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成蘇培盛了
康熙四十七年
三月十二,無逸齋
四阿哥邁進內室時,胤礽正閒適地靠在軟榻上,手中一卷經冊,身上沒了制式繁重的蟒袍,只披了一件灰色短褂,炕桌上擺着一套白瓷茶具,茶碗間還飄着淡淡的茶香。
引着四阿哥進門的太監安懷,先一步開口道,「啟稟二阿哥,雍親王到了。」
四阿哥瞄了一眼身前的太監,神情頗為冷淡。
胤礽聞聲抬起頭,沖四阿哥淡然一笑,「老四來了,快坐下。」
&弟來看看二哥這兒缺什麼不缺,」四阿哥拱手行了一禮,坐到軟榻另一側。
皇上下旨廢太子,無逸齋內,太子昔日的用什俱被收回內庫,胤礽又是戴罪之身,沒有俸祿爵位,如今無逸齋的陳設是連普通皇子都不如了。
&勞四弟費心了,」胤礽緩慢地坐起身,給四阿哥倒了杯茶,「在這宮牆中,什麼樣的日子不是過?二哥能有本書,有碗茶,就心滿意足了。」
安懷小心地湊上前捧起茶壺,討好地沖四阿哥道,「奴才去給王爺換壺新茶。」
四阿哥沒有理會安懷的刻意諂媚,待安懷退出屋門,才對二阿哥道,「這個太監看起來可不是個安分的。」
&個奴才而已,能做事就行了,」胤礽淺淺一笑,一手撐在額頭上,「這幾日,朝上很熱鬧吧?」
&四阿哥抿了抿唇,「雖然皇阿瑪的旨意很堅決,但三公九卿間還是有不少為二哥說話的。」
胤礽苦笑一聲,搖了搖頭,「只是些慣於維護舊制的聲音而已。其實,只要儲位定立,是誰在那個位置,對他們來說,沒什麼差別。」
胤禛轉頭看向胤礽,視線略略低垂,「四弟有一事一直不明,現今,想問問二哥。」
胤礽端起茶碗輕輕抿了一口,沒有說話。
四阿哥繼續道,「索相身死,托合齊幾人再難以掌控,二哥應該不是頭一天知道,又何故被連累至此?既然可以安排噶禮、張伯行互參一事,何不壯士斷腕,保全自身?畢竟二哥身在儲位三十餘年,一直深得民心,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胤礽輕輕轉着手中的茶碗,目光逐漸恍惚,「這茶具用得久了,總是難免磕碰。說是精貴的東西,可只要一個豁口,便再難露於人前。其實,若可以選擇,誰願意做這麼一件清脆易碎的瓷器,看起來光華奪目,其實還不如乞丐手中的瓦罐,起碼物盡其職,瀟灑自在。」
茶碗應聲而落,碎成了一地殘渣,胤礽的臉上再沒了恬淡安然,刻骨的仇恨化作一股岩漿在漆黑的眸底將一切燃燒殆盡,「天可憐見,我雖不能選擇如何出生,但總可以選擇如何離去。」
胤礽轉頭看向四阿哥,壓抑在嗓底的聲音,如同來自地獄,「曾幾何時,那個人的肯定就是二哥所有的期盼。為了穩固社稷,我夜以繼日,修學作文,以取天下學子之心;為了助他鞏固君權,我宵衣旰食,周旋在權臣宗親之間,以定太子之位。可是如今呢,凡此種種,皆成了我的罪過。」
胤礽低低地嘆了口氣,似笑非笑地抬起頭,嗓音卻越發顫抖,「我曾想過退卻,我想他既然不再屬意於我,我便做個普通的皇子又如何。可他卻不肯輕易放過我,大哥如日中天,皇弟們越長越大,我從當初那個穩固江山的工具變成了壓制兄弟們的劊子手。可即便如此,我依然敬他、愛他,甘願為他掃平一切障礙,哪怕我早就知道,自己的結局未必好過大哥。可是,最後呢?」
胤禛看向胤礽,他的眼底已成一片灰燼。
&毫不愧疚地親手奪去了我最重要的人,又一而再再而三的毀掉我身邊僅剩的一絲溫暖。」
&後,」胤礽突然一笑,「他還問我是不是恨他?」
胤禛抿緊了嘴唇,看着胤礽仰起頭,重重地吐出口氣,「我不恨他了,因為我也不再愛他。他不是很看重那個位置嗎?」
胤礽歪過頭,眼底閃過一絲暗黠,「我告訴你,胤禛,他在怕,怕這些越來越出色的兒子,會把他像喪家犬一樣趕下龍椅。所以,我把你們留給了他,一群野心勃勃,由我一手逼促而成的強大皇子。在未來的時間裏,沒有了太子這面擋箭牌,他將終日活在恐懼之中,戰戰兢兢地守着最後一點尊榮,在君臣權利、父子恩情間掙扎嘶吼。他活得越久,這種痛苦就越深。直到最後,他閉上眼睛時,魂魄都將不得安寧!」
胤禛愣愣地看着胤礽,半晌未着一語,最後直接起身向外走去,直到臨近門口時,才堪堪停住腳步,「我原以為,二哥一直是心向大位,算無遺策,只是天不順意、人不應時而已。沒想到,二哥這一輩子,竟都是為他人而活。在胤禛眼裏,你的恨、你的怨都不過是個笑話。既然不是自己想走的路,為何要一直走下去?既然是自己最重要的人,為何不用命守護?自怨自艾,自甘墮落!如果那人知道,你的餘生都因仇恨而活,只怕會嘆息自己悔不當初,所遇非人!」
&四……」胤礽的聲音在四阿哥背後響起,顫抖的幾乎聽不清楚,「千萬別走上二哥的老路……」
&哥放心,」四阿哥舉步向外走去,「我的人,我的天下,誰都搶不走!」
四阿哥邁出屋門時,室內突然傳來一聲哀嚎,悲戚之聲直入九天!
四阿哥身形一顫,被張保將將扶住,「主子,您沒事兒吧?」
四阿哥閉了閉眼,緩緩地搖了搖頭,「一會兒你再過來一趟,好好敲打敲打那幾個奴才,該添什麼添什麼,一切照皇子的規制來。就算皇阿瑪下旨廢黜,他依然是我大清的二阿哥,容不得他人磋磨。」
&張保低頭領命。
圓明園
四阿哥進到臥房時,蘇大公公正在午睡。
烘得暖暖的帳子,鬆軟的棉被,蘇偉舒服得直哼哼。夢裏他正趴在四阿哥身邊數銀票,一張,兩張……五張……八張……
被子被掀開,一個微涼的身軀靠過來,把蘇偉整個圈進懷裏。
蘇公公不滿地往後懟了兩下,沒懟動,只好哼哼唧唧地往前蹭了蹭,在夢中重新開始數,一張,兩張……五張……八張……
這一覺睡得很長,蘇偉再睜開眼睛時,天色已經漸黑,四阿哥正靠在床頭看書。
&麼時辰啦?」蘇偉頂着一頭毛茸茸的辮子從被窩裏爬起來,一雙大眼睛還霧蒙蒙的。
&快酉時了,」四阿哥抬手給蘇偉遞過一杯茶,「你再睡一會兒,就可以直接用晚膳了。」
蘇偉砸了砸嘴,捧着茶碗湊到四阿哥跟前,「你去無逸齋了嗎?太子怎麼樣了?」
&如死灰,還能怎樣?」四阿哥嘆了口氣,放下手中的書冊,「二哥也確實不易,他生來就是太子,這個擔子他背了三十多年,全靠對皇阿瑪的幾分愛重,可如今——」
蘇偉低頭飲了口茶,「那個得麟不是還潛逃在外嗎?」
&沒有跟二哥提起得麟,」四阿哥伸手摸了摸蘇偉的辮子,「二哥如今的狀態,怕也不會指望得麟做什麼了。」
&子,」張起麟由外而入,小聲稟告道,「馬爾漢大人和富寧安大人來了。」
&寧安?」蘇偉眨了眨眼睛,有點兒耳熟。
&阿瑪准了馬爾漢老退,」四阿哥起身下床,「富寧安接替馬爾漢為吏部尚書,這人辦事能力強,又是大學士阿蘭泰之子,是個可用之才。」
書房
&臣富寧安拜見雍親王,」富寧安俯身下跪,行了大禮。
&書大人請起,」四阿哥靠在椅背上,與馬爾漢對視了一眼。
馬爾漢低下頭道,「啟稟王爺,微臣與富寧安大人交情深厚,富寧安大人一貫仰慕王爺雷厲風行,特拜託微臣引薦。」
&傅已然乞休,還要為胤禛操心,實是胤禛的不是,」四阿哥起身,親自扶起了富寧安,「富寧安大人素有清名,連皇阿瑪都多番稱讚,本王也屢有親近之心。眼下,東宮傾覆,朝堂不穩,以後還有勞大人多多輔佐了。」
&得王爺賞識,富寧安日後必定殫精竭慮,不遺餘力,」富寧安又躬下身,行了一禮。
送走了富寧安,馬爾漢單獨留了下來,「老臣與富寧安相識已久,這人才德雙修,對王爺也是真心青睞,王爺大可重用於他。」
&是太傅引薦,本王定然全心倚賴,」四阿哥將馬爾漢引進內廳,蘇偉給兩人上了茶,規規矩矩地站到了四阿哥身後。
&知太傅可曾聽說,江南科場一事並未結束,」四阿哥端起茶碗,若有所思道,「戶部尚書穆和倫,工部尚書張廷樞奉旨重申噶禮與張伯行互參一案,其結果竟然與張鵬翮等人相同。皇阿瑪分明有意袒護張伯行,打壓噶禮,日前已經駁回了張鵬翮的奏摺,為何穆和倫與張廷樞還要故技重施?我本以為,這互參一事是二哥的手筆,可如今看來,似乎沒有那般簡單。」
&爺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馬爾漢捋了捋鬍鬚道,「互參一案應該確為太子所為,但如今太子被廢,當初的目的再難達成。可這股東風,卻被一些有心之士盯上了。」
&傅指的是?」
&貝勒,」馬爾漢壓低了嗓音,「據老臣所知,王爺並未涉足江南的權益紛爭。」
&實如此,」四阿哥點了點頭,「江南的水太深,又涉及漢人學士,皇阿瑪一直十分忌憚。」
&爺的顧慮沒錯,可是,有些人卻不這麼想,」馬爾漢繼續道,「太子之所以難以撼動,其在江南一地的民心所向是一大重因。也因而,有些人早早就把手伸向了江南。」
&傅的意思是,胤禩已經在江南培養了勢力?」四阿哥揚起眉角。
&甚,」馬爾漢端起茶碗,「俱江南傳來的消息,如今八貝勒在文人學士間的名聲幾乎已不亞於太子了。唯一欠缺的,恐怕就是一儲君的名位。」
&是如此,」四阿哥微微翹起嘴角,「本王就幫幫他!」
三月十六,九經三事殿外
&喜八哥了,」九阿哥胤禟與八阿哥、十阿哥一起走出日精門,「早朝上連番有大臣請八哥下江南主持恩科。如今二哥被廢,皇阿瑪一貫最看重漢人學子,這個肥差遲早要落到八哥頭上了。」
&麼是個肥差?」十阿哥胤誐不解地道,「先有張鵬翮,後有張廷樞,下江南可不是光主持恩科一件事兒,要是卷進互參案里,兩頭兒都不是人。」
&誐說的也有理,」八阿哥開口道,「江南這一趟,不是那麼好走的。更何況,我還不知皇阿瑪如今的心思。萬一又惹得皇阿瑪忌諱,豈非作繭自縛?」
&入虎穴焉得虎子,」胤禟揚起眉梢道,「眼下東宮空懸,這南山集案、科場受賄案和噶禮、張伯行互參案是一樁接着一樁,皇阿瑪就算有所忌諱,也得先想法子把事情解決了啊。只要八哥下一次江南,這在民間的聲望就不可同日而語了。兩相比較,九弟總是覺得,值得走這一趟!」
八阿哥擰緊眉頭,緩緩地呼出口氣,從何焯的弟弟在江南替他收書開始,他在江南下的工夫幾乎不弱於朝上。如今這個機會,對他來說,當真是難以拒絕的。
然,天不順應人意,第二天的早朝上,四阿哥當堂上奏,請皇上親自主持江南複試,由吏部出資,供應江南考生入京赴考,以彰朝廷求才若渴之心。
言畢,朝野譁然,很多大臣不能接受,但細論起來卻並非天方夜譚。江南兩個省的考生,最多四百名,這筆銀子吏部完全出得起,更遑論還有受賄官員的查抄家資。
從南山集一案開始,朝廷對文人的拉攏就屢遭打擊。而今太子又被廢黜,眼看彌補不能。若是萬歲爺當真親自主持複試,令江南學子入京,確實能最大限度地安撫人心。
朝野上一番唇槍舌劍下來,康熙爺雖然沒有馬上決定,但從態度上顯然已開始認同。
八阿哥站在隊列之中,看着四阿哥的背影,暗暗攥緊了拳。
早朝後,走出九經三事殿,四阿哥沖八阿哥一笑,「可惜啊,白費了八弟的一番苦心,這江南也不是誰想去就能去的。」
&看是有人吃不着葡萄就說葡萄酸吧,」胤誐昂着下巴從旁道。
四阿哥瞥了胤誐一眼,冷哼了一聲,「想吃葡萄,也要主人肯給啊。這般急切,就不怕舊事重演嗎?」
胤禩身子一緊,先一步走下了台階,他知道四阿哥指的舊事是什麼。「九經三事殿,群臣保奏,」跟如今的情景似乎不差分毫。
&貝勒,」梁九功攔住胤禩的去路,微一俯身道,「萬歲爺宣八貝勒覲見。」
胤禩點了點頭,跟着梁九功往清溪書屋走去,一路上心如擂鼓。
四阿哥回到圓明園,蘇偉連忙迎了上來,「你擠兌八阿哥了嗎,擠兌的怎麼樣?」
跟着四阿哥的張起麟無聲地翻了個白眼,退到一旁。
&明兒個跟爺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四阿哥伸手給蘇偉扶正掛在後腦勺上的大蓋帽,「胤禩是越來越急切了,從上次那個榮安故意挑釁你,爺就看出來了。隱忍冷靜一貫是他最大的長處,如今丟了,很快就該他知道疼了。」
三月十八,暢春園
上完早朝,康熙爺帶着眾位皇子到了太朴軒。一心看熱鬧的蘇大公公,今兒特意跟着四阿哥到了暢春園,沒想到——
&廢太子之事,朕心久痛,」康熙爺背着手站在長廊下,「爾等皆朕之骨血,卻不思朕躬,不思社稷。在朝中結黨亂權,私營苟且,朕斷不能容忍再出一皇太子矣!今聚諸子於此,教導警訓,告爾等何可為,何不可為——」
&阿瑪今天是怎麼了?」胤誐出了一頭虛汗,壓着嗓子問身邊的胤禟道,「今兒早朝也沒出什麼大事兒啊。」
&怎麼知道,」胤禟悄悄抬起頭看了一眼站在他身前的八阿哥,「不過,我聽說,昨兒皇阿瑪召見八哥後生了大氣,晚膳都沒用。」
胤禩此時垂着頭站在隊列中,胸中已是一片寒涼。昨日在清溪書屋中,又被問及朝臣請奏之事,他一時氣憤不已。人心所向,眾望所歸,為何他得到的總是質疑和忌諱?
&今東宮空懸,兒臣甚是惶恐,還請皇父明示,我今如何行走,情願臥床不起!」
&肆!」桌上的奏摺被一掃而落,康熙爺指着他的鼻子道,「爾不過一貝勒,何得奏此越分之語,以此試探朕乎?以貝勒之身存此越分之想,竟不自揣伊為何等人!」
&等人……」這三個字在腦中逡巡而過,胤禩一時竟不知該哭該笑。
原來,從一開始,他就不在那人眼中……
蘇偉跟着一大幫隨侍太監等在太朴軒外,站在上風口也聽不清裏面的人說什麼,只是看着各個面色都不太好。
沒過一會兒,跟隨康熙爺的諸皇子紛紛下跪垂首。到最後,連帽子都摘下放到膝邊。
蘇偉抿着嘴唇,踮起腳看着自家主子,心裏對喜怒不定的康熙爺埋怨不已,敢情兒不是你養大的你不心疼,那種石子路是人跪的地方嗎?
&上有旨,」半晌後,一個較為年輕的太監走到蘇偉等人跟前,「主子之過,奴才之罪,諸皇子隨侍太監,一人五十板,以示效尤!」
&跪下的蘇偉一頭黑線,憋了半天到底偷偷地唾出了後半句,「靠你全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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