,我卻嫌它太少了……好吧,如今各家都在共度難關,我先記錄下,每家放棄的專利有多少?想必這一點也需要公正。」
欒黶有疑問:「山林上一點點野物、樹木,難道能當飯吃飽?或許山中那點礦產,能換上些錢……但也換不來糧食啊!今天,你手上那些糧食不分配下去,大家今晚就要餓肚子。」
趙武晃了晃那張借條:「魏絳的意思我明白,山上的飛禽走獸,藥材,礦產,在別人眼裏不算什麼,但在商人眼裏,它們能把這一切變成錢,當然,只要利潤足夠豐厚,他們也能把這一切變成糧食。
我剛才說過,從來權利義務都是相等的;欒黶你也說,要公正。那麼,為了體現權力與義務,為了體現公正,這些物資的分配不能按照各家勢力的大小,應該按照你獻出的專利份額分配,你讓出的專利價值越大,分配給你的物資越多——這就是公正。」
悼公馬上贊同:「我本來還為如何分配而為難,這下好了——蒲城附近有一座銀礦,那是寡人獻出的專利;如果這不夠,寡人決定在讓出部分銅礦與鹽池的收入。」
欒黶想了想:「我家的領地都是良田,領地內一點山林不含……也許我可以讓出幾條河流來,但河裏捕的魚能價值多少?這樣一來,我分的物資,不就數量最少了?我不干!」
「河流不算」,趙武表態:「這次國君讓出專利,我也請各家都放棄對河流的專利,尤其是那些大河——河上的船隨水漂流,漁夫哪能知道船漂流到什麼地方,河流專利限制了漁業的發展。所以,我請各家都放棄都河流的專利。
今後,我們要大力發展捕魚業,另外,從齊國、衛國購買的糧食,也要通過河流運輸,如果河流分成一段一段的,這段屬於某家族,下端屬於另一個家族。即使各家族不對通行船舶收費,船隻光是辦理入境手續也平添不少麻煩,所以請各家一起放棄對河流的專利,讓老百姓通行於大河之上。」
欒黶耍無奈了,他雙手一攤:「那我們家再也拿不出來其他的東西了,你看着辦吧,我不信你敢把我家的武士餓死,反正我是打算,以後去你家混飯了。」
趙武不理欒黶,繼續說:「這次戰爭,也發現了一個問題,戰爭發生在魏家領地,除了韓家、魏家關係好,軍隊可以隨意穿行外,其他各家族的援兵,到了魏家領地外,卻不敢隨意進入,怕觸犯了領權。而魏家家族首腦不在,其他人忙於應付戰爭,沒有接待趕來的援兵,使得我們在面對秦軍的時候,數量上處於劣勢。
這次大家都願意讓出部分專利,那就請各家都拿出一條貫通本領地的大路來,讓出這條大路的通行權。我準備把這些大路都串起來,組成貫通國中個個領地的國道,便於我們今後隨時調動軍隊——請讓我們的國民自由的行走在大路上吧,我們一家讓出一點權力,我們就是整個一個國家。」
欒黶繼續挑釁:「小武子,你聽到了嗎,今晚我去你家吃飯。」
趙武繼續說:「有些家族手頭沒有山林湖澤的專利……」
趙武露出羨慕的神情,嘖嘖讚嘆:「全是可以耕作的良田,竟然找不出一塊山丘——那麼好吧,沒有東西你就出人,這些人並不是永久出讓的,算是國君暫時租借。國君租借這些人手,負責修通串通國內的『國道』,而後我們按照各家所出人手的多少,付給各家相應的薪酬……當然,對那些勞力我們是管飯的。」
「聽聽」,中行偃低沉的插嘴:「小武安排的多好!阿黶,今天各家族都在這裏,他們都不是來白吃飯的,你再要吵鬧不休,信不信大家一起鬨你出去。」
荀罌馬上出面緩和氣氛:「阿黶剛才既然說到了嬌嬌的關照,那我們智氏就不參與趙氏物資的分配了,相信嬌嬌不會讓我們幾個家族餓死。」
中行偃、荀家也馬上表態:「我們兩家也不參與了。」
韓起微笑:「我韓氏可不能不參與啊,這次出戰是我初次單獨領軍,我已經把韓氏的私兵全部帶上了,路過韓地的時候,我看到父親袖子都破了,卻沒有替換的衣服,我韓家現在已經窮的熬不過去了,所以我不能放棄。」
悼公微微嘆息:不成熟啊,韓起還沒有成熟。如果是韓厥在這裏——不,哪怕是公族無忌在這裏,絕對不會做出這個表態。
趙氏什麼時候虧待過韓氏,他哪怕是餓死了智家人,也不會讓韓氏挨餓啊。
趙武沖韓起微笑點頭,繼續說:「我趙家支援的的物資,這次只能分配一半,今晚我們會對各家放棄的專利進行評估,明天召集商人承包這些專利,等這些專利兌現成糧食,我想大家已經可以挨到春耕了。不過,請各家趕緊把道路規劃好,因為糧食要順着這些國道運送到各家門口。
另外,為了方便運輸,我們今後也必須對各家戰車的輪距做出統一規定,這叫『車同軌』;還有度量衡問題,大家都擔心自己拿到手的糧食分量不足,為了公正,我們必須把全國的度量衡統一起來,大家都用一個秤稱糧食,都用一把尺子量衣服,這叫『衡同量』……暫時我只想到這麼多,反正我們還有時間,我回頭慢慢再想……」
趙武說出串聯國道的時候,魏絳已經站了起來,等到他說車同軌的時候,士匄臉上變了顏色,荀罌悚然動容,悼公也坐不住了:「全面改革,這是一場全面的變革,這場變革之後,我們的國力將更加鼎盛。」
雖然是自己的女婿,但荀罌評價起來也絲毫不謙虛:「昔日趙莊子(趙武祖先趙衰)改革,使我晉國走向了開化;范武子改革,使我晉國有了法律;今日趙武子這一變革……我不知道該怎樣評價這場變革,但我卻相信,後人談起這場變革,不會認為它的價值比前面兩次低。」
荀罌的話太誇張了,其實晉國一直在變革,他只談到了兩次重大變革,而另外兩次更加重大的封建制度變革,他提都沒提,更多的變革,也讓他忽略。
從不傳統,總是在變革中前進,這是晉國能夠雄踞霸主之位兩百年的奧秘。
荀罌如此鄭重其事,士匄也用力點頭——士匄是欒黶的岳父,他的智慧欒黶是向來佩服的,連士匄都對這些變革政策鄭重其事,對面的小武,卻好像這些政策的實行理所當然一樣,輕鬆地信手拈來,欒黶不禁屈服:「父親常說,小武智慧,看來我是真不如他……不過我很能打的。」
戰敗的士魴正蹲在欒黶身邊,整個會議過程他一言不發。等到討論結束,大家開始亂紛紛匯報自己出讓的專利時,他在一片吵雜中,駁斥欒黶:「你很能打嗎,去,找趙武子單挑。」
欒黶脖子一昂,但一眨眼,他的腰又躬下了:「武子正忙着呢……回頭,我回頭一定找他單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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