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在家的黨員們都來了,村民也陸陸續續地來了二十多個。文化大院裏熱鬧了起來,每個房間裏都生起了煤爐子,每個房間裏都有人,有的看書,有的下棋,也有的打撲克,還有幾個老太太在看電視。那台電視是馮振傑從家裏搬來的。
馮春波到各屋裏看了看,與鄉親們打招呼。在看電視的幾個老太太中,就有他的五娘王氏,他過去打招呼說:「五娘怎麼過來了?」
王氏笑眯眯地說:「在這兒生着煤爐子,看着電視,每天還可以賺五塊錢,這麼好的事為啥不來呢?」
馮春波聽了一愣,他雖然從小生活在農村,但是他卻對村裏的很多事並不清楚,從小學到中學,再到大學,畢業後又參加工作,他只是回家吃飯睡覺,家好像是一個客棧,提供吃和住,他對村裏的情況竟然很不了解。他小的時候看電影,那些翻身的農民總是很熱情地參加村裏的大會的。現在,聽了五娘的話,他有點不明白。他在院子裏找到了馮振傑,問起了這件事。馮振傑如實告訴了他。
聽了馮振傑說的話,馮春波的心裏很震驚。他很為現在的農村擔憂,青壯年都外出打工去了,村里只留下老幼婦孺,村裏的基層組織只是一個空殼,黨員長時間不過組織生活。這樣下去,農村會越來越荒涼,所謂的新農村建設只不過是牆上畫餅。
還不到九點,縣報、縣電視台的人都來了,記者們忙着採訪、拍攝,報社和電視台的領導則都去肖雲斌那兒等候指示。
十點多鐘,市委巡視組在市委組織部部長馬其虎帶領下,浩浩蕩蕩地來到了馮家村文化大院。
一時間,整個文化大院裏人聲鼎沸,熱鬧非凡。記者們長槍短炮一齊上,領導們的臉上都帶着一種矜持的微笑,在文化大院裏採訪結束了。馬其虎提出要到村里轉一轉,肖雲斌等人陪同巡視組領導,在馮振傑的指引下向村里走去。記者們前呼後擁,張友林和馮春波也緊跟着。來到一戶村民的家門口,馬其虎從敞開的大門看到院子裏曬着棉花,便說進去看看。
馮春波知道這是馮民田老人的家。進了院子,馮民田老漢急忙迎出來,他一見滿院子的人,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兒。馮振傑趕緊走過去告訴他說是市縣的領導來搞調研。老人不知道啥叫調研,他就扎撒着手站在那兒。
馬其虎走到老人身邊,彎腰抓起一大把棉花,然後半側着臉問老人:「大爺,今年的收成怎麼樣啊?」記者們照相機、攝像機都對準了馬其虎。馬其虎的臉有一大半是對着鏡頭的,臉上始終保持着微笑,手中的棉花向上托着。馮春波看到他那個樣子,只想到了一個詞:作秀。
令人好笑的是馮民田老漢,他聽見馬其虎問他今年的收成,他說:「棉花正在坐桃的時候,遇上連陰雨,棉桃都落了。多虧這一段日子天氣很好,收成還算馬馬虎虎。」
組織部部長的名字叫馬其虎,馮民田老漢說收成馬馬虎虎,很多人想笑,可是誰也不敢笑。每個人都莊嚴得像坐在主席台上一樣。
到了晚上,縣電視台播出了市委組織部部長馬其虎率領市委巡視組到蘆花鄉視察的新聞。電視中,馬其虎手中抓着棉花、滿面微笑地站在馮民田老漢身旁,播音員的配音說:「市委常委、組織部部長馬其虎同志與馮家村村民馮民田老漢親切交談,馮民田老漢激動地說,看到了老八路作風又回來了。」
聽了這句話,馮春波氣憤地想,這真是強jian民意啊!馮民田老漢何曾說過那樣的話?老八路作風是那樣的嗎?如果老八路也是這樣作秀的話,怎麼會贏得老百姓的擁戴呢?他忽然有了要寫點什麼的衝動,於是,他鋪開稿紙,寫了一篇文章。
市裏的巡視組一走,肖雲斌也走了,但他卻把何明群和張啟正留下來,讓他們在馮家村搞一個關於基層黨建的調研,爭取在活動期間寫一篇這方面的調研文章。何明群和張啟正心裏很明白,肖書記之所以帶他們兩個來,就是為了讓他倆給他寫篇文章,他好發表在《蘆花河日報》上。
肖雲斌走後,張友林也找藉口回到了鄉里,留下了馮春波陪着何明群和張啟正搞調研。吃過晚飯以後,三個人在一起商量這個調研報告怎麼寫。張啟正也想藉此機會對馮春波進行一番考察。張啟正給肖雲斌當了幾年秘書,他也覺得累了,肖雲斌想讓他到財政局當局長。因為現在的財政局局長是縣長王衛青的人,對此,肖雲斌一直耿耿於懷。可是他的親信中沒有合適的人選,於是,他便想讓張啟正去當這個局長。他曾經對張啟正說過,張啟正嘴裏說還想跟着肖書記繼續干,可心裏其實是很高興的。雖然,財政局長只是個科級幹部,但是,它的重要性要超過很多副處級領導。再說,幹上幾年財政局長,提個副處級也是很容易的。眼下,就是還沒有找到合適的人來代替他現在的秘書位置,縣委辦的那些秘書肖雲斌都看不上。因此,當肖雲斌對馮春波感興趣的時候,他便對馮春波更加注意了。馮春波的寫作能力他是知道的,從《蘆花河日報》上他讀到過馮春波的散文和詩歌等作品,他覺得馮春波的文筆是很不錯的。但是,做秘書光有好的文筆還不行,還必須有敏銳的政治嗅覺,能捕捉領導言談舉止中的信息,能領會領導的真實意圖。現在,他先問馮春波對基層黨建有什麼看法?
馮春波說:「張主任,我昨天晚上正好根據昨天的所見所聞寫了一篇短文,您看看,給指點一下!」
馮春波一邊說着一邊從口袋裏拿出幾張稿紙,遞給了張啟正。張啟正接過來,迅速地瀏覽了一遍。他也是整天寫稿子、看稿子,所以看得很快,只幾分鐘便看完了。看完以後他卻沒有遞給何明群看,他說:「寫得不錯,但是與我們這次的調研不是一回事,先放在我這兒,等有時間我得詳細看看。現在,我們還是先請何主任給我們理一個思路。」
一邊說着,他一邊把那幾頁稿紙摺疊起來,裝在了口袋裏。
他的這個舉動令馮春波很詫異,何明群也覺得有點奇怪。但是他們倆都沒有說什麼。馮春波沒有說話,是覺得張啟正肯定有話要對他說,但是不能當着何明群的面說。何明群不說話,是他覺得張啟正這麼做,必定是馮春波寫的稿子裏有不應該讓他知道的內容。雖然張啟正只是黨委辦的副主任,但是他還是縣委書記的秘書,所以,他不想讓自己知道的事,自己就最好是裝聾作啞。
何明群謙遜地微微一笑,說:「其實,張主任才是寫文章的高手,不過既然張主任讓我先說,那我就先說,就算拋磚引玉吧。」
張啟正笑着,淡淡地說了一句:「何主任客氣了。」便微笑着看着何明群。何明群便開始說他的構思。何明群說完以後,張啟正又補充了幾點。然後三個人便分工。
分完工,馮春波就告辭出來,張啟正說正好打算出去走走,散散步。然後便與馮春波一起走出了文化大院。
一走出文化大院,張啟正便說:「春波,我們都是干秘書工作的,我比你年長的幾歲,我想以兄長的身份和你說幾句知心話,不知你是否願意聽?」
剛才馮春波就知道張啟正有話要對自己說。現在一聽張啟正這麼說,他知道張啟正對自己決沒有惡意,於是他說:「張主任,我剛剛開始寫材料,還很稚嫩,能得到您的指點,我感到很榮幸!」
張啟正說:「那我就不再客氣了。我們就直來直去。我先問你一個問題,你認為當好一個秘書最基礎的東西是什麼?」
馮春波幾乎不假思索地說:「我覺得最基礎的是要有好的文筆和觀察能力。」
張啟正搖了搖頭,說:「春波,你說的這兩點都很重要。但卻不是最重要的。」他稍一停頓,接着說,「你說的這兩點可能對於作家來說是最基本的,可對於一個秘書來說卻不是。」
馮春波詫異地看着張啟正,張啟正說:「秘書是給領導服務的,領導是搞政治的。所以,要想當一個好秘書,最最基本的東西是要有敏銳的政治嗅覺。這是一個秘書和作家的最根本的區別。大文豪郭沫若看過《孫悟空三打白骨精》後,曾經寫了一首七律《看〈孫悟空三打白骨精〉》:
人妖顛倒是非淆,對敵慈悲對友刁。
咒念緊箍聞萬遍,精逃白骨累三遭。
千刀當剮唐僧肉,一拔何虧大聖毛。
教育及時堪讚賞,豬猶智慧勝愚曹。
春波,你看,郭沫若的感情和我們普通觀眾是差不多的,他也和我們一樣,十分憎恨唐僧的愚蠢,所以才有『千刀當剮唐僧肉』的詩句。可是mao主席看到他這首詞以後,卻有不同的看法,於是寫了一首《七律·和郭沫若同志》:
一從大地起風雷,便有精生白骨堆。
僧是愚氓猶可訓,妖為鬼蜮必成災。
金猴奮起千鈞棒,玉宇澄清萬里埃。
今日歡呼孫大聖,只緣妖霧又重來。
你看,在mao主席的這首詞中,他說『僧是愚氓猶可訓,妖為鬼蜮必成災。』唐僧再愚蠢,他畢竟還可以改變,可妖呢?是不會改變的,是必定會成災的。從這兩首詞中,就可以看出政治家和文人的區別。當然,我們不能和mao主席他老人家相提並論,但是,我們做秘書的是替領導整理文字的,所以,必須要深刻領會領導的真實意圖。」
馮春波覺得張啟正說的關於政治家與文人之間的區別是很準確的。自己對郭沫若的詞和mao澤東的詞都很熟悉,尤其這兩首,自己早已能熟背。可是自己怎麼就沒有發現這其中的區別呢?但是,張啟正後邊說的秘書必須按照領導的意圖去做文章是在偷換概念。但是,他說的的確是當下做秘書必須遵守的原則,否則得罪了領導,這個秘書也就當不成了。
張啟正見馮春波低頭思索,他掏出那幾頁稿紙,遞給馮春波說:「以一個文人的眼光來看,你這是一篇好文章。不僅文筆優美,且憂國憂民。但是,這不符合肖書記的意圖。千萬不能拿出來發表,回去按照我和何主任說的思路重寫一篇吧!」
馮春波雖然覺得這樣做有悖於自己信仰,但是,他也深知,如果自己不做出屈服,就會被淘汰出局。所以,他只得很認真地點了點頭說:「張主任,您的教誨使我如同醍醐灌頂,今後還請您多給以指點。」
張啟正說:「肖書記很看好你,希望你能夠把握住這個機會。」
馮春波當然知道張啟正這句話的分量,他回到家以後連夜又重新列了一個提綱,第二天拿給張啟正和何明群看,兩個人又給了他一些具體的指導,然後仍然由馮春波執筆寫調研報告。三天以後,張啟正和何明群帶着調研報告回了縣裏。兩天後,這篇調研報告就發表在《蘆花河日報》上,署名是肖雲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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